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耳
霍大嫂給他們留了一盞矮燭,昏暗的橘黃色光芒輕輕搖曳,這副場景仿佛前不久才經歷過。
程芷眨了眨眼,屋子內靜得幾乎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崔嘉慕平緩的呼吸聲無法遏制地鑽進她的耳中,令她忍不住蜷起指尖。
“咳,崔嘉慕,你沒睡着吧?我們來讨論讨論那兩樁命案吧。”為了防止自己不可控制地去想一些有的沒的,程芷突兀地開口。
崔嘉慕睜開眼,配合道:“你說。”
“孫主簿被砍下雙手,趙知州被挖去雙眼,兇犯很有可能就是陳先威,他在向他們複仇。他是個衙差,這讓我有一個猜想。”程芷回憶着兩樁命案,逐漸進入狀态,“他在對他們用俱五刑來懲罰他們。”
“我聽過俱五刑,這個‘五’是砍頭、刖、割手、挖眼、割耳。”
“對,是個很可怕的酷刑。不過陳先威将這俱五刑做了拆分,現在已經死了兩人,我猜他的目标還有三人。而我們不是這俱五刑的目标人員,因此我們只是被他綁在了地窖中。”
“也就是說還有三人可能會遇到危險……”
程芷問:“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陳大人嗎?”
“記得,陳敬時。”
“對,我在你的桌上看到了他寫的游記,裏面寫着他有一位妻子和一對兒女,他的兒子應該跟陳先威差不多年紀,陳先威極有可能是陳敬時的兒子,但我想不通他複仇的理由,陳敬時只是官途不暢,被調去了更加偏遠的縣城,這個理由不足以他殘害人命。”
崔嘉慕忽然意識到翻亂他處理公務的地方的罪魁禍首正是面前的程芷。
“所以你為了尋找他複仇的理由,把我的書案、書櫃全翻了個底兒朝天?”
程芷表情一僵,腦中浮現出自己離開前的疑似慘遭劫掠的屋子,忽然心虛起來:“事态緊急,忘了替你收拾回去了……”
崔嘉慕默了默,索性掠過這茬不提:“陳先威在清苑縣待的年月不止這一兩年,恐怕還要更早。聯想他這仿佛複仇一樣的行徑,我猜陳敬時有很大可能已經出事了,并且跟這幾個人有關。”
程芷心中有種不妙的預感:“陳先威已經知道他暴露了,你說他會不會狗急跳牆,再次行動?”
“剩下的三人恐怕是州判高揚風、通判肖清、知府術吉安。”崔嘉慕沉吟片刻,“據我所知,高州判明日要陪妻女去清音廟禮佛一日。”
于是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時候,去那名可疑婦人的家再探一探的計劃暫時擱置,二人匆匆告別霍家,朝着清音廟趕去。
二人半路上遇到騎馬的行人,崔嘉慕出錢買下了他的馬匹,二人共乘一馬,終于在巳時一刻趕到清音廟。
清音廟中香客衆多,佛像面前人人神情安定,不見驚慌。
程芷攔下一名小沙彌。
“敢問高揚風高大人今日可有陪他妻女來廟裏?我、額、崔大人有急事找他。”程芷卡了一下,急急改口。
雙手合十的小沙彌見程芷神色确實着急忙慌的,心中不疑有假,指了一個方向,說:“高大人在禪師那邊聽講。”
“多謝師傅。”
程芷和崔嘉慕對視一眼,急急趕去。
一路繞來繞去,向好幾位師傅問路,才終于來到高揚風聽講的地方。
禪師慈祥斂目,和藹地緩聲道:“二位施主來晚一步,講座已經結束,高施主已經離開了。”
程芷大驚,心中越發不安:“什麽?離開了?那大師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禪師安靜搖頭。
“我們走吧。”崔嘉慕對垂頭喪氣的程芷說,“去問問那邊的師傅有沒有看見。”
程芷無精打采地跟在崔嘉慕身後朝外走,神情疲憊。
“我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我感覺不太妙……”程芷按了按眼皮。
“高州判才結束聽講離開,我們只是晚了一步,我相信不會那麽快出事。”
“這位師傅……”
崔嘉慕接連向兩位師傅打聽無果後,忽然廟堂前頭傳來陣陣喧嘩。
程芷一個激靈,憂慮地仰頭望向那處聲音的上空,渺渺的檀煙似乎扭曲了一瞬。
二人來到前頭,腳步不由自主地緩下。
安靜祥和的寺廟氛圍被打破,衆多女眷花容失色地驚叫,驚得四周逗留的鳥雀倉促四散。
慈悲的神佛像前,供奉着一只血淋淋的人耳。
“人不在這裏。”
程芷在張張陌生的驚惶面孔上掃過,并沒有看見陳先威,也沒有看見高揚風。
“啊啊啊——”凄厲的聲音驟然在人群中猶如炮竹般炸響。
程芷循聲望去,發出尖叫的女眷被人群擋住,但旋即人群就如鳥獸四散,那名女眷的四周立刻空出一塊地。
她擠進去後卻發現此女竟是高覓音。
高覓音崩潰地捂着自己的雙眼,渾身不可遏制地顫抖,黃莺般悅耳的嗓音此刻充斥着惶恐的嘶啞:“快拿走,快拿走!”
程芷目光落到地上,那是一只人耳。
如此,一對人耳就齊了。
雖然仍不見高揚風,但恐怕已經兇多吉少。
聞訊而來的住持沉靜地安排各位師傅安撫香客的情緒。
崔嘉慕對着住持亮明身份,肅然道:“請師傅在廟中找一找是否有一名男子遇難。”
住持面色沉重,轉頭吩咐下去。
程芷走過來問道:“那只耳朵是誰放上去的,可有誰看見?”
住持看向在大堂中負責看顧香火箱的長老,長老顯然沒緩過神來,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
他身側的一名灰袍和尚站出來道:“香客太多了,長老和我都無暇注意到供臺上的異樣。”
“我、我看見——”下方的人群中有一名富商顫顫巍巍擡手,“我看見一個男的手上捏着一張紅紅的手帕,我覺着那手帕鼓鼓的有點怪,就多看了幾眼。”
“他身量如何?”
富商按照記憶比劃了幾下。
程芷和崔嘉慕對視一眼,不出意外的話,此人就是陳先威沒錯。
一刻鐘後,一名小沙彌慌慌張張地跑到住持和崔嘉慕面前,眸光仍然在害怕地顫動:“住持,住持,有一位施主……死在假山裏面,兩只耳朵都不見了……”
……
死者果不其然是高揚風,高夫人在一間禪院中被人發現陷入了昏迷中,所幸性命無虞,高覓音跪在面色灰白的高揚風身前儀态全無地嚎啕大哭,悲戚的聲音在清音廟中久久不散,
高大的金身佛像垂眸斂目,仿佛為眼前發生的慘案而面露哀戚。
和崔嘉慕一起回到縣衙的程芷散發着悶悶不樂的氣息,崔嘉慕看她一眼:“還在為沒來得及阻止陳先威而難受?”
程芷低聲說:“陳敬時的那本游記裏有寫,他的妻子對神佛很是信仰虔誠,往往去到一個地方,必定帶着兒女去當地的廟宇中祭拜一番。在如此的熏陶之下,你說陳先威對神佛是抱着什麽樣的想法呢?不信鬼神?還是和他母親一樣的虔誠?”
“但今日他割下高揚風的雙耳,堂而皇之地将它放在慈悲的佛前,諷刺似的。”
程芷心情十分複雜。
“那你可憐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