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萬字
盯着挂斷的通訊, 秦磨了磨牙。
淦!!
謎語人滾出東京——!
擡頭看了眼天色,确認距離自家崽崽放學時間還有一陣後,秦召來幾只和自己訂過契約的小型異常。
叮囑對方務必保護好自家幼崽、遇到解決不了的危險立刻通過契約呼喚自己之後, 愛操心的狐貍這才稍微放下一點心,轉頭循着記憶中那個與自己只短暫相處了兩年的小崽的氣味,一路追蹤而去。
——有時候, 養過的崽太多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呢……
……
……
半小時後。
望着底下握着槍的中年男人, 低頭看着自家差點被活活砌進牆裏的可愛小崽, 以及旁邊廢墟裏躺着的、同樣渾身是血的慘兮兮的小崽同伴,秦的尾巴毛瞬間炸開, 金蜜色的狐瞳轉眼間被赤金浸染。
抖動尾巴,秦從自己的尾巴毛毛裏翻出一枚懷表樣的終端,爪尖撥弄片刻後,一股無形的能量快速朝四周蔓延開來、将附近的空間迅速隔絕于世界之外。
——[界],開啓!
狂躁的妖力瞬間透體而出, 很快, 一尊猙獰恐怖的三尾妖相, 隐隐在秦的身後浮現。
冰冷的殺意迅速在這處空間之中蔓延開來。
……
猝不及防之下驟然遇襲, 早川秋的反應速度相當之快。
拇指中指與無名指瞬間緊貼、食指尾指上翹,留着武士頭的青年從指縫中死死凝視着襲擊者,随後唇瓣微動。
“叩——!”
感受着空氣中隐隐浮現而出的惡魔氣息,秦冷笑一聲, 一尾巴将那只油滑又狡詐的狐貍惡魔抽了回去, 随後縱身一躍、從天臺之下飛撲而下。
呼——
呼呼呼——
尖銳刺耳的破空聲裏, 一頭渾身雪白、只有耳尖尾尖染上了一抹鮮紅的巨大狐影, 瞬間撞破拉面館的建築物,化作一抹殘影, 如同暴風般席卷向那個持槍的中年男人。
下一秒。
鮮血四濺。
眼尾微微一熱,早川秋擡起手,當指腹觸摸到眼下大片溫熱黏稠的液體的瞬間,瞳孔驟然緊縮。
他仰起頭,凝望着街道上那道占據了大半空地的狐影。
“秦……”
魔神般的狐影微微回頭。
被那雙漠然而毫無波動的、充滿某種冰冷神性的赤金色狐瞳盯上,頃刻間,早川秋感受到一種仿佛靈魂都被對方徹徹底底看透的詭異錯覺。
稻谷的清香味隐隐在鼻尖缭繞,早川秋僵硬在原地。
體內不斷鼓噪的血液,一刻不停地驅使着他向神明獻出自己的忠誠、信仰,甚至于……獻出自己的生命。
是了……
神明。
那種仿佛能夠窺破一切虛妄,分明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但在長足的冷漠之餘、又似乎隐含悲憫寬和的眼神……
——那就是一雙,來自高天原之上的、只屬于神明的眼眸。
短暫的沉寂。
很快,一股浩瀚如海的壓迫力傾瀉而下,赤金色的妖力席卷全場,瞬間就接管了戰局。
被對方的無差別攻擊掃到,早川秋有些艱難地拄着刀,一時之間,只感覺肩上仿佛扛起了一座大山,喘息之間肺部隐隐作痛,仿佛随時都會被這座大山徹底壓垮似的。
就在他身軀搖晃、即将支撐不住仆倒在地時。
下一秒……
“aki——”
軟綿綿的悅耳聲線,忽然從那尊渾身雪白的巨大狐影口中傳出。微微歪着頭,白狐扭頭望向汗如雨下、形容狼狽的早川秋,愣了愣後,連忙将布散于空氣中的妖力收回些許。
伴随着妖力散去,早川秋逐漸能夠喘上氣了。
他按着胸口、沉默地直起腰身,望向前方那尊集高潔、優雅、美麗于一身的奇異生物:“……秦大人。”
“是我,aki~”
狐貍特有的綿軟聲音與他通身的神性形成了極強的反差,這讓秦看上去少了些威嚴、多了些親切。
沖早川秋親昵地晃了晃尾尖,白狐軟綿綿地笑了一下:“很高興再見到你,aki,不過現在并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呢——去看看朋友們的情況、然後帶着他們離開這裏吧。這裏的事我會處理好的,不用擔心。”
沉默地收起卡斯,早川秋點了點頭。
将同伴從廢墟裏一一挖出後,他撐着喝過血後、從死亡邊緣緩緩複蘇的電次,沖着秦微微鞠躬:“拜托了。”
“交給我吧~”
話音落地,狐火開道。
無數朵赤金色的火焰團聚在四人身邊,将一切污濁全數淨化、一點不留。帕瓦有些好奇地看着火苗,剛想伸手觸碰,就被早川秋嚴厲喝止了。
原地。
巨大的白狐微低着頭,漠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盯着面前的金發女人。良久之後,他緩緩開口:“你的身上,有一股令我讨厭的氣味……你是槍之惡魔的契約者?”
“我是澤渡茜。至于你說的契約……”
“算是吧?”澤渡倩無所謂地慫了一下肩,“我為它取來電次的心髒,它替我做一件事——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嗎?”
這樣說着,金發女人的眼珠緩緩轉動,目光最終落在了秦殘缺了一塊的尾部上:“不過,我倒是沒想到——那群廢物公安,居然能用不知道是什麽的手段、招募到你這樣可怕的怪物。”
“狐貍……”
她冷冷勾唇,語氣有些古怪。
“哈,我還以為,全日本的狐貍,都在二十年前的那次搜捕中,徹底絕種了呢……倒是沒想到,還有你這麽個漏網之魚。”
赤金色的狐眼輕輕眯起,秦眸光微深。
“——你知道那件事?”
女人沒應聲,只是默默地看着秦,眼神似乎有些意味深長。
片刻之後,她問秦:“你要保他?我想你可能還不知道,盯上那家夥心髒的勢力,可不止我一方。”
“無所謂。”
白狐輕輕笑了笑:“來多少都一樣。”
“電次是公安,那就算是我的同伴之一。無論是誰,都不能在我不允許的情況下擅自殺死他,否則……”
森白銳利的犬齒瞬間呲張,高潔美麗、仿佛從古老傳說中走出的巨大白狐一個騰挪,優雅的身軀悍然撞上半空中那條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的巨蛇。
哧——!
哧哧哧——!!
血肉被爪牙殘忍撕碎的聲音、黏膩恐怖的吞咽聲,在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半晌之後。
原本不染凡塵的白狐此刻渾身浴血,前爪踏着一只被撕成碎片的蛇頭,目光倨傲地俯瞰着下方那個跌倒在地,被契約惡魔的死亡、反噬到奄奄一息的女人。
“——我是妖。”
“我會像現在這樣,把擋在面前的所有障礙、一點一點全部吞食幹淨,什麽都不留。”
話音落地。
赤金色的狐火瞬間,便席卷了整片[界]內空間。
——————
三個小時後。
和小崽交接完手頭的工作,秦歪頭蹭了蹭面前這只許久未見的人類小崽,從自己的大尾巴裏、抖落出幾袋小餅幹。
“請你吃~”
“……謝謝。”
小白狐貍很大方地沖早川秋,以及早川秋身邊、滿臉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幾個小人類彈了彈耳朵,用尾巴尖尖将餅幹往前推了推:“你們好,我是秦,是aki的……呃、半個監護人?”
接過發到自己面前的餅幹,姬野有些好奇地拆開,啃了一口。很快,她僅剩的那只獨眼便瞬間亮起。
“——六花亭的餅幹啊!我一直很想吃這家的餅幹的,之前還想着休假之後可以去北海道買一些、帶回來給大家當伴手禮,可惜一直沒時間……”
“喜歡嗎?”
姬野眼神亮晶晶地飛快點頭。
水紅色的尾巴尖尖輕輕掃過這名年輕人類的手腕,下一秒,7、8袋六花亭餅幹就出現在了姬野攤開的掌心裏。
“!!”姬野頓時滿臉感動,抱着自己那份餅幹快樂開炫。
秦愉快地抖了抖耳朵。收回目光,他低頭看着滿臉好奇扒拉餅幹包裝的電次和帕瓦,秦莫名幻視兩只滿心好奇的狗狗貓貓正在做熱身準備拆家。
耳尖抖動,他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想了想後,扭頭将尖尖的唇吻埋進了自己的尾巴毛毛裏,仔細翻了翻。
兩秒後。
——他從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裏,翻出了兩枚生産日期相當新鮮雞肉罐頭……
是的,沒錯。
就是幼崽買給他的寵物罐頭。
尾巴卷着罐頭* 遞到兩個小的面前,頂着兩人疑惑的目光,毛色雪白的小狐貍抖了抖耳尖,略微沉吟。
然後……
他接着又從自己的大尾巴裏,叼出了幾根包裝還沒拆的火腿腸。
早川秋:“……”
姬野:“……”
兩人對視一眼,試圖阻止某只狐貍錯誤的幼崽投喂方式。可兩個人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下一秒,就眼睜睜看着自家兩個缺心眼的小夥伴歡歡喜喜地接過罐頭和火腿腸,三下五除二拆開之後,塞進嘴裏庫庫就是一頓猛炫。
“……”
“……”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沉默。
……彳亍口巴。
既然孩子喜歡,他們兩個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把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存貨全部送出去之後,秦看了一下時間,很愉快地跟小崽以及小崽的朋友們揮了揮爪爪:“米娜桑拜拜~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接我的崽崽放學啦——大家接下來也要好好加油哦!”
“再見。”
“秦醬拜拜——下次請你喝奶茶——”
“嗨嗨,再見再見——”
“零食好吃,老子很喜歡,謝了。”
心情非常愉快地和小崽們告別,秦翹着尾巴,開開心心地踏上了接降谷零放學的路。
二十分鐘後。
站在幼崽的學校門口,望着渾身濕漉漉的、就連眼圈都微微有些泛紅的人類幼崽降谷零,秦眼底蕩漾着的岑岑笑意,瞬間仿佛被霜風凍結一般,驟然凝固。
——————
秦現在很生氣。
非常生氣。
他自己是知道的——這只由自己負責看護的幼崽,其實并不是什麽心理非常脆弱、或者很容易掉眼淚的淚失禁體質小家夥。恰恰相反,命運的磋磨讓降谷零有了遠比同齡人更加堅韌的性格,以及更加強大的心理承受力。
在這段時間007的陪伴和關注下,秦非常确信,如果只是被同齡幼崽辱罵、欺淩的話,自家崽崽唯一有可能做出的反應,就只有反擊。
——他可以被打倒,但絕不會被打敗。
像降谷零這樣一只獨立又堅強的幼崽,秦很難想象,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幼崽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讓對方露出這麽一副瀕臨崩潰的狼狽模樣。
心頭的戾氣飛速滋長,秦竭力忍耐着,轉身躲進幼崽的視線盲區,甩動尾巴,輕輕敲了敲轉角牆面。
篤篤——
篤篤篤——
無法被人耳捕捉到的奇異聲紋,在空氣之中迅速擴散。很快,空氣裏,便多出了一縷縷異常身上特有的腥臭味。
不等那些聽召而來的異常們開口,下一秒,一條修長柔韌的雪白尾巴就穿過妖群、将某個瑟瑟發抖的小身影從一衆異常裏卷了出來。
“——座敷童子。”
白毛金眸的狐貍微微低頭,秦前爪一翻、就将這只慫成一團的小妖怪踩在了爪下:“我記得,我早上離開之前、有讓你替我看好幼崽。”
“是、是的……”座敷童子瑟瑟發抖。
“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我早上離開時還活蹦亂跳的崽,是怎麽在小半天裏變成現在這幅樣子的呢?”
聞言,座敷童子簡直都要哭出聲了。
“這個……”小妖怪顯得有些不安,它擡起眼睛、小心翼翼觑了一眼秦的臉色,遲疑片刻,小聲道,“您是交代過我們要保護好小主人、不要讓其他異常傷害到小主人,但您也沒說……”
“嗯?”
座敷童子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哭唧唧張開手臂抱住了狐貍毛茸茸的爪爪:“這件事真不能怪我啊主人!小主人他、他是在學校裏被人類欺負了……!這種情況我們也沒法插手,您看這……”
被人類欺負了?
秦的眸光微微沉下。
他還想說點什麽,但下一秒,眼角的餘光便瞅見自家崽蔫噠噠地垂着頭,情緒很是低落地走出了學校大門。
“……今天先這樣吧。”
秦松開了爪子,放這只吓得鬼火都差點熄滅的座敷童子從地上爬起來:“帶着我的狐火印記,去異聞課找一個叫做‘北村祥也’的男性人類領取走口的勞動報酬吧。”
座敷童子愣了一下:“報酬……?”
“啊。”
聽到大妖這麽說,異常們猙獰的臉上不約而同劃過一抹茫然,彼此對視,相顧無言。
秦愣了一下,想了想,尾巴尖尖安撫似的輕輕在座敷童子頭頂一掃而過:“就是幫我做事的獎勵——人類比較習慣于稱呼這種行為為‘勞動報酬’。不過鑒于你們異常的身份,北村應該會把錢折算成等值的食物或者陰氣什麽的吧?具體情況可以去問他,我不太清楚。”
噢——
秦這麽一說,異常們頓時就聽懂了。它們原以為被大妖收編,替大妖跑腿辦事、以此來換取大妖的庇護就是他們接下來妖生的寫照,卻是萬萬沒想到,在接受大妖庇護的同時、竟然還能得到大妖的賞賜。
異常們頓時就沸騰起來了,一個個摩拳擦掌表示願為小主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這樣表忠心的場面本應相當熱血感人,但換到這些長得奇形怪狀、各有各的醜法的異常們身上時,氣氛頓時就變成了群魔亂舞的妖怪集會了。
有些嫌棄地一尾巴将小型異常們全部打包卷走,收拾好一切後,秦熟練地翹起尾巴,“噠噠噠”一溜小跑,整只狐貍像一顆圓滾滾的白色雪球一樣,咕嚕嚕飛撲到了幼崽的面前。
“——嗚嗚!”
「——崽崽下午好!」
被狐貍熱情呼喚的崽崽緩緩低頭,在看清面前的小動物本相後,原本只是微微有些泛紅的眼圈,一下子就變得通紅起來。
“小狗……”
降谷零的嗓音格外沙啞。
他彎下腰,動作輕緩地揉了一下小狗的腦袋瓜:“下午好。謝謝你能來接我……”
秦翹起尾巴,用自己柔軟蓬松的尾巴尖尖輕輕掃了一下幼崽的手腕。
“嗚~”
“我今天……”
幼崽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秦歪着腦袋,目光順着幼崽濕漉漉的金發一路下滑,最終落到了幼崽緊緊攥起的拳頭上。
他的手裏似乎攥着什麽東西。
秦想了想,沒去探究,只是依舊邁着歡快的步子走在降谷零的身前領路,翹着尾巴,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降谷零的話并不多。
比起與人交談,父母出事後這段時間的遭遇,讓他學會了與沉默為伴,學會了忍耐寂寞。因此,這一路上,降谷零一直低着頭,沉默得好像一條不會說話的影子。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一路無言。或長或短的影子在他們身後交疊到一起,就像兩條被撥亂的命運絲線,各自纏繞,再難分離。
降谷零很信任秦。
在過去這兩個月的相處裏,小狗每天都像今天這樣準時來到學校門口,等接到自己後,就邁着小碎步“噠噠噠”走在前面領路。降谷零從不擔心小狗迷路,而這只聰明的小狗,也從來都沒有辜負降谷零的信任,每次都能準确引領着他找到家門口。
這次也本該如此。
但……
三十分鐘後,站在公園大門邊,降谷零有些遲鈍地低下頭,和晃着尾巴蹲坐在自己腿邊的小狗四目相對。
“……你想散步嗎?”
秦抖了一下耳尖。
見狀,降谷零略微沉默了一陣,握拳的手掌稍微松了松:“……好吧。那我們走吧。”
秋日的微風已經有些涼了。漫步在人工湖邊,秦微微歪頭,看着降谷零被凍得微微有些瑟縮的樣子,想了想,帶着幼崽找了一處湖邊長椅,率先跳了上去。
砰砰砰——
蓬松的大尾巴輕輕拍打着長椅空位,降谷零站在原地,有些遲鈍地反應了一陣後,這才慢吞吞爬上長椅,緩緩落座。
砰砰——
秦再次用尾尖拍打了一下長椅,示意幼崽往裏靠一靠。降谷零微怔,等到理解了小狗的意思之後,還是很聽話地往裏面靠了一下,将自己的脊背緊貼在長椅的椅背上。
幾乎就在他坐好的下一秒——
一團暖烘烘、軟綿綿的東西,忽然就将降谷零整個人包裹了起來。
降谷零:“……?”
撫摸着頸間毛茸茸的大圍脖,降谷零低頭,和一整個窩在自己懷裏的小狗面面相觑。
“……謝謝?”
“嗚~”
挪動屁股,秦盡可能将自己的四肢舒展開來,争取把幼崽更多的身軀包裹在自己溫暖柔軟的皮毛之下。
感受着懷裏小暖爐般的熱量,降谷零如浮萍般四處漂泊、無從安放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
手臂不由自主地擁住小狗毛茸茸的身體,降谷零微微低頭,将自己的小半張臉埋進了松松環繞頸間的大尾巴裏。
他沒有說話,秦也沒有掙紮,就這樣任由幼崽第不知道多少次冒犯大妖的尊嚴、将自己緊緊抱在懷裏。
砰砰——
砰砰——
一枚滾燙的人心、和另一枚同樣溫熱的妖心緊貼在一起,親密無間。
在這處人跡罕至的人工湖畔,兩道微弱的心跳聲逐漸逐漸變得統一、有力,且悠長。
一開始,秦還能感受到幼崽身軀微微的顫抖。但漸漸的,随着幼崽的手臂越收越緊,心跳聲越來越趨向于平穩,那種昭示着絕望與痛苦的顫抖,正在一點點消失。
時間在此刻似乎失去了意義。
直到灑落在秦身上的日光,逐漸從燦金、慢慢轉化為了橘紅,秦這才感覺到,從幼崽身上傳遞出的,那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全部揉碎、融入自己血肉之中的力量,稍稍放緩了些。
循着育幼的本能,秦有些艱難地從降谷零懷裏探出半個腦袋,動作無比溫柔地舔了一下幼崽的臉頰。
“嗚?”
「好一點了嗎?」
降谷零把臉埋在狐貍的毛毛裏,聲音因此而顯得有些沉悶:“再給我抱一下……好不好?”
——好不好?
秦有些無奈。
這還要問的嗎?都已經抱上了,自己現在說“不好”還有用嗎?
心下暗自嘆氣,他再次撩動舌尖,輕輕舔了舔崽崽的側臉。
被人類幼崽死死摟在懷裏,身材嬌小的狐貍沒有試圖掙紮,就這樣溫順地呆在幼崽懷裏,任由對方抱着自己蹭來蹭去撒嬌求關注。
日頭漸暗,斜陽西沉。
過了不知多久。
一直到秦感受到幼崽的情緒逐漸趨于穩定之後,他這才松開卷在對方脖頸上的大尾巴,用尾尖輕輕戳了戳崽崽的後腦勺。
“嗚嗚嗚——”
「快松開快松開,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家啦——」
幼崽依舊耍賴般的抱着秦的大尾巴,埋頭暴風吸入了一口,聲音有些發悶:“不想回去,你再陪我坐一會兒吧。”
“嗚?”
有些疑惑地豎起耳朵,秦用自己柔軟的爪墊輕輕推了推幼崽的臉:“嗚嗚嗚嗚。”
「再不回家的話,奶奶在家會擔心的啦。」
短暫沉默了一陣,降谷零松手放開了小狗。
垂着頭,他雙手撐在身體兩側,默默坐在長椅上發呆。較長的金發滑落到他的額前,将那雙夜色般溫柔瑰麗的紫灰色眸子掩入陰影之中。
半晌後,他低聲道。
“……我明明寫完了作業,也有在好好做值日。”
秦肉感很強的柔軟的耳尖微微一彈,金蜜色的眼眸輕輕眯起。
“我……”降谷零抿了抿嘴唇,“我很努力想要融入大家,和所有人搞好關系。”
“我真的,真的已經……”
毛茸茸的尾巴尖尖掃了掃幼崽的下巴,秦抻長頸子,安慰性地舔了一下幼崽的額頭:“嗚。”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
悶悶不樂地用額頭和小狗貼了貼,降谷零低聲道:“我真的沒有不寫作業、沒有不聽課,也真的有在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可是,為什麽每一次每一次、不管遇到什麽事,被老師批評的人都是我呢……?”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黯淡,降谷零吸了吸鼻子:“明明做錯事的是其他人,但……為什麽最後被責怪、被訓斥的人,就只有我一個人呢?”
“是我還不夠優秀嗎?還是……”
回想起三個月前的小巷裏,那位靠譜又不靠的秦警官笑着對自己描述的“叢林法則”,降谷零眼底的痛苦逐漸被一股不知名的火焰緩緩點燃。
呼呼——
烈焰燒灼。
遍體鱗傷的雀鳥卻向死而生。
不知過了多久,最終,等到一地的灰燼終于散去時,降谷零那雙紫灰色的眼底,就只剩下一片無可動搖的熾烈執着。
“我會做到的……!”
眼底驟然迸發出灼人的光亮,降谷零終于松開了手,露出掌心裏那一道道縱橫交叉的、教鞭鞭笞留下的深紅色於痕。
一直低落的情緒在此刻終于高漲,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忽然抄起小狗、舉過頭頂,然後跳下長椅,舉着小狗滴溜溜地一連轉了好幾圈。
紫灰色的眼底神采奕奕,降谷零仰着頭,目光注視着小狗那雙落日般溫暖清澈的金蜜色眼睛,語氣格外認真。
“——我會變強、變得比任何人都強,然後成為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那個人!我一定不會讓秦警官失望的!”
這樣說着,他舉起狐貍,用臉頰親昵地蹭了蹭秦頭頂那對大耳朵。
“你主人是一個好警察,小狗——我将來也要成為一名像他那樣優秀的公安警察。就算他不相信也沒關系,我一定會朝着這個目标不斷努力的!”
“我要追随他的腳步,走他走過的路!”年輕的人類幼崽,用最稚嫩的語言,對着一只小白狗做出了最莊嚴鄭重的承諾,“——總有一天,我會佩戴着櫻花警徽站到他的面前,成為他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同伴!”
“我想幫他。”
他的語氣分明很輕,卻給人一種難以撼動的錯覺。
“——你也會支持我的,對嗎,小狗?”
“……”
“……”
金蜜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幼崽,好半晌後,毛色雪白的狐貍微微低頭,撩動舌尖,輕輕舔了舔降谷零光潔飽滿的額頭。
額頭上傳來一陣溫熱,降谷零眨了眨眼,抱着小狗重新塞回自己懷裏,然後猛的低頭、埋入小狗柔軟蓬松的頸部毛毛裏,然後——
暴風吸入!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降谷零小麥色的額頭皮膚上,隐隐浮現出一枚赤金色的狐尾印紋。
眸光溫柔,秦擡起爪爪,輕輕搭在幼崽的頭頂,毛茸茸的大尾巴松松環繞着降谷零的頸窩,有些別扭地、将這只不聽狐勸的人類幼崽攬入懷中。
“嗚。”
「會的。」
我會支持你的。
不只是我,秦警官也會。
——————
當天夜裏,一直守到傷心難過一整天的幼崽徹徹底底進入夢鄉之後,秦低頭,輕輕舔了舔幼崽的額頭。
妖力勾動之下,降谷零的額間,忽然顯現出一枚赤金色的狐尾印紋圖案。忍着抽骨剝髓般的劇痛,秦慢慢抽出自己體內的一縷狐火,将其小心翼翼地封進了幼崽額頭上那枚微微閃爍的狐紋之中。
“嗚。”
「做個好夢。」
溫暖的狐火在狐紋之內緩緩灼燒,将一切試圖靠近幼崽的陰祟和不詳全數焚燒殆盡,連帶着,将那些醜陋的夢魇一并灼燒幹淨。
微微蹙起的眉心慢慢舒展,降谷零翻了個身,蹭了蹭懷裏的抱枕,睡顏安穩。
見狀,秦心下稍定。
最後溫柔地低頭蹭了蹭幼崽的臉頰,渾身雪白的小狐貍一甩尾巴、推窗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
警察廳,異聞課會議室裏燈火通明。
白發狐耳、面容俊美到近乎妖異的男人“砰砰”拍打着桌面,軟綿綿的聲線裏帶着一股滔天的怒火。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是嗎?!我讓你現在立刻馬上就想辦法、趕緊把我崽班裏那個一點師德都沒有混蛋老師給我開除掉!!”
給大妖倒了杯茶,眼下挂着一對黑眼圈的北村祥也滿臉無奈:“秦君,你說的情況我已經基本了解了,但我們警察廳沒有直接幹涉東京教育委員會的權責,這件事我只能先上報……”
“還上報什麽上報?!”
怒火中燒的狐貍一把救助自家上司的衣領:“你也不看看我家崽都被那個混蛋老師欺負成什麽樣子了?!還上報?等你上報完、弄到審批文件,我家崽兒都要國小畢業了!!!”
毛茸茸的大耳朵壓平,秦很不客氣地瞪着北村祥也,橢圓形的狐瞳裏散發出一股莫名危險的氣息。
“我只給你一天時間,北村。”
秦的眼神格外冰冷:“最遲後天早上,我就要看到那個混球老師從我家崽就讀的國小裏滾出去,北村。如果做不到的話,就別怪我不念規矩、對那個讨厭的人類不客氣了。”
“別別別、秦君你先別急——我們這不是正在開會商量這件事嗎?”北村祥也頓時感覺一陣頭禿,連忙開口安撫。
“沒得商量。”
金蜜色的狐眼微微眯起,秦冷冷道:“要麽滾、要麽死,我不會再讓那家夥傷害我的幼崽……這是我的底線。”
北村祥也右眼皮狂跳:“這件事我們稍後會想辦法——”
“我不想聽什麽稍後——現在、立刻、馬上,就在這裏給我一個準确的答複!”
強烈的危機瞬間感湧上心頭,北村祥也眼角的鱗片猛然倒豎而起,像一條被天敵盯上的小蛇,渾身僵在原地、不敢移動分毫。
一旁,同樣大半夜被大妖從睡夢中薅起來加班的冤種管理官們面面相觑,一時也感到一陣棘手。
彼此對視,片刻之後,4系的管理官柔聲道:“秦君,你先不要急,我們是公安,做都講究一個程序正義——”
“我是狐貍。”
言下之意就是——我只是一只狐貍,我只按照狐貍認可的規則行事,不吃你們人類那套。
4系管理官哽住。
2系管理官接話:“就算我們能想辦法立刻把他給開除,但之後要怎麽辦?誰給班級裏的孩子們上課?秦君,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沒想到秦絲毫不買賬。
“與我無關。”
“——少來道德綁架我了,”秦冷笑一聲,“如果什麽事都要求我考慮周全、要我安排好一切後事和退路的話,那公安要你們有什麽用?日本要那麽大一個文部省又有什麽用?你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
“……”
“……”
會議室裏,被大妖壓得頭都擡不起來的幾人頓時就陷入了沉默。
正在氣氛逐漸降至冰點之際,冷不丁地,3系那位有些陰沉的獨眼管理官忽然開口:“你行,你上。”
秦:“……?”
詭異的橢圓形瞳孔瞬間放大,秦微微眯眼,身上屬于大妖的氣勢瞬間爆發開來,頓時就壓得會議室裏腰都直不起來,整個人跟條破布毯子似的、嚴嚴實實扒到辦公桌上。
“你——剛才說什麽?”
頂着壓力,3系管理官咬着牙、一字一頓緩緩道:“你自己去……當老師……”
金蜜色的瞳孔微微跳動,秦剛想繼續說點什麽,下一秒,卻是忽然看到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紙人顫巍巍地爬上了桌面,踉踉跄跄停在了秦的面前。
在大妖氣場全開的威壓之下,脆弱的小紙人式神渾身上下都在抖動,仿佛下一秒就會不堪重負、直接被大妖的氣場當場撕成碎片一樣。
哆哆嗦嗦地張開手臂,小紙人抱住了秦擱在會議桌上的爪子。
“你去……代替那個教師……”
微弱的聲音從小紙人的身體裏發出,那是1系管理官的聲音:“如果你反饋的情況屬實的話……我們、可以想辦法清退那個師德素養不合格的教師……空缺出來的那個教師位置……你可以自己填補上……”
自己填補?
蠢蠢欲動的狐火停滞在秦的身畔,秦歪着腦袋,幽深的眸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被自己壓趴在會議桌上的1系管理官。
“——讓我去當老師?”
白發金眸的青年臉上表情略顯奇怪,像是不理解對方為什麽會認為一只狐貍能夠教導好人類幼崽一樣。
小紙人艱難的點了點頭。
“沒、沒錯……”
下一秒。
室內無形的壓迫力驟然消失。
找了個舒服的皮椅坐下,秦雙腿交疊,捏起雞肉味嘎嘣脆的小紙人塞進嘴裏,咀嚼兩下後,喉結滾動、直接将它吞入了腹中。
舔了舔嘴唇,秦的态度比之前好上不少。
“展開說說。”
勉強調勻呼吸,1系管理官輕聲道:“秦君……似乎很在意那個叫做降谷零的孩子?”
秦沒有反駁:“他很乖,我很喜歡。”
“他似乎是個混血兒?”
“嗯。”
1系管理官試探道:“據我所知,國內對于混血兒的态度,似乎并不太好呢……那個孩子身上的混血特征非常明顯,在這種情況下,他恐怕會遭到身邊大多數人的排斥。”
“……”
“我發自內心地同情那孩子的遭遇。不過,依在下之拙見——那孩子現在的糟糕處境,如果僅僅只是更換一名不稱職的教師的話,似乎并不能得到根源上的改善。”
微微嘆了口氣,1系管理官繼續說:“這種對混血的排斥和歧視,因為政策的關系,在過去幾十年間早已在民衆心中根深蒂固,就算更換了新的老師,恐怕那孩子的也不過僅僅只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裏。”
“只要他的樣貌沒有發生改變,他就依然會是備受人們欺辱的混血兒……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秦皺起眉毛,語氣不太好。
“沒有人會欺辱他。”幼崽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也不會就那樣眼睜睜看着其他人類欺負自己負責看護的幼崽的。
“是嗎?”1系管理官的語氣淡淡的。
“可你之前也說了,秦君,你就只是一只妖怪而已——你或許可以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裏,為那孩子更換一個又一個老師,可只要那孩子還是混血,他收到歧視的現狀就不會有任何程度上的改變。”
“我可以——”
“你做不到的。”
他看着秦,眼神溫和而包容,像是在看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就算強大如三尾,你也沒辦法給那孩子營造出一個充滿愛與關切的烏托邦——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妖力能夠企及的領域”
1系的管理官已經不年輕了,鬓角灰白、臉上爬滿了皺紋,可他眼底的神色卻顯得深邃而且睿智。
“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要想糾正,就只能從源頭開始。”
秦水紅色的耳尖微微彈動,神色似懂非懂:“從源頭開始……是指讓我去當幼崽的老師?”
“對。”
1系管理官笑了起來:“你很敏銳,秦君。”
雙鬓花白的老人笑着看向秦:“由你來當老師、教導那些降谷零和他身邊的孩子們,由你親自将愛與公平傳授給他們——這樣一來,既不需要頻繁為那孩子更換老師、又能避免對方在你關注不到的地方再受到任何欺淩,這不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嗎?”
“……”
頭頂狐耳飛快動了動,秦陷入了沉思。
——聽起來,對方提出的這個解決方式,的确還不錯哎?
但……
不知道為什麽,秦總覺得好像哪裏怪怪的……
經過一陣并不激烈的思想鬥争,秦垮着一張小狗批臉看向幾人:“這算是額外的加班,得加錢!”
言下之意是——我同意了。
圍坐在一起、旁觀1系管理官忽悠老實狐貍的幾人頓時長松了一口氣,北村祥也一把捋順了自己拼命起翹的鱗片,一個勁點頭:“加!加多少都可以!這個月的績效翻倍!”
恹恹地點了點頭,被迫加班的秦看上去依舊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北村祥也一咬牙:“秦君,以後你在東京買面包饅頭之類的花銷……我都給你報了!這張卡你收好,以後買東西就刷它!”
“!”
水紅色的耳尖登時支棱起來,秦一秒振奮精神:“真的?”
“真的真的!”
狐貍頓時滿意了,喜滋滋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黑金色卡片,仔細将其收進尾巴裏:“行,當老師是吧?這活我熟——什麽時候辦理入職?我需要提前準備些什麽東西嗎?”
幾名管理官彼此對視了一眼。
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北村祥也大手一揮:“——不需要準備任何東西!三天之後的早上,我會把新身份信息發送到你的工作郵箱裏、秦君,你到時候記得查看郵箱!”
“沒問題沒問題~”
……
接觸這次圓滿的課內會議之後,秦愉快地溜出警察廳、準備回降谷宅補個回籠覺。
路過樓下花壇時,秦忽然感覺自己的尾巴一沉。
“……?”
疑惑回頭,下一秒,秦的目光,就撞入了一雙黃澄澄的貓眼之中。
“咪~”
虎背熊腰的大三花從秦尾巴上跳下來,邁着貓步,毫不矜持的蹭到了秦的面前,歪頭,用自己的耳朵蹭了蹭秦的胸口:“喵嗚~”
得到崽崽問候的秦心情還不錯。他低頭打量了一陣肥貓,略微遲疑後,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不是又胖了……?”
“咪嗚~”
親昵地舔了一下小阿花的臉頰,秦剛想和自己一手帶大的貓崽崽繼續貼貼一下,下一秒,卻是忽然在對方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眼神驟然發生變化,秦擡爪按住黏黏糊糊不斷往自己身上靠的小阿花,語氣相當嚴肅。
“——你剛才去了哪裏?”
“你的身上……為什麽會有狐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