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秦把幼崽送到了醫院。
他無法形容幼崽隔着ICU的透明玻璃、踮着腳朝裏面張望時, 臉上露出的究竟是何種神情,更無法形容幼崽紅着眼睛轉頭看向自己、哽咽着接過一張又一張病危通知書,在上面顫抖着簽上自己的名字時, 眼底那洶湧的神情。
可狐貍始終只是狐貍。
狐貍永遠參不透複雜的人心。
靠坐在走廊最角落的小長椅上,秦怔怔地望着一個滿臉空白、一個着急安慰幼崽。在這一刻,他說不上自己內心是什麽滋味。
他的大腦之中只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在反複轉動……
——原來人類常說的“樂極生悲”, 就是這個意思啊。
可……
他一點也不想讓自己的幼崽體驗這種感受。
如果可以的話, 他想讓幼崽在自己的看護之下, 終其一生,都能平安喜樂。
身體莫名開始發着熱, 血脈最深處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飛快攢動。秦下意識以為自己的妖力又要失控,飛快從尾巴裏摸出一個小藥瓶,抖落出兩枚藥片丢進嘴裏,喉結滾動,将其生咽下去。
但……
體內的熱浪始終沒有止歇。
伴随着那灼灼升騰着的、不斷躁動着的心間野火, 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恍惚間在秦的心頭升起。
「想要……」
「想要更多的……」
就在所剩不多的理智即将被高熱炙烤消散的前一秒, 秦的腦海裏, 忽然飛快閃過了一道又一道微弱的祝音。
【請庇佑我……】
【秦警官什麽時候回來呢?】
【多虧了秦大人, 神龛才能完好無損……】
【是……狐貍、神明……】
【請幫幫我,救救我的幼崽……】
【如果是你的話,秦,你一定……】
或陌生或熟悉的祝音在大腦之中徘徊不休, 秦一次又一次嘗試凝聚心神, 卻始終失敗。
混沌的靈魂與意志仿佛被丢進了一個滾筒洗衣機裏, 天旋地轉之間, 他感覺自己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拉長。
他開始感到一陣眩暈,大片大片燦爛的金色在他目光的盡頭一一鋪開, 仿佛要将整個天地都渲染成燦金色。
恍惚之間,秦隐約聽見有一道慈和溫婉的聲音,在自己的心間響起。
「秦……」
那道聲音……像是在呼喚着自己的名字。
「秦,不要悲傷、也不要難過,此番舍身乃此方之宿命……禦座之下、汝之使位間,此方為汝準備了一件禮物……」
一件……禮物?
「一切選擇權都交付于汝……晚安,我的孩子。」
在響徹原野的狐貍的悲鳴之中,秦感覺體內有什麽東西在拼命鼓噪,拼命萌發,拼了命地想要掙脫約束、湧向自己的心髒。
原本牢不可破的束縛,在拼命瘋長的渴望之下,忽然變得薄如蟬翼、不堪一擊。
哐——!!
一聲清脆的破碎聲。
金蜜色的眸子像是瞬間被什麽東西所點亮。在殘疾的尾部劇烈到幾乎要将自己徹底撕裂的痛楚中,秦停頓片刻,閉上了眼睛。
視野陷入一片昏黑。
片刻之後,很突兀地,秦的眼前,出現了一抹淺淺的金色。
緊接着,那點金色便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水,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速度、朝着四周迅速蔓延。
安靜的醫院走廊裏,忽然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稻香。
眼睫一顫,諸伏景光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他剛想回頭,下一秒,卻聽見面前的ICU裏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報聲。
“滴滴、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滴——!!”
降谷零也聽見了這陣動靜。他猛地睜大眼,本就蒼白的臉,伴随着儀器尖銳的報警聲變得越發慘白。
披着白大褂、全副武裝的醫療人員很快就趕了過來,透明的玻璃門前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整個ICU的氣氛沉凝如水。
那種氛圍自不必多說,幾乎讓降谷零在看清的瞬間,就感受到一陣由衷的心慌與恐懼。
“醫生!!”
他下意識地飛撲上前,捉住了一個匆匆走出病房的白大褂的衣擺:“醫生,我奶奶她現在怎麽樣了?她現在是不是——”
被患者家屬叫住,那位醫生沖身邊的同伴擺了一下手,示意對方先走。緊接着,她低下頭,醞釀了一下措辭,用盡可能委婉的方式向家屬介紹着患者狀況:“病人情況不太樂觀,這次昏迷是體內全器官衰竭引發的,病人目前生命體征監測出現困難,你……”
她猶豫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忍心。但有些話,身為主治醫生,她卻又不得不說。
“你,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
“……”
降谷零一下子就愣住了。
握着醫生衣擺的手像是脫力一般緩緩松脫,他呆呆望着醫生的背影彙入人群,臉上表情是恐慌到極致的空白。
ICU裏的儀器還在持續不斷地響着,小小的幼崽緊緊扒在透明玻璃上、很努力的試圖從醫生們的背影縫隙間窺探一二,小臉幾乎要被玻璃擠成扁平一片。
諸伏景光見狀,眼底飛快劃過一抹傷感。
“zero,不要擔心,事情一定會……”
他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吉利的話,可話說到一半,對上好友那雙通紅的眼睛,一怔過後,又默默将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正在此時。
隐隐約約地,諸伏景光聞到一股熟悉的稻香,混雜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氣息,在整條走廊彌漫開來。
嗅着鼻尖熟悉的氣息,電光火石間,他的眼前,似乎再次出現了那頭仿佛披月而來的、神駿優雅宛如狐貍神明降臨的雪白身影。
藍灰色的貓眼瞬間睜大,諸伏景光猛然回頭:“您——”
眼前覆上一抹滾燙的溫度。
“……”
“……”
那仿佛能将人的皮膚灼傷的熱度,燙得諸伏景光不斷眨眼,只感覺眼珠連同大腦都在同一時刻沸騰了起來。
“——別擔心。”
成年人溫軟卻足夠堅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将諸伏景光未盡的話語重新補充完整:“零醬,不要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降谷零依舊趴在玻璃上,像一座不會說話不會動的雕像。
諸伏景光張了張嘴,擡起手,将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了覆落在自己眉眼間的那只大手上:“秦老師……”
“嗯,在呢。”
依舊是溫軟的聲音。
“秦老師。”諸伏景光又喚了一聲。
聲音的主人似乎對幼崽有着無與倫比的耐心,諸伏景光感受到身後倚靠着的身軀微微振動了一下,似乎是對方在輕笑。
然後,熾燙移開,諸伏景光感覺自己的頭頂微微一沉。
“——撒嬌可恥。”
成熟可靠的年長者低笑一聲,揉了揉幼崽的腦袋瓜:“不過,如果是零醬和景光的話,今天可以得到[撒嬌特許]哦~”
“……”
“……”
“來吧?”這樣說着,秦朝着背對自己的降谷零展開了懷抱,反光玻璃上照出的人影也同樣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今日份限定的擁抱,只給你們,別的幼崽都沒有哦~”
稻谷的清香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濃郁。
降谷零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啞着嗓子強撐着嘴硬:“我才不是那種脆弱到需要大人擁抱才能被安慰的膽小——”
鬼。
話音未落,溫暖襲來。
秦将下巴抵在幼崽毛茸茸的頭頂上,笑吟吟地發出一聲喟嘆:“那好吧,我承認——我才是‘那種脆弱到需要幼崽擁抱才能被安慰的膽小鬼’。”
“……”
“……”
“你說什麽?”秦豎起耳朵,戳了一下懷裏幼崽軟乎乎的臉頰肉。
降谷零垂下眼,搖了搖頭。
同樣占據了秦另一半懷抱的諸伏景光聽見了,但他看了看自家沉默不語的好友,又看了看一臉狀況外的秦,猶豫了一下,沒有吱聲。
“都會過去的。”
拉起降谷零的手輕輕搖晃了一下,諸伏景光小聲安慰。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地的瞬間,病房裏嘈雜尖銳的嗡鳴聲……戛然而止。
紫灰色的小狗眼瞬間睜大,降谷零看着病房門口魚貫而出的醫護人員,看着他們臉上如釋重負的微笑,恍惚之間,感覺自己如墜夢中。
——————
自那天忽然昏倒、被緊急送往醫院接受治療之後,降谷奶奶雖然病情逐漸好轉,卻也再也沒能離開過病床。
降谷奶奶的年紀本就很大了,之前又遭到過詛咒的侵蝕,并不健康的身體早就被掏空了,如今一朝衰竭,能夠走下手術臺都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了。
她每天昏睡的時間總比清醒時多,偶爾睜開眼時,望向病床邊忙碌着為自己擦手擦臉的降谷零,渾濁的老眼中,總是盈滿了愧疚。
她有時想要和降谷零說說話,可還沒來得及提氣,下一秒,就被臉上戴着的氧氣面罩阻止。
“——像現在的情況,我們一般是不推薦繼續治療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醫生沉聲道,“之前也和你說過,病人全身多器官衰竭、生命體征極不穩定,一旦離開維持生命的儀器,恐怕立刻就會陷入深度昏厥。”
“那就住院,”降谷零想都沒想,“治療費我會努力還清的,醫生,求您救救她!”
“這不是錢的事。”
憐憫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孩子,醫生微微嘆了口氣:“算了,你還是個孩子,可能沒辦法理解我的話,我和你直說吧——在這種生命的質量完全無法保證的情況下,與其讓病人這樣渾身插滿管子、毫無尊嚴地活着,然後自己背負巨額治療負債,還不如就這樣吧。”
就這樣?
降谷零騰的一下站起身,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地看向醫生:“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
篤篤——
辦公室的門忽然被人敲響。
“——澤野醫生,有人想要見您。”
澤野醫生皺起眉,揚聲答道:“稍等,我這邊還有點事。”
門外安靜了一會兒,但很快,那人再次開口:“好像是公安的人,他們說有事要找您聊聊。”
“……”
“……”
澤野醫生看像面前的孩子,有些抱歉:“不好意思,降谷君,你應該也聽見了,我現在——”
沉默地站起身,降谷零面上恢複了平靜,微微點頭:“請便。”
目送澤野醫生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外,降谷零剛走出辦公室,下一秒,眼角的餘光處卻是瞥見了一道紅發披肩、身披一件修身黑風衣的高挑身影,在走廊盡頭一閃而過。
“!!”
“等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正要去追,卻聽見病房處傳來護士呼喚自己的聲音。
“……”
匆匆扭頭答應了一聲,等再次回頭時,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盡頭,降谷零沉默半晌,收回目光,返回了病房。
那到底是……
算了,大約是看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