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
「秦老師, 如果人死之後真的會變成你說的‘鬼’的話……你覺得,奶奶今晚會回來嗎?」
會回來嗎?
秦有些恍惚地想。
——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呢?
「只有心懷遺憾、執念無法釋懷的人死去之後, 才有機會轉變為鬼魂」……
是這樣說的吧?
心懷遺憾的人……
究竟得是濃郁到什麽程度的情感,才能夠被稱之為遺憾呢?
又會是什麽樣的執念,才會讓早該死去的幽魂心甘情願化作惡鬼, 只為能夠長長久久地停駐人間呢?
經年之前……
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問答, 在日複一日仇恨與痛苦的毒火灼燒之下, 早就融化在了記憶的深處,致使秦一度以為, 自己大約再不會有回憶起這些事的時候。
原該如此。
本該如此。
但……
此時此刻。
怔怔注視着那張在夜色之下格外模糊的面容,恍惚之間,秦幾乎懷疑自己正在做夢。
在每一個浸滿血腥味的夢魇、每一個被痛苦抵死糾纏的長夜裏……那張臉,那張令他熟悉入骨的臉,都會一遍又一遍出現在秦的眼前。
有時破碎, 有時染血。
但, 每一次, 那張臉都會用怨毒的表情凝視着他, 唇瓣一開一合地,反複诘問着他相同的問題——
為什麽沒有保護好幼崽們?
為什麽不替族人複仇?
為什麽死去的不是他?
為什麽……
要害死所有人?
在每一個被夢魇糾纏的夜裏,秦望着那張有時俊秀、有時殘破,有時溫和、有時扭曲的臉時, 沉默了又沉默, 終于鼓起勇氣張開嘴時, 卻就連哪怕任意一個問題, 都回答不出。
「——為什麽不說話呢,阿秦?」
“——為什麽不說話呢, 阿秦?”
是了。
就是這樣。
每一個每一個夢裏,面對一語不發的自己,那張熟悉的臉,都會微微笑着,一遍遍如此詢問着自己。
但現在……
扭曲而痛苦的夢魇,竟不知何時,與現實重疊在了一起。
“……”
“……”
溫潤的黑眸輕輕地彎了起來,一身陰森鬼氣的紅發青年眉目含笑,如記憶中屢屢寬恕頑皮闖禍的自己* 那般,輕輕地、柔柔地呼喚着面前這個最受疼愛的弟弟的名字。
“——阿秦,許久未見,你難道就沒有什麽話,想要與我說嗎?”
秦:“……”
秦:“…………”
追蹤而來的雜亂腳步聲,很快停在身後不足五米的距離。
有人想要開槍,有人想撲上去将秦活捉。
但……
“退下。”
溫雅的輕斥聲,在這個紅發黑眸的青年喉間響起:“不得無理。這是我的幼弟,以後或許也會是你們的主子。”
黑衣人們面面相觑。
半晌後,他們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彎下腰:“是,大人。”
青年依舊微微笑着,風度翩翩,斯文俊雅。
但。
不知為……
秦注視着這張熟悉的臉,望着對方臉上那抹就連弧度也與過往一絲不差的溫雅輕笑,一時間,卻只覺得後脊生寒,心間冰涼。
“阿秦。”
對方還在微微笑着,目光專注凝視着秦,仿佛在等待着親愛的弟弟給出回應。
疑惑……
迷茫……
恍惚……
無措。
無數複雜的情緒徘徊在心間。
等到終于能夠發出聲音時,秦這才警覺,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時,早已嘶啞宛如夜鴉悲啼。
“……兄長。”
體內的痛楚還在延續,秦忍了又忍,強壓在喉間一口淤血,終究還是随着這一聲久違的稱呼,一同噴薄而出。
兄長……
兄長。
夢中輾轉了千萬次的稱呼,連同面前這個在血色夜伊始之前便已自戕的青年,與數十年後,穿破迷霧,再度出現在了秦的面前。
噴湧而出淡金色的妖血如一場雨霧,一半穿過了對面青年那稍顯虛幻的身體,傾灑在鐵門之上。
另一半,則是落入腳下,沒入血與塵混成一團的泥濘裏,消失不見……一如數十年前那場将月色盡數染紅的血色夜。
強弩之末的身軀搖晃了兩下,秦眼前一黑,險些摔倒。
但到底是沒有。
虛弱的狐貍脊背依舊挺直,秦看着對面音容依舊、風采不減當年的兄長,沉默着,像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
——出發前,他曾以為,闊別數十年,會有許許多多的話、許許多多的問題想要問對方。
但。
當真正見到這一抹早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游魂時,秦張了張嘴,話問出口時,卻只剩下一句:
“……阿橘是你帶走的,是嗎?”
真沒出息啊,秦。
他在心裏如此痛斥着自己。
“是。”
赤狐青年依舊眉眼含笑。
他沒有試圖去攙扶搖搖欲墜的幼弟,更沒有讓部下幫自己這位遍體鱗傷的弟弟止血。
他只是看着他,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稻香浮動的月夜之下,專注傾聽着幼弟與自己講述族中趣事時那樣。
親昵,溫和。
且包容。
“……為什麽?”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阿秦?”
秦:“……”
早就知道了嗎?
或許。
被黏膩血漬浸染的手,緩緩探入懷中。
再攤開時,秦的掌心裏,赫然躺着,一枚曾被滑頭鬼從外守洗衣店的火海之中搜尋到的,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
秦沒有說話,與他相對而立的赤狐青年,卻在看清碎片上的透明小字後,像是感慨,又像是悵惘般地喟嘆:“Corpse Reviver……亡者複生之酒……很意思的名字,不是嗎?”
他笑看着秦:
“——名喚為‘祁’的赤狐,早已經死在了當年那一場動蕩裏,現在的我是鬼。
“或許你可以稱呼我為‘複生’,這是我的新名字。”
“……”
“……”
在兄長溫和的注視之下,秦有些艱澀地輕輕搖頭:“你是祁……永遠都是。”
“好吧,如果你這樣堅持的話。”
像是縱容不懂事的弟弟胡鬧的可靠兄長一般,祁笑了笑,略過了名字這個話題。
“阿秦,你長大了。你來見我,我很高興。”
“……”
“現在的你,比以前話少了很多,就這樣看着,居然有些不習慣。”
黏着血液的睫羽垂落,秦語氣淡淡,嗓音卻啞的厲害:“……總是要長大的。”
“阿秦現在在做什麽呢?還和以前一樣,在擔任幼崽們睿智又博學的啓蒙教師嗎?”
“教師可不會來這種地方。”
“也是。”
頓了頓,秦面色平靜地反問:“那麽,兄長銷聲匿跡的這幾年裏,又在做什麽呢?”
他盯着對方與身後人群同款造型的黑色過膝大衣,沉默一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輕笑了一聲。
“——看起來,并不是什麽很體面的工作呢。”
“是很好的工作哦。”
祁笑了笑,腦後的高馬尾随着他的動作微微擺動,像是小動物靈活的尾巴:“哥哥現在是一家跨國制藥公司的二股東,從寬泛的定義上看,也算得上是一位救死扶傷的高尚醫生哦。”
救死扶傷?
高尚?
鎏金色的眸子裏,飛快閃過一抹譏嘲。
秦護着懷裏氣息奄奄的小阿橘,語氣沉沉:“兄長想要救的是誰?這些年裏傷的又是誰?”
“……”
“……”
四目相對。
紅發青年的唇角,一點一點、緩緩拉平了。
他冷冷地看着秦,似是警告:“我以為你該知道的——幼崽太過聰明,就不讨人喜歡了,阿秦。”
秦不為所動。
“可我早就已經不是幼崽了。在血色夜之前,兄長就為我過完了成年禮,不是嗎?”
“所以呢?”祁似笑非笑,擡起下巴,似乎是想要居高臨下俯視幼弟、給對方以氣場上的壓迫。
然而,這個再簡單不過的盤算,卻在與對方那完全無法填平的身高差上,遺憾宣布告終。
默然一瞬,他若無其事地繼續道。
“你的心思太好猜了,阿秦。”
赤狐青年饒有興味地打量着渾身是血的幼弟:“只需要一只被抽幹了血的老貓、再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關于它的消息,你這個疼愛幼崽的家長,就會如意料之中那樣,眼巴巴地送上門來。”
“阿秦,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點長進都沒有。”他用着仿佛最終宣判一樣的語氣,輕聲嘆息,“——只是你我到底兄弟情深,這局雖是兄長小勝一局,卻嘗不出分毫得勝的喜悅。”
“是嗎?”
秦注視着他,鎏金色的眼底不含半分情緒,平靜的仿佛陽光照過的、泛着粼粼金光的湖面。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
“——所以,你當年果然沒死。是不是,兄長?”
祁沉默着,沒有說話。
“那個時候,兄長既然沒有死在戰場上,又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走呢?”
祁無動于衷,依舊沉默。
漆黑色的不詳鬼氣在他的身邊聚攏、翻滾,黏稠如泥沼一般的惡意,伴随鬼氣,在這個難得一見的無月之夜裏,肆意滋長。
秦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就像他看不清,此刻在夜色與鬼氣的遮掩之下,兄長那張熟悉又略顯陌生的臉。
他深深凝望着兄長,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心力與期盼一般,啞着嗓子,低聲問他:
“——要跟我一起回家嗎,兄長?”
這一次,祁沒有再沉默下去。
他沖秦彎了彎唇,一句“好呀”脫口而出的瞬間,随之而至的,是直朝秦胸口刺去的,一截潛伏已久的細長狐尾。
嗖——!!!
凄厲的破空聲響起!
狐尾來勢洶洶,勁風裹挾着冰冷的殺意瞬息而至,猝不及防之下,叫人幾乎無處閃躲。
避無可避,那便不避。
為了防止偷襲傷到懷裏的小阿橘,沒有分毫猶豫地,秦腳下向右連退數步。
在狐尾徹底洞穿肩胛骨的瞬間,秦唇角上揚,沖對面笑意不減、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祁,晃了晃掌心裏捏着的東西。
那是一只沾滿血污的手機。
——并且,那還是一只正保持着通話狀态的、通訊人标記為[Aki]的手機。
“……什麽意思?”祁疑惑。
然而,就在他思考的同時,一道冰冷低沉、卻語速極快的聲音,驀地,在電話那頭響起。
“——請庇佑我,秦大人。”
衆目睽睽之下,秦咳出一口血,唇角卻逐漸勾起,眉宇之間,慢慢染上一抹熟悉的、張狂而又恣意的笑。
“——請為您的信徒降下恩典,降尊纡貴,來到我的身邊,指引我、教化我、眷顧我。”
伴随着一字一句的祈禱詞,祁眉眼間勢在必得的神情,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他面色狂變,再撐不住面上得體優雅的笑容,沖秦身後的偷襲者聲嘶力竭咆哮。
“——動手!!別讓他再說下去、立刻殺了他!!!!”
但……
來不及了。
伴随最後一聲含混不清的真名被人念誦而出,秦的體內,那股微弱的、一直被妖力裹挾壓迫的神力,終于沖破了束縛。
溫順而強勢的金光,循着他被洞穿的肩胛,迅速蔓延至全身。
下一瞬,白發青年那搖搖欲墜的破敗身軀,便随着通話挂斷的聲音,一齊消失在了原地。
嘟——
“這一局,是你輸了,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