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時光如水。
快樂大約總是短暫的, 唯有痛苦,才是人世間最為永恒的主題。
就算秦動用再多的人脈和關系、為降谷奶奶找了再好的醫生和專家,最終還是沒能留住這個慈祥的老人。
降谷奶奶走的時候, 東京剛下完那一年的第一場冬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是要将這個世界一起埋葬,風一吹,便将不知道哪一從倒黴的花木徹底掩埋。
生命在這個冬天、在這場鋪天蓋地的冬雪裏, 顯得格外脆弱和渺小。
伫立在窗前, 秦沉默着, 望着趴在病床邊失聲痛哭的降谷零、以及在一旁紅着眼圈與一聲交談的諸伏景光,唇瓣幾度開合, 最終,卻也沒能憋出哪怕一句安慰之詞。
一切的言語都顯得那樣空洞。
悲傷無聲,卻又震耳欲聾。
置身在這一場仿佛默片一般詭谲又滑稽的沉默之中,秦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類的生命, 是與妖怪們截然不同的短暫。
他突然就想到——原來自己不僅僅親自送走了母親、兄長、阿裴和其他的族人, 在不久的未來, 還有可能會再一次目送這兩只自己親手養大的幼崽步入永恒的死亡。
——宿命在這一刻, 仿佛終于完成了閉環。
而,被命運無情遺棄的狐貍能做到,僅僅就只有停留在原地,望着身邊親友漸行漸遠的身影, 有心去追, 卻連對方的影子都踩不到。
“……就像個職業送葬人一樣。”
幾不可聞的低語, 倏忽間被雪風吹散,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徹底掩埋在了窗外這場紛紛揚揚的初冬深雪裏。
病床邊。
握着降谷奶奶枯瘦幹癟的手, 已經長成少年模樣的降谷零趴在病床前,無法克制地哽咽着,語無倫次地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他說,“奶奶,我有好好照顧自己,有好好吃飯睡覺,我現在已經長得和記憶裏的爸爸一樣高了……”;
他說,“我的成績很好,秦老師總誇獎我,我這幾年拿了很多很多的獎杯,滿分的試卷用一個文件袋甚至都裝不下了……”;
他說,“您說想看,我就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從小學畢業、到國中畢業、再到高中畢業都有,我現在已經被東大錄取了,馬上可以給您拍一張入學典禮的照片了……”;
他說……
“——奶奶,您再看我一眼……”
房間裏,監護儀報警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
醫生和護士們一言不發、默默退至病房的門口,只留下一兩個人協助病人家屬處理後事,其餘人則是推着小車、拿着腰間的傳呼機,再一次全力以赴、奔向另一間儀器發出警報聲的病房。
房間裏的響動不算小,但降谷零卻像是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
他握着降谷奶奶一點一點變得冰涼僵硬的手,看着對方被拔掉那些堪堪維持生命體征的管子後、變得千瘡百孔的身軀,紅着眼,緩緩地、緩緩地低頭。
——他将額頭貼在了奶奶冰冷的掌心裏。
“奶奶……”
已經過了變聲期的嗓音在這一刻聽上去沙啞至極,降谷零顫抖着尾音,低聲說:“願您早日成佛……晚安。”
門邊,諸伏景光的眼圈,“倏”一下就紅了。
強壓下心底翻湧的哀傷,他來到窗邊,看了一眼垂着眼眸、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秦,揉了揉眼眶,輕聲問:
“——秦老師,醫生剛才問、需不需要幫忙聯系寺廟或者葬儀社……”
秦擡眼看他:“你想怎麽辦?費用方面不需要擔心,我會負責的……就當是我為老夫人盡一份心意了。”
“……”
諸伏景光又開始揉眼睛,嗓音有些低啞:“我,不知道……”
按住面前這個只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小崽肩膀,秦揉了一把對方的腦袋瓜,沒說什麽,轉身出門打了個電話。
片刻之後,他重新回到房間。
“通夜、告別式、火化、安葬……我問過了,接下來的流程大概是這樣。”秦垂眸看了眼依舊跪在床前、一言不發的降谷零,想了想,轉頭低聲問,“——降谷家,還有其他親友嗎?”
雖然這樣問,但秦的心裏卻已經大概有了答案了。
距離當年那場空難至今已有十年,這麽多年過去,如果降谷家真的還有親友的話,那些所謂的親友,怎麽可能一次都沒來探望過降谷奶奶和當年尚且年有的降谷零呢?
諸伏景光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望着幼馴染佝偻成一小團的背影,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那就去掉告別式,通夜之後直接火化吧。不必擔心,之後我會聯系寺廟那邊納骨的。”
諸伏景光有些茫然,一時不知道該在這時候說些什麽。當年家裏出事時他年歲尚小,再加上又受了不小的刺激、之後一直住在醫院接受治療,因此父母的後事都交由兄長與親戚操持,幾乎全程都沒有讓他參與。
他躊躇了半晌,最終只是低低應了句好。
秦低眸,望着不知不覺間、已經成長到如今只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崽,眸光微微柔和。
就像曾經小時候那樣,他擡起手,很不客氣地撲亂了幼崽的頭毛。
“去安慰一下零吧,其餘事宜交給我,我來處理。”
“麻煩您了……”
秦笑了一下,金蜜色的眸子微微彎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跟我謝什麽呢?”
“是你們的話,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在什麽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你們永遠,都不會是我的麻煩。”
……
……
當天夜裏,降谷零一夜未曾合眼。
壽衣早已在葬儀社工作人員的幫助下穿好,降谷奶奶在病床上蹉跎這麽多年,如今一朝離世、再不受人間疾苦,也算得上是一樁喜事了。
葬儀社的工作人員如此寬慰着,降谷零一語未發,只是默默聽着,但究竟是否聽進去心坎裏去了,誰也不知道。
他晚飯吃的很少。這麽大個人了,秦特意買回來的一人份素餐,他卻僅僅只動了兩筷子,然後就再也吃不下。
他不吃,秦也沒有出言去勸,只是在将殘羹冷炙收走之後,悄悄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罐熱牛奶塞給對方。
守夜時按照慣例,死者家屬應該要圍在一起,共同緬懷死者生前經歷與成就的。如今降谷家只剩降谷零一人,他也不要人陪,自己一個人默默坐在靈棺旁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諸伏景光原本打算和降谷零一起守夜,但白天時他不忍心讓秦一個人忙裏忙外,于是跟着搭了把手,忙碌一天下來,整個人在吃完飯的時候就已經有些精神恍惚了,飯後直接被秦壓去隔壁房間睡覺了。
此時此刻,偌大的一間靈堂裏,就只剩了跪坐在棺木旁邊的降谷零、以及斜倚門框的秦。
萬籁俱寂,夜雪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
一片沉默之中,秦忽然聽見了一道沙啞的聲音低聲呼喚自己的名字。
“秦老師……”
秦擡眼:“在,我一直都在。”
降谷零微低着頭,室內明亮的光打在他的臉上,卻仿佛無論如何都照不亮他眼底的陰霾。
“秦老師,你說……人死之後,會有靈魂存在嗎?”
秦想了想:“如果你說靈魂,是指鬼的話,我想應該是有的。”
“……”
步履微動,秦來到降谷零的身側,屈膝落座:“你思考了一晚上,就只有這一件事想要問我嗎?”
“……”
秦浴室嘆了口氣,呼嚕了一把幼崽此刻莫名有些黯淡的金毛:“真拿你沒辦法……有什麽想問的,就直說吧。”
“你為什麽一直跟着我。”
“當然是……”
“——「當然是因為秦警官的拜托」……你想這樣回答我,是不是?”
秦怔了怔。
降谷零不知何時擡起了頭。此刻,借着室內亮如白晝的光線,他一眨不眨地認真端詳着身側男人的臉。
片刻之後,他忽然說。
“我與秦老師認識至今,應該也有十年了吧?”
秦掐指一算,點頭:“差不多。”
降谷零看了他一陣:“十年過去,秦老師的面容看上去,卻還和十年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就連皺紋都沒有呢。”
下意識擡手按住側臉,秦一頓之後,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是嗎?那看來我保養的還不錯,這麽些年的面膜沒有白敷啊。”
“是嗎?”
降谷零靜靜地望向秦。
除了那句輕飄飄的、聽不出是反問還是疑問的低語之後,降谷零便沒有再開口。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間降至冰點。
“……”
“……”
降谷零不說話,秦一時間卻反而感覺自己更不自在了。
十年的陪伴,十年的相處……
不僅僅是秦能精準同步降谷零的每一個念頭,降谷零對于自己這位老師,也早已熟悉入骨、了如指掌。
秦當然可以撒謊,他當然也知道,不管自己給出怎樣離譜的答案,降谷零都在沉默之後,悉數接納。
——降谷零一向如此。
在不認識諸伏景光之前,他就是個懂事且體貼的孩子。在認識諸伏景光之後,他在乖巧之餘,又多了一絲潤物細無聲的溫柔。
降谷零獨有的溫柔,讓* 他絕不會去反駁面前這個陪伴在自己身側、與自己一同度過大半個人生的男人哪怕一句。
他是心甘情願被騙的。
但……
——身為監護人,秦難道就真的就能仗着幼崽的信任與寬容,而肆無忌憚去揮霍去傷害幼崽小心翼翼奉上的、那一顆傷痕累累卻又柔軟幹淨的心嗎?
無法克制地,秦扪心自問。
身後尾巴有些焦躁地來回甩動,秦沉默了再沉默、掙紮了又掙紮,最終,一切波瀾盡數沉澱入那雙深淵一般叫人難以捉摸的金蜜色狐瞳裏。
他深吸了一口氣,玩笑般地揚起眉。
“——想知道些什麽?趁我現在心情好,趕緊問,不然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降谷零望着他,眸光依舊平靜。
“為什麽一直跟着我呢。”
他把之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但這一次,秦卻不打算再敷衍了事了。
異聞課的存在需要向普通民衆保密,但降谷零是詛咒之種,他天生就與異常相伴。甚至于,在不久之後的成年夜裏,對方可能還要面臨已經成熟的詛咒之種被剝離所帶來的麻煩與痛苦。
他不該瞞着他,也沒辦法瞞着他。
“——你的體質很特別。”
秦最終說。
降谷零先是微微一怔,眉眼間很快浮現出一抹了然:“啊……是指我比其他人更加倒黴、靠近我的人都會變得不幸嗎?”
秦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頭。
“這不是你的錯。”
“……”降谷零沉默了一陣,唇瓣微微有些發白,“那,奶奶的事……”
不等他說完,秦很快就打斷了他。
“——與你無關。”
“……”
紫灰色的眸子裏神情複雜。
一時之間,降谷零竟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奶奶的離世與自己無關,還是應該悲傷降谷奶奶這仿佛無法被任何外力所改變的命運。
四目相對,各自無言。
在一片仿佛能聽清心髒一下重過一下的跳動聲的靜默之中,他慢吞吞地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
“……你要一直跟着我嗎。”
“直到你成年。”
“那之後呢。”
“……”
這一次,沉默的人換成了秦。
降谷零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臉,錯開目光盯着秦身後的牆壁,悶聲問:“你跟着我這麽多年……就只是因為我的體質和其他人不一樣嗎?”
就……
沒有其他原因了嗎?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那是不是換任何一個同樣體質的孩子,你都會像是曾經陪伴我、鼓勵我那樣,像個能撐起一整個世界的英雄那樣,從天而降、去到對方的身邊呢?
在你眼裏,我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呢?
我到底要怎麽做……
——才能讓你不要像奶奶一樣,丢下我、離開我,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之外呢?
這一刻的降谷零,就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丢出家門的小狗。
他是那樣焦躁又不安地緊緊貼在主人的身邊,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永遠不會被抛棄”的承諾。
但,很顯然……
他的希冀,很快就要落空了。
哪怕在人類社會生活了這麽多年,秦有的時候,卻還是會聽不懂人類沒說完的話語之中、暗藏的弦外之意。
因此,在聽清降谷零的問話之後,他不假思索,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地就點了頭。
“……”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破碎。
舊日一切美好都仿佛在這句話裏化作泡影。
曾經的溫暖,曾經彼此相伴着度過的每一歲春秋,都在這一刻,被打做了可悲可笑的謊言。
對于未來的一切想象化為尖刀,将那些曾經無比真實、無比惹人眷戀的快樂撕成粉碎。雪風倒灌,一片冰冷之餘,降谷零仿佛聽見自己的心髒在這個雪夜結冰、然後發出無機質的“咔咔”聲。
他長久地凝望着秦。
望着對方眼底倒映出的那個小小的自己,降谷零忽然就覺得,自己這個乖寶寶的劇本已經演夠了。
至少在現在……
他不想再裝了。
睜着一雙布滿血絲、微微腫脹的眼,降谷零看着秦,臉上的表情忽然就變得有些奇怪。
像是執拗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又仿佛僅僅只是不甘于自己在對方心中無關輕重的地位……
他那雙慣來清澈的眼底,忽然浮起了密密麻麻的陰翳與血絲。
在這個尋常又不太尋常的雪夜裏,披着一身的惶惑與不安,降谷零唇瓣微動,說出了曾經的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對面前這位長輩說出口的話。
“——秦知也。”
他目光如炬,緊盯着面前這個親手将自己早已破碎的生活一點點拾撿、拼貼到一起,陪伴并支撐着自己走過了整個少年時期的,名為“老師”,實則卻承擔起了監護人應該承擔的全部職責的男人。
“秦知也,我對你來說……到底算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