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離開的是二番隊。

對于他們的辭行,沒有任何人表示驚訝,連憤怒質讨的聲音都寥寥無幾。

大家只是突然在某一個早晨心照不宣地選擇了待在屋內,聽着外面不複軒昂自信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後才像是沒事人一樣地該幹啥幹啥去了。

但是在那之個早晨後,陸陸續續地又相繼有隊員脫隊。

沒說一聲就直接收拾了行囊消失了的,面目通紅地低着頭毅然離開的,如釋重負地佩刀離去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沒有哪個番隊能夠幸免,新兵營也有一部分人在煎熬之後還是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是在戰争的殘酷面前看清楚了自己的軟弱無能,還是甘願敗給了自己求生的欲望,不管是兩者兼具還是兩者皆非,這些都已和她無關。

隊伍裏大規模的人員調動和換血,對于她這個前編外人員也毫無影響。

除了好像突然忙碌起來的桂,高杉和銀時兩人最近的表現也和以往沒什麽不同。該吃吃,該睡睡,吵起架來誰都不讓誰,有精神得不得了。

但她知道,這些都只是暫時的表象。

可不,今天早上就來了傳令兵,指明要找高杉晉助和坂田銀時,連兩人屬于的番隊的名號都沒有報上——因為沒有必要。

蟬鳴如浪,夏日的清風拂過時于空氣中泛開圈圈漣漪。世界沐浴在明朗的陽光中,廣袤的蒼穹仿佛絲毫未受到地面上戰争的影響,一如既往地高遠而純粹,湛藍得讓人幾乎要迷失其中。

在村子裏衆小鬼崇敬的注視下,高杉和銀時你偷偷踹我一腳我偷偷絆你一下地跟在傳令兵身後去往了主帳的方向。直至兩人消失在視線裏,周圍的小鬼都沒有收回他們的眼珠子,黏在他們随着步伐在腰間清脆作響的武丨士刀上,眼中閃爍着堪稱狂熱的光。

鶴子見怪不怪地一巴掌拍上某個小鬼的後腦勺:“喂,回魂了。一兩把破刀而已,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去欣賞田間盛開的蘿蔔花呢。”

然後得毫不意外地到了周圍那些膚淺小鬼的免費白眼。

“你……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懂什麽,”村長家的阿呆吸了吸拖到下巴的鼻涕,哧溜哧溜的聲音并不妨礙他擺出驕傲的表情, “那可是象征着大人們榮耀與尊貴的武丨士刀。”

在周圍的小鬼“啊啊”的贊同聲中,阿呆瘦弱的胸膛挺得更筆直了。

鶴子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是是。但是要我說的話,刀只是刀而已,遠沒有你想的那麽神乎。小鬼的話還是老老實實地去玩泥巴比較好。”

過分瑰麗的幻想,止步于此就可以了。

阿呆斜了她一眼:“說得好像你這樣的家夥握過刀一樣,說謊的人可是要吞千針的喔。玩泥巴什麽的,才不适合堂堂男子漢。”

說着,還哼了一聲以強調自己的男子氣概。

鶴子看他半晌,忽的彎起唇:“如果我說的是真的呢?”

樹上的蟬鳴在夏風中鼓噪起來。

傻怔半晌,阿呆避開了她的視線,結結巴巴道:“騙……騙人。那……那那種謊言鬼才信啊!!”

頓了頓,他狠狠吸了一下鼻涕,還是不肯和她對視,聲音也小了起來:“那……那你的刀呢?”

扭扭捏捏的幾乎要擰成一個麻花。

“哦,這個啊,”鶴子拖長了語氣,意味深長,“我把刀……”

所有的小鬼都齊刷刷地豎起耳朵。

“……弄丢了。”

“……”這次的白眼翻得比上次更整齊一致了。

鶴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要跟我一起學抓蟬嗎?很好吃哦。”

仿佛想到了什麽并不美好的回憶,衆小鬼幾乎是一同皺起了眉頭,嫌棄的聲音拖得老長:“不要——每天都是這個,早就膩了。鶴子的游戲總是那麽老土,連彈玻璃珠也不會。”

——這裏的玻璃珠指從戰場邊緣撿來的彈片。

“打仗的時候也不懂得攻略城池,對待俘虜簡直溫柔過頭,又不是招待客人。超沒意思的,就算贏了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所謂的打仗則指的是扮演游戲,以做了特殊記號的樹葉分辨兩方人馬。

“蟬的生活習性都要聽得耳朵起繭了。至少今天絕對不要。”

那些小鬼一唱一和,最後一起得出結論:“笨蛋鶴子早就和時代脫節啦。”

鶴子:“……揍你們喔混蛋。”

說着,她就要挽起袖子,但最終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尚且不知時代的殘酷為何物的小鬼嘻嘻哈哈地笑着着一哄而散。雀躍着,得意着,像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樣嘩的四散開來,對于未來的一切都毫無所覺也不甚在意。天真到奢侈。

她望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逐漸跑遠,直到原地只剩下了自己一人,以及忽長忽短的悠然蟬鳴。

煜煜生輝的夏日,層層疊疊展開的樹冠在陽光的照耀下綠得近乎透明,連葉子的脈絡都清晰可見。

她仰起頭。

清風拂過,光影頓時透過葉隙落了一地斑駁。

啊,蟬在那裏。

茂密的枝葉裏,隐約可見小小的影子攀伏其間。

——她曾經特別讨厭呱噪的蟬。

“……鶴子……桑?”

背後驀地傳來了一個不确定的聲音。鶴子轉過頭,映入眼簾的……啊咧,這是誰來着?

左臂吊着繃帶的青年抽了抽嘴角:“那個……我是新兵營後勤部的。”

鶴子愣了半晌,接着恍然大悟地以右拳敲左手掌心:“原來是你啊!”

……根本就不記得了啊!絕對不記得了吧!根本就是在裝吧喂喂喂!!

沒有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麽的青年忍住了吐槽。

在鶴子莫名其妙的注視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臉皮憋得通紅前,猛地來了一個九十度大鞠躬,氣沉丹田:

“拯救了新兵營真是萬分感謝!!”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鶴子直接被吼懵了。

她下意識地往身旁看了看,确定視線裏沒有出現奇怪的卷毛或是群嘲能力卓越的矮杉,這才遲疑地以手指向自己:“你在跟我道謝?”

頓了頓,她又體貼地補充道:“如果是來找那兩個家夥的話,他們已經被上面的人叫走了哦。”

不外乎就是升職加薪走上人生巅峰找到七龍珠什麽的。

“不,那個,我是來感謝你的。”保持着深鞠躬的姿勢不變,青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哈?”鶴子眨了眨眼睛,“不不不,真的不用的。”

但對方不為所動,連脊梁繃直的弧度都未改變分毫。

眸光微沉,鶴子移開視線,漫不經心地笑道:“你還是快點起來比較好。這幅樣子……若是被別人看到就不好了。”

堂堂武士竟然會對一個女人彎腰什麽的,真是聞所未聞。會被看為奇恥大辱吧。

身板瘦弱的青年意外固執:“不,在謝意傳達到之前,我是不會起來的。”

鶴子抽了抽嘴角:“這麽沉重的謝意還是不用了。再說了,那只是我的一意孤行,和偉大的自我犧牲無關,只是……”

“就算如此!”青年大聲地打斷了她,霍然擡起的眼中有光芒如洗,灼灼躍動,“撕開了敵人外圍的防線,為後來的奇襲隊成功鋪路的人,孤身潛入敵軍大将本陣,直接制造了幕府與天人不合的人,拯救了我們,新兵營這些不成氣候的家夥的……”

青年的聲線有些不穩起來。

如果是平時的話,看到這麽一個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因為情緒哽咽成這幅樣子,她一定會忍俊不禁。

但現在卻說不出話來。仿佛被滾燙的溫度堵住了喉嚨,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好半晌,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軟弱到丢人。

——明明不在意的。

——明明維持現狀就好了。

她仰起頭,睜大眼睛。

——反正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找不到回去的道路。

燦爛到刺目的光之碎片如粼粼波光在視野裏晃動,蔥茏的縫隙中隐約可以窺見碧藍的天。

——就算無人承認,無人肯定,無人注視,也毫無所謂。

青年愣了一下,然後微微開口:

“……”

空氣靜止,時間停流。

——在大家都開始向前邁進的時候,待在原地就好了。

盛夏流光浮動的空氣中,她聽見來自心髒靈魂間的砰然轟鳴:

“……是高杉君喔。”

……

——蟬是種很奇怪的生物。

記憶中夏日的傍晚,營長大叔坐在晚風穿庭而過的廊檐下,好似看穿了她對蟬噪的不耐,笑呵呵地跟她科普了起來。

——只會在夏天出現的蟬,看起來壽命很短暫是不是?從某種方面而言,的确是這樣沒錯。最長壽的蟬也只能在地面上存活不過兩個月。但是在那之前啊,在這些家夥們鑽出泥土來到地上之前,它們要在黑暗的地底下熬過漫長的時間。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是十七年。一次次蛻皮羽化,一次次掙脫舊殼獲得新生——真是令人激動不是嗎?

——啊哈哈,你不相信?說的也是,和待在土地裏的時間相比,蟬能沐浴在陽光底下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暫了。

——我啊,并不讨厭蟬。倒不如說,缺少蟬鳴的夏天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呢。一想到那些家夥待在地面上的時間那麽短暫,就覺得它們連聲嘶力竭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的樣子都親切起來。

——就算壽命短暫,也想活得耀眼啊。都這個年紀了說起來有些丢人,但我的确是這麽想的。

——要不然的話,簡直是枉活了一場不是嗎?

……

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奔跑過了。

不顧一切的,直視前方的,全心全意地奔跑。

心髒在胸腔間砰砰跳動,呼嘯的長風迎面撲來,每一口呼吸都清透肺腑如火燃燒。

高遠的碧空中有飛鳥略過,底下的世界一望無際都是夏日的顏色。她跑過修補屋頂的木匠,坐在古井邊歡聲談笑的婦女,穿過叢叢堆起的柴禾枯草,參差不齊的矮籬竹栅,無視旁邊的村民和隊員向她投來的奇怪目光,一心向前直跑。

……若是現在不跑起來的話,以後都說不定會追不上了。

本就天差地別的世界,只會更加遙遠。

無法思考亦無法分辨,她只是遵守着內心最原始的願望,順從緊牽心髒、幾乎莫名其妙的預感,抛棄一切理性一切邏輯,竭力飛奔。

仿佛被水洗刷過的清晰視線中,前方的道路上,驀地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熟悉到心髒都幾乎驟停。

這次,聲音先行動一步抵達——

一步跨越。

“晉助!!”

攜滿夏風,迎面撲來。

剛剛面見了攘夷軍總指揮回來的高杉,就這麽差點被鶴子撞了個滿懷。

“……你在搞什……”

他皺起眉頭,但話語還未來得及出口,便在瞥清了眼前鶴子的表情時盡數消失在了嘴邊。

“我有多年的打工經驗,社會資歷豐富動手能力也強,會洗衣燒飯打掃衛生,也會修桌椅通馬桶糊紙門。幫人看過店也算過賬,進過貨也搞過推銷,處理屍體殺人放火的功夫也會一點點……啊不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總之,就算有什麽不會的,我也原意學。哦,對了,團隊合作能力也不錯,服從組織上級的安排……”

來不及将散亂的長發別到耳後,也來不及平複急促的呼吸,她就這麽直直地望着他,雙頰緋紅,眼中盈滿他從未見過的光,滿漲到幾乎要破裂。

“……有上進心,責任心,忠誠可靠但不盲從。有主見,有智商,有節操……哦不,呸……我是說,有底線,有道德,有良知……大概……最喜歡的是饅頭,但是沒有讨厭的食物。養樂多什麽的雖然一般般,但是我會試着欣賞的。”

手足無措口不擇言,緊張得連緊繃的聲線都微微發抖。

但眼中卻湧動着無法言喻的,恍若初生的顏色。

等到鶴子說完了那一長串不知所謂的發言之後,高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忘記打斷她了。

眼神閃了閃,他微微別開目光:

“……你到底在說什麽?”

鶴子愣了愣,“诶?”了一聲。

在氣氛變得尴尬起來之前——氣氛好像早就變得尴尬起來了——她終于意識到對方在等着自己答話,但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腦細胞都好像在剛才用光了。

她傻了半晌,蹦出一句:“你接受了?”

上頭賜下來的軍銜。

高杉轉過頭,露出了她熟悉的看白癡的眼神:“沒有。”

鶴子幾乎是想都不想的回道:“恭喜。你以後要轉到哪個番隊去?”

然後才稍顯遲鈍地反應過來:“等等,你剛才說了什麽?”

高杉:“……”

鶴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拒絕了?不升官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為什麽?因為有身高限制嗎?”

字裏行間滿滿的都是“你傻啊”的語氣。

高杉的腦門上爆出了井字,但他忍了下去。

“……我打算組建自己的隊伍。”這麽說的時候,他的語氣再沉着平靜不過,仿佛只是在陳述既定的事實,視線卻沒有放過鶴子神色中的任何細微變化或反應。

可她的表情只能以專注到愚蠢來形容,好像此時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接下來要說出的話更重要的事。

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将還未跟任何人述說的、甚至是聽起來有些大膽到瘋狂的未來藍圖一一道來。

“戰争進行到現在這個階段,已經不能依賴被兩百年的和平拔掉了利齒的武士階級。”

高杉頓了頓,像是等待她消化剛才的句子,這才繼續說了下去:“我打算組建一支獨立于攘夷軍之外的隊伍,不論出身,只看能力。不管是農民、町人、商人、甚至是穢多,只要是有信念有能力者便收編入伍絕不加以區分。”

他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師夷長技以制夷,因此戰術兵法武器都要通通洋化。”

鶴子全程都很安靜地、很認真地聽。

聽得懂的,聽不懂的,都通通牢記于心銘刻于骨。

幾乎要從言語間滿溢而出的壯志雄心,侃侃而談間便已将天下走勢卧攏于掌心的狂傲,還有高杉眼中耀眼凜冽的光,仿佛于鞘中蓄養多日終于要一展其光輝的名刀,只是初綻鋒芒便已奪人心魄,又好似灼灼燃燒的烈焰,勢要穿透黑暗燃盡一切前方道路上的荊棘。

……讨厭不起來,也移不開視線。

——在黑暗中待慣了的人,是無法直視強光的。比起能夠驅散暗夜的亮芒,她還是更喜歡在黑暗中搖曳的火光。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吹熄,固執地兀自燃燒,雖然有些燙人,也不如晝日普照天下萬物,但能照亮的咫尺方寸卻已足夠。

——熊熊燃燒,生生不息。

——能在夜中陪伴身旁,便已足以。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名字想好了嗎?”

高杉微微停頓了一下:“兵者,詭道也。”

然後揚起嘴角:“其名為鬼兵隊。”

好像那個名字從初始起便已存在,被烙于靈魂之中,此刻不過是将其名號第一次賦予了聲音與實質,終于以其該有的姿态誕生于世。

夏風忽盛,樹影斑駁搖曳,落了一地碎芒光影。

晴空萬裏的世間,不見絲毫黯沉陰翳。

——這年頭抱有強烈信念的家夥好像總是死得快,簡直就像是被這個萬惡的時代打上了印記一樣,是歷史巨輪滾滾而來時最先被碾壓成塵的可憐蟲。

——戰火紛飛的世間有将活着當成最大恩賜的平民百姓,也有為了家國理想甘願獻上自己性命的偉人志士。

——還有像她這樣,兩者皆不是的家夥。

“現在隊伍裏剛好有一個位置,如果尚無決定去處的話,來我這裏如何呢?”

他直直地望着她,聲音不自覺地染上了點笑:

“鶴子。”

……空有頭銜的總督大人也真好意思說啊。

目前只有兩個人嗎?

她不受控制地微笑起來。

真是一份前途渺茫毫無着落的工作呢。

“讓我想想啊……”

——“管飯就成。”

[第一卷·終]

作者有話要說: ①穢多:江戶時期低到不能再低的賤民階級。

注意注意,下一章就要跳到兩年後了

終于可以開始寫鬼兵隊了我真是蠢蠢欲動【并不

由于沒有篇幅了【可惡的爆字數】,雉雞君的去處并沒有交代_(:з」∠)_

原本的設定是被雉雞大家族接回去了,因為我突然就不忍心給它便當了←←暴露出了相當糟糕的東西啊喂

以後打仗也不能總帶着一只雞是不……咳

最近作業多到爆,下一次更新……看緣分吧【遠目

P.S 每次重補新譯紅櫻篇都會在這裏笑場

真心嚴肅不起來

不管怎麽看畫外音都是“這個光芒……這個亮瞎人狗眼的光芒”

鑒于本文的真男主是矮杉,不能讓那個卷毛搶去了風頭,在此補上一張圖,這樣就扯平了

↑快看,多麽美麗的身高差【你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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