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從今夜白(四)
對于餘三娘來說,娘親的命更甚自己。
幾十年前,床榻上這位婦人舍掉自己半條命生下了她;幾年前,又是這位婦人将她從萬念俱灰的生死邊緣拉回。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日母親将她從河裏撈起,哭着跪着求人救她的模樣;更忘不了,母親提着掃帚趕走嚼舌根的人,轉身拉着她的手回家的模樣……
親恩本就難報,更何況是她這番情況呢。是以,拼盡了全力她也要将母親救回。
白日裏,織家姑娘已經替母親解夢,看得出姑娘很是疲憊。那姑娘說了,這盞蓮花燈不可熄滅,所以她一直守着,不敢有絲毫松懈。
可是,就在剛才,母親似是忍着疼痛的哼出聲,原本飽滿的面容以肉眼可見速度凹陷,而桌上的蓮花燈也開始忽閃,明滅一線。
見狀她大驚失色,忙不疊地去喚織家姑娘。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織家姑娘并未開門,倒是旁邊一房間走出了個黑衣女子。
女子面容豔麗,眉眼疏離淡然。
餘三娘看一眼就覺得有些害怕,忙低着頭繼續拍門。
“姑娘,姑娘,您醒了嗎?”
夷則壓着一腔的火,起身便要往門口走。
倏地,被一只帶着涼意的手拉住。
“定是她母親那兒出了什麽岔子,你別氣,她們只是普通人。”
雖是舊識,但是她還是不了解夷則的脾氣秉性,想當然的因着他殺手的身份有了一份先入為主。
聞言,夷則詫異看向她。
只覺用狼心狗肺形容她,怕是也不為過。
曉得護住別人的命,就不曉得疼惜自己的命,甚至還過分的揣度他真如那些嗜殺如命的下作一般。
夷則稍用力地将她的手甩開,氣憤地坐到桌邊,就着她房裏的冷茶猛灌一大口。
織吾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可是眼下救人要緊。
“夷則,我不是那個意思。”兩只手交疊在一起,緊緊握了握,又道“我先去看看她們,你等我。”
此刻,她并沒有想清楚為何會說出“等我”這番話,只是順着心思就這麽說了出來。
待許久之後,回想起來她才恍然大悟。
世間她認識的人,或者是能說認識的人,僅夷則一人了。她終究年紀尚小,這些時日過得并不舒心,甚至可以說是很糟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給予了關心,她便一頭紮了進去。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嗯。”
夷則睨了她一眼,心裏稍稍舒适些,但面上依舊不快。
*
葛邱氏的情況比織吾預想的糟糕許多。
往日舒魂安神的蓮花燈,效用也被抵消了。
“姑娘,我娘親她……”
餘三娘的淚像是一劑猛藥,促着織吾下了個大膽的決定。
她跑回房,緊緊地盯着夷則。
緊幾步路的距離,都能累得她虛喘。
看見她的模樣,夷則心裏的不快瞬間四散,只想開口罵她不知輕重。
“我就在這等着,又不會跑,你跑什麽跑!”
抱怨聲遞到了織吾耳朵裏,她朝他舒展了笑。
那一刻,李見寒又搞鬼了,夷則心裏想。不然他怎麽會被這簡單的笑就迷住。
織吾緊緊揪着自己的袖擺,怯着聲音問:“夷則,你可會幫我?”
夷則眉眼輕動。
“你知道我會織夢,但是我不想別人都知道。如今那位老人危急,我必須現在就替她織夢解惑。”
“所以呢?”
“所以”
她咬了咬下唇,擡眼看向夷則,目光篤定又懇切,“你幫我守着,可好?我不确定何時能出來,但不能被打擾,否則不但解不了惑,甚至可能我和她都出不來了。”
夷則目光微閃,即便如此危險,她還是要幫忙?
片刻後,織吾有些焦急,正欲轉身,卻聽見他幹脆說了聲“好。”
誠然如織吾自己所想的那樣,有夷則在身後,她的确安心很多。
織吾拿出方盒,将之前從餘三娘那取來的心頭血滴進盒子裏,又從袖中取出火折子點燃。
燃其女心頭血,血香引之,輔以入夢。
夷則抱着劍靠在門邊,看着她的一舉一動。
若他沒記錯的話,上次在劍門關時,明明能聞見一股異香,這次卻沒有。
織吾握緊葛邱氏的手,閉上眼,很快便入了夢。
這回,二人并沒有出現在墳園,而是在一個人聲鼎沸的集市。
她同葛邱氏坐在一架牛車上,駕車的人應是葛邱氏同村的年輕人。
年輕人吆喝着老牛,提高了聲量,問:“葛大娘,今兒個進鎮子裏是要賣什麽啊?”
葛邱氏道:“家裏的老母雞下了些雞蛋,拿去賣了換一些白面。我家三娘小時候最喜歡吃我烙的餅。”
眉眼間,盡是慈愛,拉開提籃蓋布的手背裂了數條口子,指節大于常人。
年輕人咂咂舌,很是不贊同地道:“本該享福的年紀,哎~”
他嘆息聲很大,葛邱氏自然聽的清楚,卻也只是微微笑着,神色未改。
她早就習慣了旁人的說辭,但她想,人生嘛,別人說的不算,只有自己覺得好才是好。
織吾坐在一旁,看着葛邱氏不遺餘力地售賣雞蛋。
就在她有些焦急又無聊的瞬間,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縱使那人帶着輕紗帷帽,她也不會認錯。
她的三姐,織桐月。
織桐月此時的穿着和氣度與以往大不相同,透着一股子邪魅氣,就連嫌棄葛邱氏的聲音都很是妩媚。
她不像以前那樣溫婉大方,反而有些暴躁。僅因為葛邱氏的雞蛋籃擺得靠外了一些,擋住她前行的路,她便不分青紅皂白踩碎了一整筐雞蛋。
這令葛邱氏如何得了,說同村年輕人是要換白面給女兒烙餅吃不假,但是換來的面和米是唯一的吃食。
雞蛋沒了,又用什麽去換糧食?
葛邱氏忙起身揪住三姐的裙擺,“姑娘,姑娘不慎踩壞了老婦的雞蛋,可是要賠償的呀。”
她的聲音很低,明明占了理,但是身份的不同,也只能足夠卑微,興許能挽回一些損失。
三姐擡腳将葛邱氏踢開,“一身味兒,手背都是黑的,還敢找我要賠償?說不定籃筐裏的東西也盡數都是髒的,吃了要生病的!”
葛邱氏聞言,哀嚎一聲:“姑娘可不興冤枉人啊,請大家評評理……”
四周的人聚了起來,指指點點。
她看不清三姐的臉,但還是能感覺到有些不同了。
三姐不是曾經的三姐了。
人群散去後,葛邱氏一臉頹敗收拾籃子。
她蹲下身,默聲幫她。
三姐已經走遠了。
這場鬧劇在一個男子到來之後結束,男子面上攏着黑霧,她看不清,但男子丢銀子時,她看見那雙手上帶着一枚浮雕白玉扳指。
樣式、材質都罕見。
回村的路上,沿路的柳棉飄落。
葛邱氏見到一團棉絮飄落在織吾發梢,微笑着伸手想替她摘去,卻在看見自己皴黑的手背時,不自在的縮了回來。
“姑娘,這兒。”
織吾垂眸,不知該不該替自家姐姐向這善良的老人家道歉。
“不必介懷她人言語,你問心無愧。”
葛邱氏和藹笑着點頭,“趕明兒就是清明了,我們這兒啊在清明那幾日都是吃寒食,今天就最後起火做一頓,姑娘到時候也嘗嘗。”
“大娘,明日你們就要去上墳祭祀了嗎?”
葛邱氏不知這姑娘從何而來,但當聽到她說自己會有一劫,她可以幫助自己渡劫時,便深信不疑了。
面對仙兒般的姑娘,誰人不喜呢?
“是啊。到時候姑娘別去,就在我家休息。墳堂子這種地方,你們要少去,陰氣重着呢。”
“可是你有劫難。”
只見她坦然一笑,“墳堂子偏僻,根本沒有人會去,況且裏面埋着的是老婦的幼兒和老頭子,不會害我的,姑娘且放心。”
轉眼,她又道:“姑娘心善,老婦也完全相信您說的,只是我也不能憑白給您添麻煩。”
*
織吾入了夢,夷則放心不下,轉手将門栓拴上,徑直坐到織吾對面守着。
見她閉着眼一動不動,夷則心裏止不住的焦躁不安。
突地見她皺眉,他猛地站起,卻想起她說過不能打擾,便又憤憤然地坐下。
此時,傳來敲門聲。
破曉托着一碗素面和一碗粥,輕聲道:“主子。”
夷則起身走到門邊,“沒我吩咐,帶着她去你房裏,不必來尋我。”
餘三娘看着黑衣姑娘的指甲都快扣進了托盤裏,忙上前道:“姑娘,不如我們聽他的。”
昨夜,織家姑娘開門瞬間,噴薄而出的壓抑讓她清楚感覺到這位“主子”的存在,隐在黑暗裏,僅一雙腳在門口的光照下被她看見。
可就是僅僅看到一雙腳都令餘三娘感到膽顫的人,她是一點兒也不想去靠近。
夷則坐回織吾身前,拿起腰間銀鈴反複地看,不自主地低喃出聲:“銀鈴沒響,你應該是安虞無事。”
确認後都沒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大口氣。
可若夷則知道,織吾在葛邱氏的夢裏見到了她的三姐,以及三姐身邊跟着一位帶浮雕白玉扳指的男人時,怕是這口氣就難松了。
夢裏的時間過得很快,非現實可比。
葛邱氏和餘三娘起得很早,天剛亮二人便出門去墳堂祭祀了。
織吾跟在她們身後,身上攏着一層薄霧,在常人眼裏,這團薄霧是帶着織吾一同隐匿起來的。
如葛邱氏先前所言一般,正常的祭拜和悲恸。
只不過,這一回葛邱氏沒有看到長在墳頭的罂粟花了。
織吾搶先一步到了墳後面,的的确确看見了罂粟花,她不願自己冒失爬到人家墳頭,便尋了個法子,用一根長棍将開着的罂粟花全攪爛了,又重新蓋上一層土。
葛邱氏二人祭拜完之後,織吾跟在身後送她們回去。
直到見到二人安然進了家門,她才心事重重返回墳園。
就在剛在她尋土覆蓋葛邱氏家墳頭的時候,居然被她看見了織家的東西。
引魂陣。
她曾偶然在閣樓裏舊書裏看到過一次,那時年幼不知,還擡着書本去詢問父親,被父親厲聲呵斥了回去。
那段記憶可太清晰了。
因為那是父親第一次罵她。父親是慈愛的,唯獨罵過她兩次,所以她不可能認錯這種東西。
此刻,她站在樹影裏,手裏拿着從陣中拔走的黑旗,看着三姐帶着那個男人在那一片翻找,她頓時覺得渾身被寒意浸透。
所以,害人的是他們織家的陣法,根本不是什麽狐媚子上身!
那葛邱氏在夢裏看到的另一個自己,也的确是她自己,只不過魂魄分離了。
倏地,織桐月朝她這邊看來,目光狠厲,爾後噙着輕笑,和那男人低頭說了句什麽,眼見着就要走過來了。
織吾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大感不妙,往後一退撞在樹幹上,眼中因恐懼蘊起的淚瞬間滑落。
倒不是她怕死,只是若在夢裏出事,那是生不如死。
“織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