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諸伏景光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沉默。
呆板。
麻木。
透過對方那雙死寂的眸子, 秦仿佛看見了一個灰霧蒙蒙、瀕臨碎裂的荒誕世界。
身材相比于同齡人顯得格外單薄的男孩子,就那樣靜靜坐在空蕩教室的第一排,分明教室內光線充足, 但他整個人卻仿佛融入了陰影一樣,沒有一點活物該有的存在感,看上去就像一具精致的人偶。
的确是個很麻煩的幼崽啊……
秦想。
迎着秦滿含端量神色的目光, 那個名叫“諸伏景光”的孩子面上并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神色。
他的瞳孔中分明倒映着秦的身影, 但他的眼底, 卻仿佛只剩下了一片空虛與荒蕪。
他的心底破了一個大洞,除了呼呼漏進的、能夠将人的一切歡笑與幸福完全凍結雪風, 再盛不下其他任何事物。
“……”
“……”
兩相對視,各自無言。
秦是一只很有禮貌的狐貍。他知道對于人類來說,長久的注視是一件很冒犯的事。
所以他就只是簡單打量了一下諸伏景光,确認過身份之後,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轉頭看向坐在諸伏景光對面, 那個捧着一疊文件、同樣正用滿含探究的眼神注視着自己的中年女人。
“需要我做些什麽?”
秦收回視線, 平靜開口。
長谷川老師指了一下自己身邊的空位:“作為我們談話的見證人。順便, 這件事你也是關系人,你有必要全程參與。”
行吧。
秦無可無不可地聳了一下肩,翹起被界隐藏起的尾巴,端端正正地落座到了長谷川老師的旁邊。
“——你叫做諸伏景光, 對嗎?”
褐發藍眼的男孩子依舊面無表情, 那雙漂亮的藍灰色貓眼裏, 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
長谷川老師翻動手裏的資料:“在接收你的學籍之前, 我需要先向你确認你的基本情況,沒問題吧?”
諸伏景光面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秦一時有些摸不清楚,對方是否聽見了長谷川老師的問話。
一片靜默中,空教室內的氣氛變得稍微有些尴尬。
握着文件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頓,長谷川老師簡單組織了一下語言,輕聲問:“我看了一下,資料上說,你是從長野的學校轉學過來的——方便簡單介紹一下你轉學的原因嗎?”
“……”
“……”
長谷川老師有些沉不住氣了。完全無視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秦,她環視了教室一圈,沉聲問:“你的家長呢?你的病情如此特殊,再加上又是轉學這麽大的事,學校事先絕對有通知過你的家屬才對——他們為什麽沒有陪你一起來交接材料?”
“……”
無論她說什麽、問什麽,諸伏景光的反應就只有兩個字——
沉默。
四目相對,短暫沉凝了一陣後,長谷川老師很快從挎包裏翻出一只手機,擡手遞給諸伏景光。
她用盡可能委婉的語氣對諸伏景光道:“給你的家長打個電話吧,讓他們來一趟學校。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有部分免責協議需要他們過來簽署。”
“……”
依舊是沉默。
長谷川老師握着手機的手,就這樣無比尴尬地僵硬在了半空之中。她低頭看着諸伏景光,向來嚴肅冷靜的臉上,逐漸開始出現了一絲裂痕。
“諸伏景光,”她的語氣稍微加重了些,“——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把你的家長叫來這裏,學校有一些重要文件需要他們知悉并簽字!”
“……”
“諸伏景光?”
“……”
“聽見了就點點頭,諸伏景光!”
眼見氣氛逐漸開始變得有些凝固,秦擡頭看了眼依舊坐在原地無動于衷、仿佛一只失去靈魂的小人偶一樣的諸伏景光,又看了看眼底神色逐漸有些不耐煩的長谷川老師,思考片刻後,忽然擡起手。
在長谷川老師始料未及的表情注視下,他從自己的口袋裏,摸出了一根——
貓條。
是的……
一根貓條。
望着手裏這根出現的略顯不合時宜的貓條,秦愣了一下後,連忙将其重新塞回了衣兜裏。
“——不、不好意思啊……這個是我喂樓下的貓咪吃的!”
手忙腳亂地在口袋裏又翻找了一陣,秦摸出一小袋蘇打餅幹,很快推給諸伏景光。
“吃不吃?抹茶味的,最後一包了。”
諸伏景光沒什麽反應。
秦于是自顧自地撕開了餅幹外面、那層并不如何精致的包裝袋,先給自己嘴裏塞了一塊,然後把包裝袋裏的另一塊遞到了諸伏景光的唇邊。
“唔……算算時間,也該吃午飯了。”
一邊鼓着腮幫子嚼嚼嚼,秦頂着長谷川老師的死亡視線,一邊又把餅幹往諸伏景光的唇邊湊了湊:“先吃點餅幹随便墊墊吧?等會兒這邊的事情結束之後,我送你回家。”
他的餅幹都快直接怼進幼崽嘴裏了,這下子,諸伏景光就算再不想給反應,也沒辦法了。
默默擡手接過餅幹,諸伏景光小口咬了一塊。
下一秒,他那雙灰蒙蒙的貓眼陡然微微睜大。
“——怎麽樣,好吃嗎?”
舔掉指尖上黏着的餅幹碎屑,白發金眼的俊美男人笑眯眯地訊問幼崽。
“……”
諸伏景光說不出話。
就在餅幹被他咬碎、食物的味道遍布他口腔內全部味蕾的一瞬間,諸伏景光恍惚間,幾乎以為自己墜入了無間地獄。
平靜死寂的面具被打碎,諸伏景光的小臉微微皺起,一手捂住嘴、整個人瞬間從座位上彈起,飛快沖向了擺放在教室後方的垃圾桶方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喘咳聲、混雜着嘔吐的聲音,一起在這間教室裏響起。
收回目光,長谷川老師連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她看向秦:“……你給那孩子吃了什麽?”
“小餅幹啊,抹茶味的。”秦看了一眼簡陋包裝袋裏僅剩的最後一塊,捏着包裝袋,很是大方地往長谷川老師的面前遞了遞,“你要嘗嘗嗎?”
“……”
用眼角的餘光悄咪咪觑了一眼吐的昏天黑地的諸伏景光,長谷川老師搬着自己坐着的小板凳、默默往旁邊挪了挪:“還是不用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你這餅幹是在哪買的?該不會過期了吧?就這樣給那孩子吃掉……該不會出事吧?”
秦擺擺手。
“安啦安啦,這是自己做的小餅幹,絕對沒有任何防腐劑添加劑哦?嗯……它就只是單純的有點難吃而已啦,放心,不會吃出問題來的!”
——畢竟是自家崽崽在自己的嚴格監督下制作出來的小餅幹,餅幹裏面到底有些什麽原料,秦當然是一清二楚的。
嗯……
應該是清楚的……吧?
舌尖頂了頂上颚,秦的眼神中隐隐有些生無可戀——關于降谷零明明全程嚴格按照菜譜取材、攪拌、調和,最後放入烤箱烘焙的,但最終烤出來的抹茶小餅幹,卻為什麽居然會充斥着一種[人生]的味道這件事,他也的确困惑了很久很久了……
人生的味道……
嗯,簡單來說,就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味道。
長谷川老師“……”了一陣,臉上表情稍微有些複雜。她看着秦遞到自己面前的小餅幹,猶豫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結果。
“謝謝……我正在減脂期,不适合吃餅幹。”
秦“哦”了一聲,盯着包裝袋裏剩下的那枚餅幹,思考了一陣之後,毫無停頓地将其塞進了自己的嘴巴裏。
嚼嚼嚼——
“?!”
“……!!”
一時間,坐在原地長谷川老師,還有剛剛嘔吐完、正滿臉蒼白地走回自己座位的諸伏景光,瞳孔瞬間地震。
“你……”
“昂?”頭頂的狐耳微微塌下,秦喉結滾動,将嘴裏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的餅幹渣咽了下去,“怎麽,長谷川老師想吃?抹茶味的話已經沒有了,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這裏還有奶油味的。”
“不不不、!!”長谷川老師頓時花容失色,面上一貫的沉穩嚴肅都繃不住了,拼命擺手,“我就是很好奇你為什麽——”
“為什麽不覺得難吃?”
“……”
秦舔了舔指尖:“是很難吃啦,不過不管怎麽說都是對方的心意,而且……”吃的多了,早晚會習慣的。
藍灰色的貓眼微微頓住,諸伏景光擡起頭,默默地看了秦一眼。
然後,這個自從秦進入教室之後、一直沒有給他們任何額外反應的孩子,忽然執起了桌面上留給他簽字的原子筆,在自己的手心,飛快寫下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秦看了半天,勉強認出其中幾個字,于是他将期待的目光轉向一旁依舊處在震驚之中、久久無法自拔的長谷川老師。
“‘他們不會來的’……”慢慢回過神來的長谷川老師,一字一頓地念着,“‘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不要麻煩他們’……”
性格古板又嚴厲的女教師擡起眼,剛想說些什麽,下一秒,卻接收到了自家同事暗戳戳遞過來的眼色。
“……?”長谷川老師一愣。
面不改色地将手機收回衣兜裏,秦低頭看向面前這個命途多舛、看上去沉默又內斂的人類幼崽,心頭微微有些複雜。
是吃了很多苦的小幼崽啊……
秦想。
回想起剛才赤田發送過來的那封郵件上的內容,秦金蜜色的眼眸輕輕眯起,眼底飛快閃過了一絲不忍與憐愛。
所以……
還是不要再在幼崽心間的傷口上撒鹽了吧。
和秦交換了一個眼神,長谷川老師很快領會了同事的用意,再也不提先前的事,轉而翻動着自己帶來的那一疊文件,指着需要簽字确認的地方一一和諸伏景光解釋,整個人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态。
原本的緘默與冷寂被一塊充滿[人生]滋味的抹茶小餅幹打破,諸伏景光很快也從之前那種令人擔心的呆滞狀态走出,對于長谷川老師的話語,逐漸有了一些反應。
一大一小湊在一起,一份份文件迅速被簽署完畢,工作的氛圍和諧又融洽,讓秦恍惚幻視自己還在異聞課時的日常。
既然這裏暫時沒有要用到自己的事,秦呆坐在一邊,不知從哪又摸出來一袋奶油味的小餅幹,有一搭沒一搭地啃了起來。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窸窸窣窣的咀嚼聲裏,諸伏景光的入學手續很快就辦理完了大半,順利進入了尾聲。
聽着耳邊女教師的叮囑,諸伏景光微微擡頭,藍灰色的眸子準确望進了的秦的眼底。
那個外貌條件優越到極致的男人,依舊在認認真真啃着手裏的小餅幹,似乎完全不覺得那種逆反人類味覺的口感有任何不妥。
對方的眉眼間蘊藏着一抹懶散,整個輕輕倚靠在深厚的課桌上,仿佛只要自己一眼沒看住,對方就會直接滑下座椅、在地面上團成一個圓潤的球體,舒舒服服地眯眼打起盹來。
諸伏景光遲疑了片刻,站起身,默默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
“……”
四目相對,男人停下嘴裏咀嚼的動作,猶豫了一下,舉起餅幹遞到諸伏景光的面前:“……來一塊?奶油味的,有點辣。”
諸伏景光:“……”
咱就是說……
——好好的奶油味,到底怎麽和辣扯上關系的?
雖然不理解男人為什麽對這種口感奇葩的餅幹情有獨鐘,但諸伏景光也不在意。
換句話說,經歷了那樣的慘劇之後,這個世界上,能讓他在意的東西……早已經十不存一了。
偶爾午夜時分、被噩夢驚醒時,帶着一身冷汗,諸伏景光總會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問自己——為什麽那個時候死掉的,不是自己呢?
為什麽父親和母親,要保護那樣一個軟弱、無能、令人厭惡的自己呢?
為什麽……
不讓自己也追随他們一同離開這個開滿罪惡之花的、沒有絲毫美好和幸福可言的腐爛世界呢?
諸伏景光擡頭仰望着秦。
分明身處光線明亮的教室裏,恍惚之間,他卻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初那個狹窄逼仄的衣櫥裏……又回到了,那個充滿不幸的,悶熱又潮濕的黑暗狹間裏。
鼻尖隐隐約約泛起一絲血腥味,諸伏景光那對漂亮的藍灰色的眼眸有些神經質地顫動起來。
【我對你來說,是個麻煩,對嗎】
一字一頓地,他用筆在自己的手心裏,寫下這樣一段話。
經過一年的努力,秦現在能夠認識的人類文字已經比一年前多了不少。他眯起眼,略顯吃力地分辨着幼崽掌心裏的話。
還不等他做出任何反應,褐發幼崽停頓了一陣後,繼續寫。
【如果感到為難的話,你可以拒絕我的…沒有關系】
雖然寫下了“沒有關系”這樣溫柔的字眼,但在秦的目光注視之下,諸伏景光那雙仿佛名貴品種的貓咪一般漂亮又深邃的藍灰色貓眼,卻仿佛随着字跡的浮現,而一寸寸崩裂、破碎。
在那雙布滿裂痕的瞳孔裏,秦看見了一個滿臉蒼白的自己,正滿臉驚慌地沖某人伸出了手。
那些他原本以為早已經被封印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在這一刻,忽然仿若洪流般決堤。
——恍惚之間,秦看見了滿地血腥。
他看見無邊無際的猙獰面孔,正怪笑着朝自己湧來。
他看見懷中幼崽胸腹間的起伏無限趨近于零,幼小、柔軟的身軀一點點變得冰冷而僵硬。
他看見一只渾身皮毛黝黑發亮的的狐貍擋在自己的面前,無邊無際的黑火從對方身上騰起,然後迅速向夜色最深處蔓延,将最深沉的夜色渲染成無底黑淵。
那漆黑無光的狐火,将秦和懷裏的幼崽們與戰場遙遙隔開。
但……
那一條由狐火鑄就而成的防線,在那一刻,卻橫亘成了一道生與死之間的天塹。
黑火的盡頭是生,而黑火的源頭……
眼前仿佛再一次地,浮現出一雙燃燒着黑火的、瀕臨破碎的藍灰色狐瞳。
一片漆黑之中,有冰冷的殺意在沸騰,但很快又被黑火徹底焚盡。
那雙藍灰色狐瞳的主人似乎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對自己說。
但……就在下個瞬間。
黑狐傷痕累累的身軀,就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撕成了碎片,鋪天蓋地的漆黑色狐火,也在剎那間盡數熄滅。
天地之間在那一刻,下了一場驟雨。秦的心間,也仿佛被雨淋濕,濕漉漉地泛着冷、打着顫。
……黑狐消失了。
但對方瀕死時啼血的悲鳴,卻仿佛一直一直在自己耳畔萦繞不休,從過去、到現在,沒有片刻止。
「阿秦,大家就拜托你照顧了……」
「阿秦,你要活下去……」
「阿秦……對不起」
恍惚之中,秦依稀能看見——二十年前那個臉色蒼白、渾身上下被雨淋濕的自己,甚至來不及回頭看黑狐的殘軀最後一眼,就抱緊了懷裏奄奄一息的狐崽們,頭也不回地朝着夜色最深處飛奔而去。
“……”
“……秦老師?秦老師?”
在一聲聲的呼喚聲中,眼前的幻象迅速崩散。
秦怔怔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血液的溫熱與雨水的冰冷交替落下的詭異觸覺,令他記憶猶新,恍如昨日。
褐發的幼崽依舊仰頭望着他,神情安靜,眸光破碎。
僵硬擡手,秦望着幼崽那雙似曾相識的藍灰色瞳孔,有些遲緩地輕輕摸了摸幼崽的頭毛。
“不會的……”
綿軟柔和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啞,秦不知道是在安撫幼崽、還是僅僅只是說給自己聽。
“你不是什麽麻煩,諸伏景光……”
“我是秦,歡迎你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