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站內的床位比中年大叔的毛囊還金貴緊張,就連她那張被擠到了門邊的破爛草席,據說都是營長大叔死纏爛打争來的,當時就差沒抱上人家醫療隊隊長的大腿死命搖了。
鶴子對此并沒有什麽意見。相反的,她相當心懷感激。
她本就不是正規軍中的一員,只是新兵營中無關緊要到不能再無關緊要的一枚廚娘。現下戰事慘烈,傷員衆多,醫療資源緊缺,不要說是給予她醫療救助了,能死後賞她一張草席當壽衣就不錯了。
鶴子的要求不高。不要曝屍荒野就行。
任烏鴉啄食什麽的還是算了吧,她是傳統的土葬派,對天葬不感冒。
再說了,區區幾根斷骨,對于她來說就跟喝水一般自然,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鶴子甚至對營長大叔死活按着自己養傷這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占據寶貴資源微妙愧疚的心理,幾天後當戰火重燃、新的傷員源源不斷地在隆隆炮聲中被擡進醫療站時,她幾乎是想都不想的,就将自己的床位讓了出來。
其他傷勢相較之下略輕的隊士也紛紛效仿讓出位置,但哪怕如此,也仍舊容不下數量龐大的傷兵。一時之間,醫療站內人聲鼎沸,連床鋪之間供救護人員通行的走道都被擠得看不見了。
“轟隆——!!”前方的戰場上接連傳來震耳欲聾的炮吼,爆炸過後掀起的餘波如海嘯一般拔地而起,怒吼着朝四方席卷而來。就算是位于後方的醫療站也未能幸免,在巨大的爆炸聲中宛若地震一般地搖晃起來。沸滾的厮殺聲和槍鳴炮吼隔着帳幕異常清晰地傳入耳中,不斷有木屑粉塵從頭頂簌簌而落,燈光明明滅滅,将滿頭大汗的醫療人員和眼神渙散的傷員洗刷得面色慘白如紙。
鶴子被人流直接擠到了一邊,醫護人員擡着擔架從她身邊跑過時,一不小心撞到了她肋間的傷口,但她連哼一聲的時間都沒有,趕緊側身讓路。
一聲哀鳴,一個血肉模糊的年輕人從她身邊擡過,垂下的手臂間隐約可見森森白骨。
空氣裏的血腥味,濃郁得能沿着生鏽的金屬床架滴下來。
這種時候應該做什麽已不必多說。幾乎只要是還能動的人都行動了起來,擡擔架的、運輸傷員的、做簡單消毒包紮工作的,傷患和醫療人員之間的界限一下子模糊起來,只分傷勢的輕重緩急。
鶴子也跟着一起幫忙,哪裏需要就往哪裏搭把手,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八十一號床需要大量的止血繃帶!!八十一號床沒有止血繃帶了!!”
到處都是沙啞的呼喊聲、急促的喘丨息聲、和痛苦的抽搐聲,還有各種醫療器具叮叮當當被人端在鐵盤裏飛奔時發出的聲響。
鶴子左躲右閃地穿過重重人影,拿了東西就往聲音的方向跑。
她一個轉身躲過迎面而來的醫療隊列,擠至八十一號床邊:“繃帶來了!”
緊鎖眉頭在床邊為傷員止血的醫療人員幾乎是頭都沒擡,直接将她手裏的繃帶全拿了過去。
來不及喘上一口氣,她擡起步子就要離開,卻被驀地映入視角的熟悉身影絆住了腳步。
衣服被血污塵泥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紫色的頭發結成一縷一縷的黏在臉上,汗水不斷從對方的臉上滑落,留下一道道黑乎乎的印子。如果不是那雙依舊流光溢彩的祖母綠眼眸,她甚至都沒認出高杉來。
“你怎麽在這裏?!”反應過來時,訝異的驚呼已脫口而出。
兩人都愣了愣。
鶴子下意識地上下掃了對方一眼。雖然衣袍上的血跡濃重到能擰出來,但大部分看起來都是殺敵時濺上的血,不是自己的。
她微微松了口氣,高杉則是擰起眉,毫不客氣地将原話奉還:
“你在這裏幹什……”
他的嗓音被戰火熏得發啞,經鮮血洗刷愈發顯得低而沉,仿佛仍滞留在生死轉瞬間的戰場上一般帶着未散的戾氣。
那與其說是問話,倒不如說是命令更為妥當。
注意到了這份微妙變化的鶴子微微揚眉,但高杉還未來得及将她斥走,便被一道凄慘的聲音打斷了想說的話。
“我不想死……”發出這聲哀泣的,是躺在床上隸屬新兵營的傷員。他第一次上戰場就被炸斷了腿,還是旁邊的高杉冒着槍林彈雨将他背回來的,現在正面若死灰地躺在榻上抽泣。
他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上下,一邊将完好的右臂按在眼睛上一邊抖着烏青的唇低泣。
“我不能死……”宛若瀕死的野獸一般瑟瑟哀鳴,青年不知是因為劇痛還是恐懼——抑或兩者都是——痙攣似的微微顫抖着,時值盛夏蓋着薄毯卻依舊凍得手腳冰涼。
高杉僵了僵,硬邦邦地開口:“誰說你會死了。”
……沒見過這麽安慰人的。
鶴子頓時就默了。
青年置若罔聞,看都不敢看自己空蕩蕩的褲管一眼,幾乎要将自己發青的唇咬出血來:“我真的不能死,求求你了……我連遺書都沒寫好嗚……死了的話就真的什麽都沒了嗚……”
他哭得睜不開眼睛,一抽一抽的。
鶴子和高杉齊齊一頓。
“……你沒寫遺書?”鶴子有些不可置信。
奔赴戰場前寫好遺書是慣例。營長大叔也曾吩咐所有人寫上一封,以防不測。就連一向嚣張、張口閉口都是“看老子一窩端了幕府天人聯軍”的小田切高虎,都得意地寫了一封表彰自己英勇事跡的“遺書”打算以武士之名流芳百世。
按道理,不會有人在這個環節上偷懶。
青年的哭聲突然止住。
在兩人的注視下,他安靜了小半晌,這才以蚊蠅般的聲音嗫嚅道:
“我們家代代都是農民,不識字……”
鶴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回過神來之後她微微張口:“抱歉,我……”
“紙。”
低沉的聲音忽的從一旁傳來。
鶴子轉過頭,正好瞥見高杉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拿紙和筆來。”
他理所當然地使喚道。
鶴子沒動。
她眨了眨眼睛,似是沒反應過來,望着高杉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什麽初次見面的人一樣。
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他錯開目光,斂下碧眸啧了一聲,語氣嫌棄:“快點去拿紙和筆來。”
她這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
輕咳一聲,微癢的笑意倏忽間攀上心頭,鶴子抿了抿唇,不受控制地彎起嘴角:
“知道了。”
她說。
沉重的心情突然一掃而光,連步伐都莫名其妙地輕快起來。
……
“我估計要先行一步了,未能好好盡孝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實在是萬分抱歉,愧不能言……告訴家裏的阿黃,當初把摔破盤子的事怪到它頭上真是對不起,啊,還有村裏的美子,告訴她不要等我回來了……至于我這些年欠下太郎的二百五十文錢……”
一開始還能算得上正經的遺書,到了後面不知怎的就變成了瑣碎的日常流水賬。青年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差點葬身于炮火中的事,也不哭了,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到了後面回憶起童年的糗事時,甚至已隐隐帶了點笑。
鶴子托着腮,周圍依舊人聲嘈雜戰火不斷,但聽着青年以放松的聲音敘述童年往事,望着高杉一聲不吭地揮筆行書,心裏卻像是漣漪漸息的湖面一樣平靜下來。
飽飲墨水的毛筆尖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浸透纖維,暈開墨梅一般的色澤。
鶴子第一次發現,原來有些人就算寫字也能寫得賞心悅目,行筆時壓提轉腕的動作都看得人移不開眼睛。
她微微斂眸。
屬于少年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利落,不管是執扇撫琴還是揮毫握刀都相當合适。再平凡不過的一支毛筆到了他的手中卻好像一下子活了過來,字字句句力透紙背,筆鋒如刀,提落間便已在紙上劃分江山。
“……”
鶴子覺得高杉的字寫得挺好看的。
認真寫字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寫信的過程中,他始終一言未發,不管寫到多麽奇怪的遺囑也未摔筆而去,碧色的眼中沉澱着異常認真的光,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要奪目。
真是人模狗樣一表人才。
“……愛你們的二郎。”随着最後一句話語的落下,高杉手中的筆也停了下來。
當他驀然收筆擡起頭來時,鶴子竟意外地生出了一絲遺憾的情緒。
她覺得這應該是自己被撞傷了腦子的後遺症。
默了半晌,在高杉側眸看過來時,鶴子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忍住,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是不是最近長高了一點?”
“啪”的一聲,高杉生生掰斷了手中的筆杆。
——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了呢?
對方只是短暫地在醫療站內停留了一下,便再次投返戰場,似乎是特意将同伴背回來的。
冷着一張別人欠他錢的臉來,又冷着一張別人欠了他更多錢的臉離去。
鶴子站在醫療站的帳口目送着一身血跡的高杉佩好刀又重返戰場。從戰場上吹來的風帶着散不去的硝煙,遠處炮火連天,火光四起,空氣裏沉澱着刺鼻的火藥味。
眼前的景象驀地和記憶中的清晨重疊在一起。稀薄淡金的晨光中,對方在庭院裏練習揮刀的背影筆直而堅定,直視前方的目光不見絲毫動搖,明亮得仿佛要燃燒起來。
就算是現在,那堅毅的背影也未曾改變。
風聲獵獵,周圍的帳幕在風中拍打着發出裂帛一樣的聲音,猶如驚鳥一般欲振翅騰空。
鶴子将碎發挽到耳後。
唯一有變化的,大概就是對方身上多出的血腥味。
見過血的刀和未開刃的器具,兩者之間的區別,有經驗者一眼即知。
她揚起頭,鉛灰色的天空中黑雲翻湧,硝煙遮天蔽日,籠罩上空的穹幕如鐵塊一般沉重,僅僅是望着便令人心生壓抑。
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便再也回不去了。
初心這種東西,一旦丢失,就再也尋不回來了。
所以請一定要好好抓牢了啊,緊咬牙關,就算痛得滿地打滾,也絕不要放手。
當初就算雙手染滿罪孽也一定要追尋守護的事物,千萬不要弄丢了啊。
不要和她一樣,一不小心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鶴子垂下眼簾。
映入視線的這雙手曾遍布血泡凍瘡,不論寒冬酷暑都未停止揮刀,被硬生生地磨去了該有的細膩柔軟,只為了成為那人口中最鋒利的刃。
現在傷口都已愈合,只剩下一層堅硬的繭。
曾經的利刃,也成了無用的廢刀。
可她卻覺得這樣就好。
只會收割不幸的刀,就讓它永遠鏽在鞘中好了。她還是更喜歡切個芋頭都費勁的鈍菜刀。
神思微定,鶴子收攏掌心,轉身朝回營的方向走去。
毫無預兆的喧嚣乍起,紛亂逃亡的腳步聲突然響徹營地。
前一刻本就在戰火中飄搖不定的本陣,下一秒宛若沸騰的鍋水一般炸亂了開來。
鶴子倏然回身,發現本應在前線對敵的二番隊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陣型散亂,光鮮的盔甲丢了一路,個個灰頭土臉,完全就是一副敗兵的模樣。
營裏的人全炸了。
前線尚未傳來敗兵的消息,大家也未曾聽到收兵的號角,此刻二番隊的人會出現在這裏,只可能有一個解釋:他們是逃兵。
震怒交加之際,衆人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覺得眼前黑影閃過,鶴子便已風一般地闖入了二番隊幾乎潰散的列隊,一把抓住距離她最近的隊士的衣領,将他扯至兩人平視的高度。
“新兵營的人呢?”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當初安排對戰陣型時,二番隊殿在最左翼的新兵營後面,他們一逃,新兵營便後背大敞,無人護援,輕易便能讓敵軍鑽了空子。
“你發什麽神經……!!”
對方張口就要開罵,卻在對上她的視線後驟然沒了聲息。
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對方強忍着恐懼,結結巴巴地顫聲道:
“還……還在戰場上。”
心髒倏的漏了一拍,鶴子罕見地愣在了原地,手裏也不自覺松開了對方皺巴巴的衣領。
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血液在耳中轟鳴,周圍的空氣忽然間稀薄起來,所有的聲音都在身後遠去。
“咔擦”一聲。
世界的某個角落傳來碎裂前兆的脆響。
作者有話要說: 便當預熱倒計時
#努力刷矮杉的男主力中#
#如果身高也能一起刷上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