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終于辦理完繁複的手續後,沐浴着那位土橘色風衣警員警惕的目光注視,秦面不改色地帶着降谷零離開了公園。
走出警察們的視線範圍之後,降谷零說什麽都不要他抱了,掙紮着從秦的懷裏跳下來之後,捧着沒發完的調查問卷,低着頭,乖乖地跟在秦的身後,像一條可可愛愛的小尾巴。
——好乖的崽。
淩厲的眼神瞬間變得溫柔如水,秦輕輕揉了一把幼崽的頭毛,見對方擡頭看向自己後,笑眯眯地問:“餓不餓?還有一會兒才到巢、咳……才到家。我這裏還有多的餅幹,來一點?”
降谷零搖了搖頭。
……行吧。
被幼崽拒絕,秦也不生氣,自己取出一袋全麥餅幹撕開,然後咔嚓咔嚓地啃了起來。
噠……
噠……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緩步穿梭在夜色中城市的陰影裏,輕快的腳步踏碎一地月光,為這片死水般的夜色平添了一抹生機。
樹影婆娑,腳步錯落。
月光流淌入懷,沁涼的溫度驅散一身暑氣,只留滿身清爽。
咔嚓咔嚓……
夜色之中,輕微的咀嚼聲,混雜着某種類似小動物從胸腔裏擠出的愉悅“咕嚕”聲,在這條昏暗的小路上輕輕響起。
秦的耳尖歡快地彈動。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将自己從異聞課會議室裏順出來的餅幹、連同花江小姐替他購買的八折面包都全部吃完了。
舔了舔嘴唇,不知為何,秦依舊感覺腹中空空。
一路沉默。
微微失焦的眸光凝望着地面,降谷零機械似的跟随着秦的腳步,整個人卻在怔怔發呆。
——今天他經歷的實在太多,生命的逝去、成年人之間複雜的恩怨情仇……這一切的一切,對于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來說,委實有些過分沉重了些。
正當他默默出神時,猝不及防地,在降谷零身側的頭頂上、忽然傳來了一陣軟綿綿的輕笑聲。
“——在想什麽?”
“……”
一怔過後,降谷零低聲道:“……沒什麽。”
秦“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最近,有遇到過什麽奇怪的事嗎?”
奇怪的事……?
降谷零愣了一下,皺眉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沒有。”
“是嗎。”秦若有所思。
“……為什麽會突然問我這個?”
好看的金蜜色眼眸輕輕彎了彎,秦沒有說話,只是力道輕柔地揉了一把幼崽小太陽似的金燦燦的頭毛。
最危險的月圓之夜已經過去,那些原本因為鬼門大開、而渾渾噩噩的魑魅魍魉漸漸沒了蹤影……幼崽身邊,暫時應該很安全。
遠處房屋的剪影漸漸清晰。
秦停下腳步。
他的停步太過突然,一時不察,神游中的降谷零一頭撞在了身前男人修長筆直的大腿上。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下一秒,降谷零就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輕輕推了一下。
“到了。”
他聽見身前那個神秘的男人輕聲道。
微微擡頭,入目的,是一幢即使在深夜、也依舊亮着微弱燈光的老式獨棟小樓。
——到家了。
“晚安,小崽。別想太多,祝你今晚能做個好夢。”
男人的聲線似乎天生就這樣溫軟甜潤——這樣一副軟綿綿的嗓音出現在這個身高足有一米九的男人身上,顯得格外不協調,給人一種莫名的喜感。
降谷零擡頭看着他。
片刻之後,他忽然開口:“——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
秦眨巴眨巴眼,歪着腦袋,半開玩笑似的說:“剛才不是已經向那幾位警官介紹過了嗎?我是你的‘鄰居’哦。”
降谷零沒說話,只是用那雙宛如極光般漂亮的紫灰色眸子一瞬不瞬地緊盯着秦。
彼此對視了一陣之後,秦頭頂那雙被[界]隐藏起來狐耳塌了下去。
他妥協般地舉起手。
“好吧好吧——你想知道些什麽?”
微仰着頭,降谷零神情認真地望着秦:“目暮警官說,你是公安。”
再次遭到幼崽的可愛暴擊,秦捂住胸口,默默忍耐住變回原形、按住幼崽狠狠舔一頓的沖動。
“對,我是。”
他說。
“不過,和他理解的公安不太一樣,我平時的工作,和那些熱衷于窺探公民隐私的公安并不相同就是了。”
聞言,降谷零愣在原地。顯然,他并沒能理解對方話裏隐含的意思。
秦摸了摸下巴:“沒聽懂?其實也沒差啦,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們其實都在做着保障國家和公民安全的事情——只不過是我的工作相對于普通公安來說,可能會稍微有些危險而已。”
“危險嗎……”
降谷零沉默了下來,面容微垂,像是在思考。
片刻過後,他倏忽擡起眼,紫灰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秦的眼睛。
“——要怎麽做呢?”
“……?”
身材矮小瘦弱的幼崽擡頭仰望着面前的俊美男人,姿态親昵又信賴。
他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男人身上與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危險氣質。
擡手拉着秦的衣袖,小小的降谷零仰頭望向對方。
“——要怎麽做,才能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呢?”
啊……
迎着幼崽執拗中透出一股子狠勁的目光,秦耳尖微彈,似乎有些意外。
微微彎腰、半蹲下身,秦平視着幼崽,神情嚴肅地問:“你也想要成為一名公安嗎?”
降谷零沒說話,只是很認真的點了一下頭。
“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可能會面臨很多考驗,在工作中也會時常遇到危險。”
降谷零望着他,還是不說話。
“如果以一個前輩的角度來說,我其實不太建議你走這條路,”這樣說着,秦撩起衣袖,向對方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累累傷疤,“這些傷,只是我日常工作中最基礎、最輕微的。”
“從八年前我加入公安的時候起,我身邊的同僚或者因公殉職、或者重傷退居二線,到現在為止,我熟識的夥伴不超過一手之數。”
降谷零抿了抿唇:“我不害怕犧牲、也不畏懼死亡。”
“是嗎?那你比我勇敢,我就很怕死。”秦笑了笑,神色坦然,“我害怕死後再也見不到家人,害怕死後再也吃不到這麽好吃的面包,也害怕我死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們。”
秦伸出手,輕輕替幼崽整理了下額前散亂的碎發:“所以……再好好想想吧,小崽。”
降谷零的眉眼間閃過一絲急切。他似乎急着想要證明自己的決心和意志,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面前的男人輕輕打斷。
垂眸望着面前這個倔強得像是一頭小狼崽似的金發孩子,大妖的語氣寬厚且包容。
“——聽好了,小崽。我很高興我的所作所為得到了你的認可,我也很開心能夠得到你的喜愛和崇拜。”
聞聽此言,幼崽小麥色的臉頰很快浮上了一抹暈紅,垂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現在還太小,你未來的人生路還很長很長,而我只不過是你人生路上的一名過客,今日相識、明朝相忘。”
“我的存在不該成為你對未來的全部想象。你将要經歷的人生,理應比我的更加精彩和美妙。”
“……”眸光微微變幻,降谷零望着秦,唇瓣蠕動、欲言又止。
秦就像是沒看到幼崽的神情,繼續自顧自地說着:“幼崽總會離開親友的領地、去到更廣闊的森林闖蕩。”
“我不需要你現在就向我承諾,或者做出可能會令自己後悔的抉擇。事實上——等你走過更多地方、見過更多事後,到那個時候,你的決定才能算作是真正意義上的、對自己負責任的選擇。”
秦頓了頓:“我希望你能謹慎,因為這是你的人生,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都無法真正參與到你的生——”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下一秒,卻感覺自己的袖口微微一緊。
“你……為什麽突然和我說這些呢?”
低下頭,秦撞入了一雙噙着不安與依戀的紫灰色眼眸。
降谷零望着秦的眼神很平靜,平靜之餘,卻又給人宛如一種流浪小狗一樣的茫然無助感。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是下一秒就會被夜風吹散在月色裏。
“你要走了,要離開這裏……是不是?”
秦沉默了一下。
“啊。”
“要去哪裏呢。”
秦摸了摸幼崽的頭:“臨時接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工作,需要去一個比較遠的地方。”
“我能知道是哪裏嗎?”
秦沒有說話,幼崽于是就懂了。
眼底的不舍更加濃郁,降谷零攥着秦的衣袖:“那……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
“要多久?”
“不知道,但總會回來的。”秦沖幼崽眨了眨眼睛,笑着用下巴蹭了蹭幼崽的額頭,“我的朋友和工作都在這裏,你也在這裏,所以,我絕對是不會抛下你們、獨自溜走的哦?”
降谷零沉默了一陣,忽然擡起手,伸出了小拇指、沖秦示意了一下:“你說,你不會騙我。”
“好吧——我不會騙降谷零。”
降谷零盯着他,晃了晃自己的小拇指:“你要像這樣——把小拇指伸出來。”
“……?”雖然不清楚幼崽打算做什麽,但秦還是很好說話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尾指、輕輕搭在了幼崽的小拇指上,“是這樣嗎?”
“嗯。”
勾着秦的小拇指,金發深膚的幼崽低着頭,一邊搖晃手指、一邊很認真地低聲念着:“指きりげんまん、指きりげんまん、噓ついたら針千本飲ます、指切った!”*
沉重的誓言像是一層無形的枷鎖,生性向往自由的妖怪對此卻沒有絲毫不适,只是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指:“這麽嚴厲啊?”
“……”幼崽低着頭,悶不吭聲。
半晌後,幼崽擡起頭,眼圈微微有些泛紅。他吸了吸鼻子,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祝你工作順利。”
“謝謝?”
“……”
“……”
兩相對視,各自無言。
幼崽默默站在秦的身前,不說話,卻也沒有要回家的意思,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望着秦。
這副沉默而倔強的模樣實在太惹人憐愛,秦的舌尖頂了頂上颚,忽然感覺自己的尚未完全死絕的良心開始狂跳了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對于自己套路幼崽的屑行為,産生了相當強烈的愧疚。
但……
事已至此,他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低頭望着幼崽飽滿圓潤的後腦勺,秦醞釀了一下情緒,緩緩開口。
“——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毫不誇張地說,幾乎就在他話音落地的一瞬間,秦清清楚楚地看見——幼崽的眼眸瞬間“噌”地一下亮起。
“當然!”
降谷零想都沒想,立刻答應下來。
眉眼微彎,秦揉了一把幼崽的頭毛:“你知道的,小崽,我養了一只、呃……小白狗,對,小白狗。”
“我馬上要離開東京、外出執行任務,任務期間不方便帶着他。我的同事們已經各自成家,無法收留他,而我在東京這邊,又沒有什麽其他信得過的親友,所以……”
降谷零毫不猶豫* 地停止了腰板,鄭重其事地承諾。
“——請交給我!我一定會替你照顧好他的!”
秦笑了笑:“我當然相信你,不然也不會向你提起這件事。那孩子很乖,不會咬人、也不會亂跑亂叫,你不需要準備別的,只用給他提供一個可供休息的小窩和清水就好……他會好好保護你和你的家人的。”
降谷零認真點頭。
“既然這樣,”秦一撐膝蓋、緩緩站起身,“小崽,如果你這邊沒什麽問題的話,明天早上,我就會把那孩子給你送過去的。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就要麻煩你替我照顧他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