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夜色凄迷, 林枭怪叫。
在一片幽深之中,如同鬼魅一般的白影拖着兩條修長的大尾巴、身姿敏捷地穿行在密林之間,腳步交疊間, 竟然詭異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嗖嗖——
耳畔,呼嘯的風聲一刻不停地撩動着樹葉、草尖,白狐被露水打濕的皮毛被風吹動, 在夜風之中烈烈狂舞。
快一點……
再快一點……!
一片宛若死地的靜寂之中, 除了蟲鳴鳥叫之外, 秦只能聽見自己一下重過一下的、宛若擂鼓一般狂亂的心跳聲。
月光之下,毛色雪白、只有耳尖和尾尖染着一抹水紅的狐貍沉默又機械地奔逐着, 像是在尋找什麽,又似乎只是想要甩脫什麽、逃離什麽。
奔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心髒砰砰狂跳聲中,他聽見了自己血管之中極速流淌着的、鼓噪難寧的血液,與腦海之中一聲接着一聲、逐漸失去理智的尖銳诘問聲。
——你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将狐紋種在諸伏景光的身上?
——你為什麽要遵循人類那所謂的“不許攜帶寵物參加合宿”的可笑規則呢?
——你為什麽會一直拖到事發之後的第 5 個小時……才意識到不對呢?
【秦……】
腦海之中那個尖利的嗓音桀桀怪笑着, 語氣陰鸷、咄咄逼人。
【為什麽你總是晚一步?】
【為什麽你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保護不了?】
【為什麽你身邊的家人也好、朋友也好, 總會因為你的疏忽, 而永遠與這個世界道別?】
心口傳來一陣窒息般的鈍痛, 秦咬緊牙關,速度再提,整只狐貍宛如離弦之箭,飛快繞開樹林之中橫生的灌木、朝目的地飛馳而去。
恍惚之間, 秦錯覺血管中流淌的血液, 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溫度, 變得宛如冰川融雪般冷得刺骨, 就連狐火那種恐怖的高溫,都無法将其煮熱分毫。
在一片冰冷與劇痛之中, 他聽見心底的那個聲音狂笑着,居高臨下地對自己下達了最終的宣判。
【——你才是詛咒之種,秦。】
【你的親友全部都是因你而死,現在,你領養的人類幼崽也要因為你的疏忽而死去。】
【你才是這個世界上一切不幸的源頭,你是原罪,是孕養一切苦難的罪土!】
它尖笑着,對着秦發出這個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你為什麽還不去死?你為什麽不陪着那些愛着你的同族、還有你愛着的幼崽一起被埋葬在那個血色夜裏?背負這麽多這麽多不幸的血債,你到底還有什麽資格茍活在這個世界上?】
喋喋不休的尖銳質詢,裹挾着某種幾乎能将大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髒徹底撕個粉碎的痛苦錯覺,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徹底淹沒。
狐耳焦躁地彈動着,被譴責和審判的狐妖卻始終一言不發。
——沒有反駁。
——更沒有異議。
被那道聲音苛責的對象悶頭飛奔在這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之中,就像是沉默地認下罪責、等待被處刑者剝皮抽筋、送上絞刑架的羔羊,生來無罪,卻又生而有罪。
和那只需要不斷補充嗅源的警犬不一樣,在過去的親密接觸中,秦輕而易舉地記住了諸伏景光的氣味。
在這片人類氣息稀薄的未開發林野之中,嗅覺靈敏的狐妖能很清晰地分辨出,哪一道,才是自己想要尋找的目标。
潮濕的空氣中密布着各種各樣古怪的氣息,草木的馨香、腐植的渾濁、果實的甜美,還有……
——一股微帶着不詳的、大型食肉科猛獸獨有的腥臭味。
在嗅到那股腥風與自己追蹤的氣息逐漸重合的瞬間,秦那雙已經被驚痛渲染成赤金色的狐瞳裏,驟然爆發出一陣寒芒。
血淋淋的殺機迅速在密林之中鋪開,那些原本還在歡叫的蟲鳥登時噤聲。
整片林野,在短短一秒之內,徹徹底底地安靜了下來。
秦一路狂奔,伴随着時間推移,空氣中,那股屬于諸伏景光的氣息,也逐漸變得越來越新鮮、濃郁。
不知過去了多久。
終于……
收住腳步、駐足在一片坡度險惡的碎石破上,秦微微低頭,借着月光,仔細分辨着坡上淩亂的足跡。
那片足跡新鮮而且混亂,像是被什麽東西追逐着、在一片驚慌之中繞着圈踩踏出來的。
沾着血跡的小小鞋印不斷向前,一直蔓延到陡坡的盡頭。
“……”
“……”
潮濕冰冷的空氣之中,不知何時,忽然憑空浮起了一朵朵詭異的赤金色狐火。
嗅着空氣中與腥甜血味混雜在一起、甚至于還在不斷朝自己一步步逼近的惡臭腥氣,秦緩緩眯起了眼眸,狐瞳之中一片森然。
咚……
咚……
沉重的腳步聲一點點逼近,死一般的寂靜之中,一道粗濁的喘息聲陡然響起。
“呼哧……”
“呼哧……”
山巒般雄壯的黑影不知何時繞到了白狐的身後,死死凝視着陡坡之上站着的嬌小狐貍,猩紅的眼珠子緩緩輪動,彌漫出一片兇殘與貪婪。
不詳的陰影逐漸籠罩住無知無覺的狐貍。
背對着月光,面目猙獰的捕食者高高舉起了利爪,爪尖森然的寒光,仿佛死神緩緩斬落的鐮刀。
呼——!!
砰——!!!
空氣被撕裂的風聲驟然響起,伴随着的,是什麽重物重重砸落地面的悶響。
抽回被血色浸染狐尾,秦漠然轉身,一步一步,慢條斯理地靠近那頭心口、額頭不知道被什麽東西開了兩個大洞的兇惡黑熊。
黑熊此刻還沒有死透,那張毛都掉了一大半、看上去醜陋又怪異的熊臉上一片猙獰。
盈滿奸詐殘忍的小眼珠裏透出些許茫然,望着緩緩走近的狐貍,黑熊張嘴欲咬,下一秒,嗓子眼就被一條看上去柔軟美麗的雪白色狐尾悍然洞穿。
“——聽說吃過人的熊,會逐漸褪毛開智、長得越來越像人。”
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頭渾身毛都禿了大半的黑熊,秦端詳片刻,忽地嗤笑了一聲:“當不成妖,所以想要通過吃人來開智化形……啧。”
“說來還真有意思,‘人熊’的最終進化的方向,居然會變得和那些慘死自己口中的食物一模一樣什麽的……這算是某種拙劣的預告嗎?”
兩條狐尾糾纏着探出,穿胸而過,将這頭作孽無數的黑熊從* 地面高高舉起。
皎潔的月光灑向大地,銀輝之下,一道嬌小的身影忽然猛地脹大,扭曲成一尊猙獰的怪物。
“那就來猜猜看吧,人熊。”
“——猜一猜,吃掉你的我,會不會變成一頭醜陋不堪的‘人熊’呢?”
不知道是吃的人還不夠多不會講話、還是失血過多已經沒有力氣再發出聲音了……總之,一直到那尊猙獰的妖像重新縮小,化成一只毛茸茸、圓滾滾的小白狐貍的時候,萬籁俱寂的森林之中,都沒能傳出哪怕半聲哀嚎。
呼呼——!!
暴烈的狐火席卷整個碎石坡,将一切血漬、毛發盡數焚燒殆盡,沒有錯傷一草一木。
清掃完一切不該存在的痕跡之後,身材嬌小的狐貍一步一步來到碎石密布的黑淵最邊緣,下一秒,卻是連看都沒看,卷着尾巴一頭撲了下去。
碎石滾落。
風聲呼嘯。
柔軟的爪墊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翻身落地的瞬間,秦感受到一絲刺痛。
一瘸一拐的站起身,秦點燃狐火,借着不斷躍動的狂躁火光,看清了黑淵最底部的情形。
目光快速游弋,當捕捉到那抹緊緊蜷縮成一團、躺在血泊之中,腰腹間幾乎看不見任何起伏的瘦小身影後,秦的瞳孔猛然跳動了一下,心跳驟止,大腦一片空白。
——自己可能會“再一次失去幼崽”的巨大恐慌感,幾乎瞬間就要将秦徹底吞沒。
兩秒之後。
理智勉強回籠,秦顧不得多想,一頭撲到了傷痕累累的幼崽身邊,低下頭,小心翼翼的地将唇吻貼到了幼崽的鼻尖。
——微弱的呼吸,幾乎讓他差一點就感覺不到了。
妖力流轉,身型膨脹。
美麗聖潔的大號狐貍側卧在血泊之中,盡可能地舒展身體,将髒兮兮、冷冰冰的幼崽叼進懷裏,埋進自己幹淨柔軟的毛發裏,小心翼翼地一點點舔幹淨對方臉上的污垢與血漬。
然後……
仿佛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大妖面不改色地,将體內本就千瘡百孔的狐火火種再分出一縷。
輕輕舔了舔諸伏景光浸滿冷汗的額頭,他動作無比輕柔地,将這枚火種送進了對方的眉心之中。
秦靜靜地看着幼崽,一直到對方的額間隐隐約約浮現出一枚混着血色的淺金色狐紋之後,懸起的心這才稍微有了一點點的着落。
微弱的火種剛一進入幼崽的身體,瞬間就漲大了數倍,飛快流竄在肌肉血管之間,堪堪将宿主脆弱到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的生機勉強護住。
火種再度受損,一人一狐四周懸浮着的狐火也黯淡了不少。
竭力忍耐着腦海之中仿佛被利刃翻攪、切割一般的劇痛,秦團起身體、将幼崽護在自己最脆弱的胸腹間,叼出終端,給赤田發去了自己的定位。
“別擔心,會好起來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撫幼崽,秦将小小一只的人類幼崽圈在自己溫度最高的胸腹處,近乎神經質地一遍又一遍舔舐着對方的額頭、臉頰、 脖頸,竭盡全力維持對方的體溫。
脆弱的火種搖搖欲墜,一簇簇狐火被主人忍耐着疼痛強行點燃,将昏暗的崖底微微照亮。
“這一次……”秦低頭凝視着諸伏景光蒼白的面容,金蜜色的透出些許魔怔般的執拗,“這一次、我終于趕上了……對嗎?”
無人回應。
金蜜色的眸子盈滿痛苦,看上去仿佛就要當場碎裂一樣。神駿的白狐微微低頭,毫不設防地用柔軟敏感的下巴輕輕摩挲幼崽的臉頰。
“這一次……不會再讓你出事的……”
淺金色的妖血汩汩流淌,人類幼崽微弱飄忽的生機正一點點變得穩定。
雪白的皮毛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着微光。
此時此刻,流着血的白狐看上去像是引頸就戮、正在向神明獻祭自我,乞求神明的垂憐與庇護的祭品。
聖潔與神性在他身上熠熠生輝。
“……謝謝。”
在一片恍惚之中,白狐感受到懷裏的幼崽似乎微微動彈了一下。對方似乎隐約說了句什麽,但那聲音太過輕微,一閃即逝,因此理所應當地沒有被怔怔出神的白狐所捕捉到。
半小時後。
聽着由遠及近的犬吠聲,望着救援隊将生命體征逐漸穩定下來的幼崽擡上擔架,恢複小狗那般大小的秦蜷縮在草叢裏,一下又一下輕輕舔着自己受傷的爪爪。
他那雙被冰冷的赤金色占據的狐瞳,不知何時,已經恢複成原本蜜糖般的金蜜色。
只不過,比起原本璀璨暖融的色澤,此時此刻秦的眸子,似乎灰黯得稍微有點過分。
淺淺的、宛如什麽暗物質一般灰色的陰翳,此時此刻,正無聲無息間從狐瞳最深處向外蔓延。
——仿佛是某種不祥的征兆。
……有點痛。
但又說不出是哪裏痛。
看來剩下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啊……
側卧在冰冷污髒的地面之上,狐貍耷拉着耳朵、一聲不吭,安安靜靜目送着前來救援的人類走遠,然後一瘸一拐地站起身。
——要快點回到旅館才行。
一步一個血腳印,身材嬌小的白狐拖着兩條大尾巴,步履蹒跚地朝森林的盡頭走去。
如果零醬被送回旅館、卻發現自己居然不在房間裏的話,崽崽一定會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