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自從那天辭別了那個奇怪的白發男人之後,不知道怎麽回事,降谷零總能感受到一種不帶惡意、卻滿含端量意味的目光緊緊環繞着自己。
窗臺下、小路邊、學校院牆外……
那種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目光,一度讓降谷零渾身不适,就連夜裏睡覺都會忽然驚醒。然而等他披上外套、沖出家門查看時,四周等待着他的,卻只有凄冷蕭瑟的夜風。
看不見。
摸不着。
那個躲在暗處窺伺他的人,就像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無形無相的幽靈一樣,神秘、鬼魅。
又邪性。
對方總是寸步不離地跟着他。但似乎,又不僅僅只是“跟着”他。
落在家裏的便當盒,會在中午時悄悄出現在校門旁的保衛室門外;被同學丢進小河裏的課本,會在第二天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地出現在書桌的桌肚裏;就連降谷零被其他班級的壞孩子故意鎖在學校器材室或者洗手間裏時,那原本挂上鎖的大門,也會在十分鐘內,被不知名的存在悄悄打開。
遇到的怪事多了,降谷零也逐漸放下了一開始的警惕和戒心。
——那個在最近幾個月裏時刻跟随在降谷零身邊的存在,對自己,似乎并沒有什麽惡意。
他想。
事實上,會做出送來便當盒、找回并修複課本、悄悄将落鎖的房門打開這樣的事……比起偷窺和監視,降谷零恍惚間錯覺,這更像是某種沉默的守護。
——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溫柔神明,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躲在暗處悄悄守護着他。
“神明什麽的……”
撫摸着課桌上稍微有些皺、但每一頁都被人細心熨平整的,失而複得的課本,降谷零黯淡的眼底,不知何時,悄然亮起了一抹微光。
如果可以的話……
——不知道是否能和對方見一面,讓他能夠當面、認認真真地向對方道謝呢?
因此,第二天,當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種溫和而無害的、充滿打量性質的目光後,降谷零垂下眼,不動聲色地緊了緊自己的背包帶,腳步一轉,整個人忽然将偏離了原本放學回家的路線,朝向一旁的小公園裏走去。
昨夜東京下了場小雨,地上濕漉漉的,降谷零每一腳落下,都會濺起濺起一灘小小的泥水。
啪嗒……
啪嗒……
孩子輕巧的腳步聲回蕩在林間小路中,泥濘的路面傳出一陣又一陣黏膩膩的水聲。
蹲在一處粗壯的樹杈之上,毛色雪白、只有耳尖和尾尖染上了一抹淺淺的水紅色的小狐貍有些茫然地歪了歪頭。
這只奇怪的人類幼崽……
是在幹什麽?
今天怎麽突然間就不着急回窩了?
略顯費解地低頭,秦看着樹下的人類幼崽在無數小水坑邊穿梭,一直到對方的身影走出小樹林、即将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外的時候,秦這才反應過來事情似乎有些不對。
我那麽大一個崽呢??
哪去了?!
崽!你去哪裏啊我的崽!你等等我啊——!!
面色凝重地端詳着腳下濕漉漉、髒兮兮的泥地,秦眼神糾結。
——前面已經沒有樹了,幼崽消失的方向,就只有一片平坦泥濘的草坪。
可,這種程度的泥潭……絕對會把尾巴給弄髒的吧?!
站在樹杈間躊躇良久,眼瞅着金毛幼崽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秦一咬牙一閉眼,終于艱難地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噗叽——
雪白色的狐球從樹杈間一躍而下,金蜜色的眼底滿是悲壯。
連狐帶尾巴一起栽進了泥坑裏,秦僵立原地,等到終于勉強忽略爪墊下黏膩潮濕的古怪觸感後,緩緩扭頭,目光緊盯着自己已經由紅轉黑的尾巴尖。
他的內心開始天人交戰。
【秦,你現在是一名公安,你的職責是保護那個詛咒之種的生命安全,你必須時刻緊盯着對方、避免對方在你沒有注意到的角落遭遇意外!】
——可是對方的詛咒氣息一直沒有激活,只是暫離一下下……應該不會遇到什麽危險吧……?
【“幼崽”——一個多麽珍稀又美好的詞彙!你在族裏不是很喜歡和狐貍幼崽們呆在一起嗎?換成人類幼崽當然也是一樣的!現在到了你發光發熱的時候了、秦,你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可憐的幼崽迷失在公園裏嗎?!】
——可、可是尾巴……
【反正尾巴都已經被弄髒了,不是嗎?那再髒一點也沒關系吧?趕緊把幼崽追回來,等幼崽晚上回家休息之後再回宿舍好好洗個澡!加油,和幼崽的生命安全比起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
心底的天平開始緩緩傾斜。
嫌棄地抖了抖爪子、甩掉部分黏在皮毛表層的泥水後,秦終于勉勉強強給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
站在被泥水包圍的草墩中央,他努力将那兩條被泥水沾濕後縮水了好幾圈的尾巴翹得高一點、再高一點,簡單辨認了一下空氣中殘留的氣味之後,這才一溜小跑,循着那個人類幼崽消失的地方快步追去。
十分鐘後。
“……梅花印?”
蹲在小路邊,降谷零低下頭,皺眉打量了一陣面前這一溜兩排、密密麻麻的小動物爪印:“居然是小動物麽……還以為會是人類。”
這樣說着,降谷零仔細端詳着爪印的形态,摸了摸下巴,神情若有所思。
——地上這一串爪印朝着小樹林的盡頭直直延伸,其間沒有絲毫歪斜停頓的痕跡,似乎昭示着爪印的主人行進時、目的非常之明确。
綜合肉墊後半前沿有一個突起、爪印前段有明顯的爪痕特征來看……
這看上去,似乎并不像貓咪的爪印。
那麽,會是什麽呢?
許許多多小動物的剪影在降谷零的腦海之中一閃即逝,他一一對比、仔細辨認了片刻,心頭終于有了定論。
——相比起指甲能靈活伸縮、收入肉墊裏的貓咪來說,這種爪尖前端留有明顯指甲印記的足跡,看上去更像是犬科留下的。
蹙起的眉心緩緩舒展,降谷零面色怔然。
所以說,那個近期一直悄悄尾随自己的家夥……居然會是一只小狗嗎?
……還真是個意外的發現。
遲疑片刻,金發深膚的人類幼崽轉過頭,循着爪印消失的方向,輕聲試探:“——你好?”
“……”
無人回應。
降谷零再接再厲:“你這段時間一直跟着我,是想要做什麽呢?”
“……”
又是一片沉默。
耐心等待了一陣子,見四周依舊死寂後,降谷零拍了拍膝蓋上站到的灰塵,慢慢站起身,沖身後道:“不管你跟着我是為了什麽——我現在要回家了,你不要再繼續跟着我了!”
“……”
沉默還在蔓延,似乎此時這整個公園裏會喘氣的活物,就只剩了降谷零一人似的。
半晌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降谷零微微嘆了口氣,倒也沒有特別失望,只是将書包背好後,飛快朝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這身衣服必須要洗了。
唔、這麽多泥……清洗起來是個大工程啊。
幼崽身後,一只渾身泥點子、叼着終端的白狐貍渾身狼藉地站在泥坑裏,滿臉生無可戀。
可惡、現在的幼崽都這麽狡猾的嗎?!
抖了抖一身被泥水沾濕的毛毛,秦一路追着金毛幼崽的腳步、躲躲藏藏地護送對方回到巢穴之後,這才垂頭喪氣地回到異聞課分配給自己的宿舍裏洗澡。
尾巴醬,你受苦了尾巴醬QAQ……
——————
次日。
抖了抖散發着寵物香波香氣的毛毛,白毛紅尾的小狐貍“噠噠噠”地小跑到一棟民居的床前。
翹起尾巴,狐貍勾着尾尖,“篤篤篤”地輕巧了兩下窗框。
緊接着,不等窗戶被人從裏面推開,狐貍三步并作兩步、無比熟稔地竄上了牆頭,整只狐貍瞬間消失在了小院的圍牆之外。
窗戶裏。
“……”
目送那個毛茸茸的可愛小狗消失在街角,降谷零抿了抿唇,紫灰色的眼底飛快閃過一絲笑意。
“是你啊……”
那只小白狗的尾巴實在太過蓬松、太過漂亮,以至于哪怕只是驚鴻一瞥,降谷零也能很輕易地辨認出——這就是數天前,那只從學校圍欄上一腳踩滑、咕嚕嚕到自己腳邊的小家夥。
而且,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這個小家夥,似乎是有主人的?
一邊洗漱,降谷零一邊思忖着,心不* 在焉之下,出門時左腳拌右腳,險些一個踉跄摔個狗吃屎。
“就算再怎麽着急去學校,走路的時候也要小心一些哦~?”
獨棟宅邸自帶的微型庭院裏,傳來一聲慈祥的叮囑。
很快,一位兩鬓斑白、面容和善的老婦人就從花田裏走出,微微彎腰,眸光溫柔地看向面前的男孩。
“——今天上學要用到的東西,零君有帶齊嗎?”擦去手上的花泥,鶴發老人笑眯眯地彎下腰,細心地替對方整理了一下卷邊的衣領,“可不要再丢三落四、最後麻煩學校老師回來幫你取了哦?”
“嗨~您放心吧,我都有好好檢查過、不會忘記什麽東西的!”
下意識乖巧地答應了一聲,降谷零剛轉身要走,下一秒,卻是忽然從奶奶的話語裏品出了一絲不對勁
他整個人頓時就愣在了原地。
……老師?
幫忙取?
聯想到方才從屋檐下竄過去的那只小白狗,降谷零心頭思緒快速湧動——既然那個男人的狗一直跟着自己,那麽、該不會……
奶奶笑着揉了揉降谷零的發頂:“怎麽啦?再不出門的話,零君今天可就要遲到了哦?”
紛亂的思緒戛然而止,降谷零背上書包,飛快和奶奶道了聲再見之後、便朝着學校的方向一路飛奔,那張總是像小大人似的板着的臉,在這一刻,浮上了一抹罕見的輕快笑意。
溫煦柔和的春風拂過眼角、掠過發絲。
有那麽一瞬間,降谷零恍惚錯覺,自己的身體輕的就像是天空中的風筝。那些自從空難發生以來,一直在他心底不斷積蓄、發酵的情緒,也仿佛在一縷縷被自己遠遠抛在身後的微風吹拂之下,得到了釋放。
唔……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優待啊。
——這種不管發生什麽,都會被人無條件包容、被人溫柔照顧的感覺,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令人排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