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動月黃昏(二)
夷則擡眸看了眼她身後的女子,盡管對方已經極力掩藏起情緒,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一閃而過愠色。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但夷則的意思,也衆所周知。
“蒼舒姑娘是還有什麽事?”
蒼舒影川連聲說沒有,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身後的房門也在一瞬間被關了起來。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甩着手離開了。
“你還挺受人喜歡。”織吾趴在床邊将黑壇子拖出來,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
看見她的動作,夷則覺得好笑,她倒是會想,以為自己壓着黑壇子就不會有事。
“你也喜歡?”
桌上就一個杯子,還擺在箱子旁邊,明顯是她的杯子。夷則就着這只杯子裏的水喝了一口,挑着眉問她。
織吾一滞,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個人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這幾日,黑壇子愈發重了,隐約有要抱不動的趨勢。
“我們該找個地方把它給埋了,再拖下去恐生隐患。”
夷則颔首贊同,“等晚上我帶你去後山看看。”
這個驿站依山而建,規制大氣,驿站的人說原先是官驿,後來南北争鬥不斷,官府逐漸無力再對驿站的管轄,轉由幾大世家接手。
後山山勢不大,但即便再沉的夜也能将山形輪廓看得清楚。
織吾走在夷則身後,跟的很緊,還想盡了話題和他說話。
小心思太過明顯,夷則都不需要多問就知道,噙着笑地陪她說天南地北,說小時候枯燥單調的生活。
從小生活在蜜罐裏的人,很難真正了解夷則他們那樣的生活。在織吾看來了不得的一件大事,只不過是夷則眼中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了。
諸如當夷則輕飄飄地一句“那時我們需要踩在同伴的屍骨上,才能活下來,每天如此。”
織吾驚呼一聲,那雙水眸看向夷則,不是恐懼,不是震驚,而是濃烈的心疼。
“那你沒有朋友了嗎?”
聞言,夷則有一時半會兒的恍惚,朋友?有過吧。
腦海裏閃現那個男孩,同樣的張揚和傲氣,可惜也只是昙花一現了。
“沒有。”
織吾思忖了片刻,擡起頭很認真地說:“那我就是你的朋友。”
用着一種自以為完善,實則又笨拙的辦法在拉開二人的距離。
可她卻從沒有認真去理清楚,自己對夷則到底是什麽感覺,只一門心思想着身上背負着李見寒。
若這番話能完全講給夷則聽,指不定要得到一個“庸人自擾”的回複。
在夷則看來,不管她是要繼續救李見寒,還是終于明白那只是虛妄,願意從頭來過,這些都無所謂,他更願意的不過只是遵從本心罷了。
萬事自有緣法,順其自然才能如其本來。
夷則睨了她一眼,并未多說話,只繼續走着路。
頂上的樹枝站着只烏鴉,黢黑的眸子随着二人動作而轉動。
終于落定在了一處背陰山坳。
織吾轉了一圈,點點頭,“這裏确實更好一些,幽都之事我并不明白,只能嘗試着讓餘三娘出面勸他們平息,去該去的地方。”
說着話,她将黑壇子上蓋着的布掀開,頓時壇身劇烈震動,耳邊的嘶吼聲震耳欲聾,感覺自己随之有些昏沉迷茫。
夷則是聽不見的,但看她模樣實在痛苦,心下明白有些事正在發生。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朝着她輕輕颔首。
聽不見嘶吼聲,她很快平複了心神,轉動手腕,喚出蓮花燈。
燈芯燃,蓮花香。
瞬間周遭所有都變得平靜祥和,包括那些飄浮的魂魄。
餘三娘身形比先前清晰了些,看得出她在蓮花燈的滋養下過的很好。
“三娘,這些都是葛村人的魂魄,人鬼殊途,各有各法,你們有該去的地方,你應該知道。”
餘三娘怔忪地點點頭,身後的數十道魂魄确實滿臉憤然,模樣甚是可怕。
“姑娘……不需要我了嗎?”她擋在織吾身前,任憑身後的沖撞。
織吾微微笑着,将蓮花燈芯燃起的煙霧扇向餘三娘,“你已經幫過我了,只是你不記得了。何況,這次我還需要你再幫我一次。”
她側過頭,抿着唇點頭,“我知道了,姑娘放心。”
看着她走向那群兇魂,她嘴裏輕喃:“奉請幽都使,歸還幽都魂,各歸路橋,互不幹擾。”
夷則皺眉看向她,見她神情莊嚴肅穆。
送魂歸幽都一事很耗時,直到天際閃過一絲白光,才徹底完全。
可其實二人并沒有什麽事,就平常不過的靠着樹幹坐着等着時間流逝。
“剛剛你念的……”
“我自己編的。書裏都說,人死後就歸幽都管了,可我沒有見過,興許它見過呢,所以我就想借它之手,試試看呗。”
她擡起下颌指了指前面地上擺着的蓮花燈,燒了這麽多次,那個燈芯是絲毫沒有變化。
這一夜,她聽了很多夷則的故事,自己也不吝啬,分享了一些她的事。
關于蓮花燈。
“這盞燈是我出生時,娘親就給我的,她說她也不知道是誰放到她枕邊,只是看見的第一眼就覺得該是我的。
你知道的吧,織家人燃香的習慣,族裏也有人用過蓮花香,所以旁人根本沒在意過。
可後來,我才發現它的不尋常。
我好它就好,我病它也病。那年我貪玩,掉到了宛溪河裏,一連病了一個多月,那一個月裏它就是點不燃,觸手都有一股涼濕意。
所以,你才看不到它縱使被我用了這麽多次,燈芯依舊那樣。因為我活着,它就活着。”
難怪。
他認識織吾有一段時間了,自認識人有一手,當然提前就想過這小姑娘背後故事的不平凡。
也随她一起見過一些超出往常認知的事了。
可當真的聽見的時候,還是難免驚訝。
“那若是蓮花燈出事,你會?”
織吾靜靜看了蓮花燈半晌,才緩緩道出口:“我也不知道會怎樣,只是猜測我和它應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吧。”
她淺淺笑着的模樣,讓夷則又想起數月前大雪天的湖邊,小姑娘一臉了無生意的模樣。
他很煩這樣的不由自主,那個畫面像是刻在了他腦海裏一樣。
“我有個問題。”
織吾回過頭看他。
“你……現在不想死了,是吧?”
像是沒反應過來一樣,片刻後她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段時間可能太忙了,倒還真沒有細細想過這個問題。如今你這麽一問,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你。”
天邊泛起了白,魂魄們一個一個消失在眼前,淩晨的山林寒意甚濃,她拉下兜帽,不慎将發簪挂掉了。
瞬間滿頭銀發披灑在肩上,有一縷輕柔地搭在了夷則手臂上,透着光,有一絲聖潔之感。
夷則輕嘆一聲,不願意再和她繼續聊這個讓他覺得沉重的話題,起身将她拉起,兩人并肩走回驿站。
*
遠遠地,南呂就看見了從山林小道上走出來的兩個人。
他暗罵一聲,迎了上去。
“怎麽了?”
“怎麽了?還怎麽了?你們去哪裏了,居然都不喊我!”
夷則懶洋洋輕擡眼皮并不說話。
“他陪我去處理那個壇子了。”
聞言,南呂收起了不滿的表情,輕聲喃喃“饒你們一馬!”
“你們是不知道,這個蒼舒影川是有多折騰!”
織吾挑眉看了看驿站,頓時來了興趣。
原以為夷則态度明确,定也能讓蒼舒影川收起心思。
可不成想,竟愈演愈烈了。
她連夜将一衆随從趕走,說是興師動衆地容易引起人注意,如今既然有十二津兩大高手在,定然能安全抵達黃帝陵的。
随從被她折磨得夠嗆,突然聽到這話簡直如獲新生,沒有過多猶豫,當夜便拔寨起營走了。
這下好了,接下來的路只有他們四人了!
光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這可算不得什麽好事。
抱怨還沒說完,正主就找上來了。
蒼舒影川特地打扮得和織吾差不多,同色的裙子,同樣的披風,甚至她也戴着兜帽。
“我和小九妹妹扮成你們二人的侍女,這樣行動方便些。”
她站在夷則身側,欠着身子說。
那模樣,俨然已經自主做好了這個決定,順便還做好了分配。
夷則側跨一步,“誰讓你喊她小九妹妹的?”
“這……我想着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同行,互相照顧,所以……”
夷則的臉色很是不好,“她不用你照顧!”
可有的人聽不懂言外之意,當然也有可能就是故意聽不懂。
她委屈地咬了咬下唇,暗含傷心道:“好吧。那我就不照顧她,但我既然扮作你的侍女,定是要照顧你的,不然漏了陷兒,引來麻煩,就不說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嘛。”
夷則對別人都沒有什麽耐心,她話沒說話,他就大步朝前走了。
蒼舒影川反應倒是快,也沒有管還留在原地的另外兩人,急忙就跟上,邊走邊說。
南呂一臉怪異看着進了驿站的二人,“怎麽回事?”
織吾聳聳肩,一攤手“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