第 22 章

雲洲和關山越都無所謂看什麽電影:“沒看過,就這個吧。”

他們沒對電影抱有太大希望,打發時間就行。用向驚飛的話來說,動畫片不一定有多好看,但一定不至于太爛。

拉上客廳窗簾,按下開始鍵,電影就開始了。

巧的是這部電影裏也有個大白,是個機器人。它并不是冷硬的傳統機器人,外形更像是一個軟綿綿的氣球人。

這樣的白胖子,客廳裏也有一個。

目光一閃,關山越的視線從電視屏幕上移開,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手邊正呼呼大睡的大白。

表面上,這些天,關山越是在給兩個人上課。實際上,大白也沒能逃過這場精神屠戮。

仿佛經歷了一場巴甫洛夫的實驗,它如今一聽見英文就能條件反射,趴下睡覺。

嚴格說來,薩摩耶還是工作犬。

可惜,現在的薩摩耶已經沒有愛崗敬業的高品質了。

耶耶不知道,耶耶睡大覺。

關山越失笑,點了點它胖嘟嘟的下巴,找了塊小毯子蓋在它微微起伏的圓肚上。

故事繼續發展下去。

電影裏的小男孩沒了哥哥,身心受創,閉門不出,哥哥留下的治療機器人大白成了他唯一能停泊的心靈港灣。

像它的身軀一樣,呆頭呆腦的機器人溫柔、包容,仿佛這世上一切的尖銳都能被它的肚子消解。

它執拗堅定,會傻傻地、無條件地相信小男孩的鬼話,它會為了小男孩的無心之言義無反顧,它會永遠為小男孩擋住漫天的炮火與近在咫尺的死亡。

它會永遠在小男孩身邊。

那一顆碳纖維的機械心,永遠純粹且幹淨。

這是一部為了賺錢拍的商業片,劇情不複雜,也沒用上什麽特別的技術,故事內核依舊是美國最愛的那套英雄主義。

誰讓人類本就是世俗且非理性的。

總有人相信,愛與永遠。

毋庸置疑,這就是個普通俗套的故事。可關山越在故事裏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故事裏的小男孩在哥哥死去後,他把無盡的孤獨化為一腔悲意燃成怒火,漫天飛揚。

關山越當然也這樣憤怒過。

他恨過命運,罵過孤獨,也中二地想過變強大後回去複仇,但這些怒火最後還是紛紛揚揚地落下,冷卻成安靜的灰燼。

而足足看過96次《超能陸戰隊》的關望又在其中看見了誰的影子?

在關望寫的日記裏,他們撿到大白是在三年前,電影也在三年前上映。

大白的名字是巧合嗎?

關山越不受控制地發散性思維,去揣測關望和談思绮的想法。

或許關望和談思绮希望自己的孩子,即使沒有親人照顧,也能擁有一個像大白一樣的朋友。

或許希望他所有的憤怒、暴戾,所有的悲哀、傷痛,都能被柔軟地接住。

哪怕這是一個不會說話的非人類朋友。

以上都是他自己的猜測,都是自己的借口。這一個多月來,各式各樣的人有意無意地都在和他提他的父母,他只是想找一把鑰匙,打開一個沒上鎖的門。

說到底,他就是在猜自己是不是被父母深深愛着,他們是不是後悔過去找他,他們是不是後悔生下他。

因為他們連一天的相處都沒有過,真的會有愛嗎?還是說只是因為血緣呢?

他們會喜歡這樣孤僻冷漠的自己嗎?

他沒法不在意,他沒法不揣測。

人最艱難的,就是發現自己曾與幸福擦肩而過。盡管竭力控制那股貪婪,仍然會幻想、會窺探本能擁有的愛。

哪怕知道這會是無解的、抱憾終身的事。

葬禮上遲到了一個多月的悲哀感,終于席卷而來。

關望的死,對他來說,更像是一把塗滿了麻藥的慢刀子,一刀刀地剜着心頭肉。

明明早就千瘡百孔,早就鮮血淋漓,卻遲遲感受不到疼。

他假裝灑脫鎮定,假裝混不在乎,不願去探尋這個家的過去。

好像不做任何假設,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愛着,好像不知道自己曾經有個什麽樣的家,就會不痛了。

這陣悶悶的疼一下下捶着心口,捶得人思維停滞,只有一片茫然的白,幹澀又啞然。

在戛然而止的片尾音樂聲中,走到了末尾的進度條自動撥到片頭,回到了小男孩的哥哥還活着的開始。

幽暗的客廳,又有了瑰麗的色彩。

向驚飛看見關山越依舊死死地盯着電視屏幕,戳了戳他的手臂:“老關,你怎麽了?”

失神的眼逐漸有了亮度,過了會,關山越啞着嗓子低聲說:“沒事。”

晚上等雲洲和向驚飛離開後,關山越去了書房。

書房還是整潔幹淨的模樣,關望離開時是各種模樣,如今亦然。

目光逡巡,最後落在了書桌上那本用防塵袋裹住的筆記本,它就靜靜地躺在桌上,肉眼可見,觸手可及。

皮質的封面上,是大氣磅礴的四個大字“安安日記”,用金色的粉末描了邊。

筆記本是定制的,也很厚,它的主人當初買回來時,就打算寫很長很長的內容,替孩子記錄下他沒記憶的日子。

它太顯眼,關山越第一次進書房時就看見了。

或許是關望常常翻看,或許關望本以為能帶關山越回家,他很想讓兒子看看母親的痕跡。

當初只那一眼,就足以使關山越心神俱變。

他想從母親的筆下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出生起點,找到自己的根。

這世界很大,從婆娑星河起,蜿蜒千裏。人的世界也是,從母親的懷裏開始,才有了顏色。

但當時關山越移開了眼。

談思绮跳樓死了,大家都說她是因為抑郁,為什麽抑郁?因為他。

“你媽媽她不容易,她是真的很愛你,你丢了之後,她精神就出了問題,一直覺得你沒丢,你一直在,天天抱着一個布娃娃說這就是你。”

“直到你外婆去世,她才清醒過來,認識到你丢了,受不了媽媽和兒子都沒了的打擊,還有幾個長舌的,說她為了兒子沉浸在痛苦裏,忽視你外婆,你爸和他們大吵一架。醫生說你媽待在從小長大的地方,對病情不利,你爸就搬走了。”

“三年前或許是實在受不了,你媽沒能想得開,跳了下去。你爸估計不想對景傷情,也不想被鄰居可憐,他又搬了回來。”

葬禮上好些個遠房親戚和同事都是這樣說的,又囑咐他要感恩,不能忘記爸媽,逢年過節的儀式也不能少。

他們的語氣很重,生怕這對夫妻的愛被人辜負,生怕關山越是頭白眼狼,于是迫不及待帶着他改了名字,改了戶口,提醒他人不能忘祖。

他們眼裏都是藏不住的怨色與憐色。怨好好一個家庭為了一個沒養過的孩子就散了,又忍不住可憐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

當時關山越在想什麽呢?他笑這命運太荒唐,在自己最不需要親情時,在自己能獨立時,上天說:“玩你的,其實你爸媽很愛你哦!”

關山越顫着手拆開防塵袋,皮質的封面觸感很溫暖,像是母親指腹的溫度。

翻開第一頁時,陳舊的歲月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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