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格外短暫。滿山紅葉仿佛一夜落盡,斑斓的秋意如調色盤上幹涸的顏料,眨眼間就被撕落下來,凋零得只剩下荒蕪的骨架。

平野低廣,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瑟作響。被群體抛棄的孤鳥落在碎石駁雜的河灘上,時長時短的啼啾在寒意深重的空氣中細細回蕩,愈發顯得孤苦伶仃。

還未接近傍晚,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近日才和天人惡戰了一場的攘夷軍見四下沒有遮蔽之所,部隊中的傷員也差不多撐到了極限,只得在較為背風的坡面下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準備過夜。

鶴子探風完畢回來時,正好趕上開飯時間。營地上炊煙初生,幾乎所有人都擠在微頹的火堆旁,拼命汲取與寒風相比如同薄霧的暖意,也顧不上嫌棄身旁之人究竟多久沒洗澡了。

“喂,把你那冷冰冰的屁股挪過去一點,擋得阿銀我都快要看不見明天的光了。”

在戰場上被敬若鬼神的白夜叉這麽說着,響亮地吸了吸鼻涕,眼巴巴地往火堆邊又湊近了一點,似乎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一個球。

——前言收回。哪怕在這種時候也不忘互嘲的人還是有的。

“嗬,說得好像你的人生還有救一樣。有沒有光都無所謂吧,反正已經一片漆黑了。”腦門上啪的一聲地爆出井字,高杉涼涼說道,本來估計都不想動了,但還是相當不客氣地将銀時擠了回去。

“不要這麽冷淡嘛,高杉君。屁股和臉蛋都冷冰冰的也就算了,連心靈也變得冷冰冰的話,你鄉下的老媽會哭泣的。”

“……你想死嗎。”

兩人都不甘示弱,突然就來了精神。

……衣服要燒着了啊喂。再往前靠近一點的話衣服真的要燒着了啊喂喂喂。

“你們兩個都夠了!”發話的是同樣圍坐在火堆旁的桂。話還未說完,他哈啾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由于凍僵的雙手都兜在袖子裏,未來得及掩住的鼻涕全都噴到了一旁辰馬的臉上。

本來想哈哈哈地出來打圓場的辰馬笑容凝固了一瞬。

桂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正要開口道歉,餘光不經意地一瞥,卻正好看到了靜靜站在圈外、也不知看了他們多久的鶴子。

“啊,鶴子,歡迎回來。”桂以再自然不過的表情說道,聲音溫潤沉穩,茶色的眼眸如往常一般明亮如鏡,映出微微搖曳的暖光。

一直暗繃的心弦不由得微微一松。鶴子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朝桂笑了笑,然後往這邊走了過來。高杉的右邊是銀時,左邊是桂。她繞了小半圈在辰馬身邊坐了下來。

她好像是最後一個回來的。不過也是,她不放心地将探查的範圍擴大了一圈,跑得比往常還遠,在外圍搜了一遍确定并無敵人隐藏的蹤跡後才折返,耗的時間久了一些也正常。

夜色很快染透蒼穹,空蕩蕩的四野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唯有攘夷軍的營地搖曳着小小的火光,在黑暗的世界中剪出一小片光的影子。

鶴子擡起頭,仰望夜空——沒有星辰。

“怎麽了嗎?”桂出聲問道。

“……沒什麽。”頓了頓,鶴子很自然地收回目光。

“鶴子小姐最近好像總是在望着天空呢,”一旁的辰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難不成是在等着《天空之哔》的希達掉下來嗎。”他啊哈哈地笑了起來。

鶴子沉默半晌,唇角一彎,擺出嚴肅得有些過頭的表情:“啊,比如說自诩為上天使者的大齡中二病集團什麽的,總覺得會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啊。”

語氣太過認真,反而像是在開玩笑。

辰馬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哈?”

“……沒什麽,當我剛才什麽都沒說。”鶴子漫不經心地聳聳肩,垂下眼簾,将之前順道采來的野菜揉碎,撒入在鍋中熬煮的白粥。

停頓片刻,辰馬不知是體貼還是神經大條地轉移了話題:“啊哈哈,說起來的話,鶴子小姐你不冷嗎?”

“怎麽可能。如果我有那麽抗凍就好了。” 她自然地接過話茬,攪了攪舀粥的木質長勺,若有若無的香氣于是随着騰騰白霧在風中飄散開來。

“是這樣嗎。你看起來倒是很鎮定的樣子。”辰馬扶着後腦勺笑了起來。

鶴子将剩下的野菜都投入鍋中:“表現出來也沒什麽用吧。”想了想,她又繼續加道,“倒不如說,越是在意就越只會覺得冷。因為身體一直凍得發抖,無時不刻都在作為提醒,所以根本無法忽視。”

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也是一樣。

辰馬愣了一下,本來還想繼續說些什麽,鶴子看粥煮得差不多了,立刻滿滿當當地舀了一碗。“給。”她眼都不眨地将第一碗粥遞到高杉面前,語氣真摯神色鄭重,仿佛手中托着的是整個國家的未來。

“這菜可有營養了,據說還含鈣呢。”

……

夜風漸盛,黑暗的曠野上空無遮擋,呼嘯的寒風幾乎要鑽進人的骨頭縫裏,将營帳吹得嘩啦啦作響。中間的火堆忽明忽滅,一鍋野菜粥很快就見了底。吃飽喝足後,行軍一天積累的疲憊全湧了上來,大家都紛紛回到了帳中休息,只留下少數幾人負責守夜。

本就和喧嚣甚遠的世界變得很安靜。

枕着刀鞘,鶴子聽着帳外空洞的風聲翻卷不休,意識像是浮在水面,起起伏伏,但就是無法徹底入眠。夢境短而紛雜,被剪得亂七八糟。她好像夢到了很多過去的事,又好像什麽都沒看到。

從淺眠中驚醒時,記憶一片空白,遺留的唯有積淤在胸口的滞澀感。

已無法判斷時間的概念,鶴子起身,本就是和衣而睡,倒也沒有了披上外套的必要。佩上刀,她分開帳幕。

營地中的火堆小了很多,光輝也變得溫柔,在風中如煙霧一般地搖曳着。聽到鶴子的腳步聲,披着外套坐在一旁的高杉擡起眼簾。

“……睡不着。”鶴子下意識地老實道。

高杉輕哼一聲,在鶴子坐到火堆旁時倒是沒有出聲反對,似是默許了她靠近的行為。

鶴子也裝作沒看到他把課本收回去的動作。

如果能來一杯熱茶就好了啊。有茶點的話就更棒了。但這些奢侈的想法只能在腦子裏過一過,有燒開的水喝就不錯了。現在想要取水的話,還得在寒風中跑到河灘邊去,太麻煩了。

雙手環膝,鶴子坐在高杉身邊,望着柔和搖曳的火苗,一時沒有出聲。

夜風還在呼嘯,但她卻似乎覺得不是那麽冷了。

“晉助也睡不着嗎?”

鶴子沒有轉頭。

——想着那個人的事,又睡不着了嗎。

這其實才是她想問的問題。

夜深人靜的時候,仿佛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時候,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會從不知名的角落裏通通跑出來。

鶴子擡起頭。

“今晚看不到星星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人類真是渺小啊。’總是會看着夜空如此感嘆的笨蛋,也許真的适合去宇宙吧。”

高杉似是笑了一聲:“地球上從此能少一個笨蛋,不是挺好的。”

“……若是聽見了的話,辰馬一定會哭出來的,絕對。”鶴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随着噼啪一聲輕響,火堆中濺出點點星子,如昙花一現,赤金的邊緣很快就消融在了黑暗中。夜風呼嘯,将世界襯得愈發安靜。

“……渺小又如何,”高杉微眯碧瞳,從鶴子的角度望過去,正好能捕捉到他眼底微爍的光。他嗤笑一聲:“反正不是活給他人看,又何需見證。在人看來壽命綿長的星辰也會有消亡的一天,空想太多只是白耗時間。”

仿佛觸到了哪個關鍵點,兩年多前的記憶片段忽的躍入腦中。

——“成為你們各自心中的武士就好。”

面對“像我這樣的人也能成為武士嗎?”自卑于出身而如此發問的隊員,高杉的聲音中難得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

這麽說着時,雖然藏得極深,但她還是捕捉到了高杉眼底隐約的懷念。那神色實在是太過遙遠,近乎像是在透過話語觸碰回憶中并不存在的人影。

“……”鶴子默了小半晌,卻是笑了起來。“晉助果然是晉助啊。”

高杉瞥她一眼:“那在你看來呢。”

“诶?我嗎?”鶴子小小地愣了一下。摸摸鼻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大概跟石頭差不多吧。遙遠的,會發光的石頭。”

似乎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是喜歡仰望星空的。漂亮的東西,怎麽會沒有人喜歡呢。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習慣卻消失了,當初的心情也無跡可尋。

鶴子等着對方笑話她。果不其然,似是被她的回答愉悅到了,高杉低低地笑了起來。

“就那麽好笑嗎。”鶴子做出嘆氣的樣子,心底卻有點高興。哪怕是在笑她,能讓對方心情愉快一些也是好的。

“不,你說的沒錯。”高杉勾了勾唇,“不過是會發光的石頭罷了。”

夜空的顏色似是變得淡了,從墨一般的深黑向稍微通透一些的深藍過渡漸變。風小了起來,燃燒了将近一夜的火堆無聲搖曳。

鶴子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

但意識朦胧間,蓋在身上帶着熟悉體溫的外套,暖和得令人不願醒來。

——“看到那兩顆星星了嗎?”

即使是回憶中,辰馬爽朗的聲音也極具辨認性。

“別看它們在夜空中彼此緊鄰,實際上可是隔着幾百光年的距離呢啊哈哈。”

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對方的過去,是她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存在——反之亦然。

快要入冬時,反常地下了一場大雨。

暴雨傾盆,雨水寒意似針,但這都及不上聽聞攘夷軍後路被截時,衆人那一剎那徹骨的心冷。營地裏亂做一團,聲嘶力竭的呼喊在隆隆雨聲中模糊成破碎的雜音,狼狽得只能聽出原始的恐懼。

一片混亂的世界中,靜止不動的身影便格外引人注目。

鶴子一開始都沒有認出辰馬來。

那個置身于人群中,低着頭一動不動跪在朋友身旁的背影,忽然就陌生了起來,以至于她明明都走到對方身後了,卻沒有繼續往前的勇氣。

雨水如瀑,卻洗刷不掉空氣中糜爛的血腥味,幾欲令人作嘔。

“糟糕啊,辰馬,我這次好像玩得有點過了。”那個帶着厚重土佐口音的聲音笑着說道。這個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似乎是辰馬家鄉的友人,兩人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啊哈哈,啊哈哈,”辰馬的聲音似是被迫停頓了一下,“慎太你小子也終于有自知之明這種東西了嗎。”

鶴子這才發現,辰馬緊緊攥着的,是對方僅剩的手。

周圍三三兩兩地站着才從前線撤下的士兵,大多數人都和辰馬交情不錯,甚至包括了一些同樣土佐出身随他投軍的攘夷志士。

無人上前。

“突然有點想念三井屋的蒲燒鳗了呢。”

“啊哈哈,真是拿你沒辦法。下次輪我請客如何?”

人生走到盡頭之時,記起來的卻全都是和對方一起度過的、無關緊要的平凡時光。

回憶成了一堵牆。沒有任何外人能插足的地方。

此時存在于眼前的,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坂本辰馬了。而是還要年輕一些,還要愚蠢兮兮一些,笑容永遠不會黯淡,爽朗的聲音也不會出現将要碎裂征兆的坂本辰馬。

莫名其妙的短語,是只有兩人能懂的笑話。

“後藤先生家的西瓜。”宛若說好了一般,又仿佛早已演練過無數次,兩人一起像是孩童般地笑了起來。

“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雨聲漸盛,卻抹不去她所熟悉的笑聲中透骨的悲涼,像是将要斷裂的弦線,再也繃不住沒心沒肺的假象。

“啊哈哈,啊哈哈,啊哈……”

兩個人的笑聲最後變成了一個人的啜泣。

坂本辰馬笑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中岡慎太郎,土佐出身的志士

在歷史上和坂本龍馬是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喂】的好基友

坂本龍馬在近江屋遭到暗殺時,這個倒黴的家夥也在場,于是一起領了便當

總之,絕不是因為我取名苦手,所以幹脆求助于歷史

看我真誠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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