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
清晨的江戶川很冷。
春末的河水流量已經很大了, 水流微急,細微的水花濺在岸邊碎石上,短暫碰撞後又消逝, 像是什麽受到驚吓的小動物,一閃即逝,快的叫人無法捕捉行跡。
朦胧的河面上不知什麽時候起了一層薄霧, 渺白的霧氣盈了些濕潤, 在陽光之下, 勾勾纏纏成了人心底最渴望見到的畫面。
可……
心底最渴望見到的,會是什麽呢?
——是一只完好無損的、活蹦亂跳的, 站在河邊狡猾地沖自己眯眼笑的狐貍老師嗎?
——還是一條空空蕩蕩的,沒有血漬、沒有足跡、沒有受傷甚至死亡的狐貍出沒過的痕跡的,除了碎石就是荒草的,幹幹淨淨的江戶川畔呢?
降谷零不知道。
或者說,降谷零害怕知道。
他害怕自己會在河邊發現一灘淺金色的妖血, 亦或是空空如也的一場海市蜃樓……
但, 當腳尖真正踏上江戶川畔荒涼枯寂的土地之上時, 他這才恍然驚覺一件事。
——原來自己更害怕的, 是什麽都做不到的,漫長而又無能為力的等待。
總要做* 點什麽的。
他想。
不管結果是不是他想要看的,他都要去看的。
他應該是要找到他的。
而且,找到的狐貍, 最好是毫發無損、活蹦亂跳的。
但人生總是難免意外的。狐生也一樣。
如果最終結果十分不幸, 找回來的, 是一條活狐微死的狐貍皮草的話……
“……”
“……”
“是要進入第五冰河期了嗎?明明已經春末了, 居然還這麽冷……”
像是漫不經心地随口一句抱怨,又像是某種只敢在無人區方才敢洩露的一點點心聲。
降谷零一邊跌跌撞撞行走在坎坷的河灘邊上, 一邊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身上那間幾乎沒什麽禦寒作用的小馬甲。
“……”
“……”
無人應他。
寂靜的江戶川河岸,除了腳下踩踏碎石傳來的窸窸窣窣微響、以及身側諸伏景光偶爾投來的擔憂目光之外,安靜得,就像是荒蠻之中屬于野獸們的古墳冢。
安靜。
死寂。
且不詳。
漫長的搜索,漫長的淩遲……
終于,當穹頂的第一縷天光撕破雲岚的遮蔽、爛燦的霞光鋪落着大地上時,借着一抹微不足道的反光,降谷零的視野終于捕捉到了一小團血色。
——不,不只是一小團血色。
雜亂的葦草,淩亂的碎石,還有……
微微喘着粗氣,諸伏景光半蹲下來,指尖輕撚,小心翼翼地從鋒利的碎石邊緣,摘下一小撮粘着血的、雪白色的絨毛。
絨毛的色澤不太純粹。
降谷零湊近,仔細辨別了一下,發現除了雪白之外,那一小撮絨毛裏,似乎隐隐還夾雜了三兩根水紅。
“——他來過這裏。”
諸伏景光站起身,聲音放的很輕。
他來過這裏。
簡簡單單的一句陳述句,卻瞬間将降谷零晦暗的眸光點亮。
碎石堅固,灘塗泥濘。
在這樣糟糕的載體上,不管是腳印還是別的什麽東西,都很難留下足夠被人所捕捉、乃至追蹤的痕跡。
但降谷零和諸伏景光卻沒有絲毫要懈怠的意思。
他們都太熟悉秦了。
他們知道,珍愛尾巴的狐貍,哪怕現在失去了所有尾巴,也一定會避開可能将尾尖弄髒的河灘,在落水又上岸之後,選擇更加幹燥堅實的碎石地。
如此一來,潮濕泥濘的灘塗便不必搜索了。
他們同樣清楚,同期口中,那位不良于行到不得不倚靠輪椅才能解決出行問題的狐貍大妖,在借由落水擺脫萊伊的追殺之後,一定會選擇相對較為平坦的路線登陸上岸。
如此,那些陡峭的、崎岖難行的路線,也不必查看。
……
兜兜轉轉搜索一圈,就在日頭高懸、時近正午時分時,已經有些體力不支的兩人,決定在河岸邊的橋洞裏暫且休整。
降谷零拿出一路不斷震動的手機,解鎖之後快速浏覽了一遍未讀郵件,面色微微一沉。
“……琴酒從[複生]那裏出來,現在往安全屋方向去了,據說臉色很不好。”
諸伏景光一怔:“安全屋?可我們現在不在,萊伊目前還沒有消息,也不知道回去了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被正在氣頭上的琴酒逮個正着,那和卧底身份不打自招也沒有太大差別了。
諸伏景光感覺到一陣棘手。
他沉思片刻。
“先回去?”至少也要先把琴酒這位督戰的盤問好好扛過去再說。
“……”
“嗯。
如痛苦、如仇恨般的不甘終于還是混着澀然,被主人囫囵咽下,降谷零沉默地站起身,轉過了身。
絨毛本身很輕,可沾上了血後,便不再是随便一陣微風就可以吹走的了。
但那是在血液未幹之際。
當血液再度被時間風幹,那些刺眼的色澤,便成為那些絨毛最美麗別致的刺青。
風一吹,白金色的絨毛便如蒲公英一樣,洋洋灑灑,飛向這片被狐貍深深眷顧、并竭力守護着的土壤之上。
——就像狐貍跪伏在地,虔誠親吻這片大地一樣。
臨行前,降谷零回眸,再看了一眼荒灘橋洞。
很難得地,置身在空曠荒蕪的荒灘之上,他第一次有些茫然地問:
“我們當初的選擇,錯了嗎……?”
錯了嗎?
當初不顧一切地,将前途與未來,全部壓在這一場豪賭之上這件事。
以前的降谷零不害怕,不服輸,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選擇了正義和光明,同時就選擇了血和犧牲。
他對此早有覺悟。
可這樣的覺悟裏,卻并不包含那位本該置身事外的、本該與自己如同平行線一般永不相交的老師所要做出的犧牲啊……
這個問題不該出現在堅定的、無畏的降谷零身上,但這卻也是狐貍最寵愛的零崽發自肺腑的疑問。
家與國……
小愛與大愛……
“……還真是道刁鑽的考題。”
可從始至終,降谷零的選擇,都是、也只會是那一個。
那個答案,是構成29歲的降谷零的唯一引路明燈,是構成當年成年夜裏、那個信誓旦旦說着要去守護這個自己無比熱愛着的國家的,18歲降谷零,從未曾冷卻一腔熱血。
所以。
所以啊……
“千萬、千萬要沒事啊,我可還等着替你這個不學無術、偷懶成性的老前輩,代寫工作周報呢……”
“……”
“……”
一直到兩人身影最終被茂盛搖曳的蕪草覆蓋的前一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江風之中,降谷零聽見一聲低低的嘆息。
再回頭時,一切皆為虛無。
荒蕪破敗的橋洞之中,兩人先前停留過的草窩輕輕搖曳。
半晌後,一枚精巧可愛、被血液染做金粉色的半截海豚鑰匙扣,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勾回草窩,消失不見。
——————
下午,2時37分,警察廳警備局發布一則聲明,轟動了日本媒體界。
【——東京米花公立醫院,于昨日晚間10:54分,發生了一起針對我司警視監橘井成一的刺殺行動,醫院遭到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槍擊。經排查,除一位貼身保镖外,在場病人及醫護确認無一傷亡,現場具體勘察情況如下……】
病房裏。
小腦袋瓜被包成粽子、就連耳朵也沒被放過的赤狐幼崽阿岚趴在枕頭上,聚精會神注視着電視。
病床旁邊,難得休假一天的萩原研二很有耐心地給幼崽削着蘋果。
阿岚和自己的小舅舅很不一樣,不喜歡茹素,如果有條件的話,她恨不得一天八頓大魚大肉。
因此,對于寡淡無味的蘋果,小狐崽看上去并不十分青睐。
“阿岚乖,再吃一口,多吃點蘋果對身體有好處的~”
在今天之前,萩原警官敢指天發誓——自己絕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淪為那些滿口都是“健康”“養生”“為你好”的夕陽紅寶爸陣容中去。
太可怕了……
英年早育什麽的,實在是太吓人了!
他可還沒享受夠自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單身生活呢,才不要就此跨入中年爹味男的行列啊啊啊啊啊!
一位萩原警官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已經開始哀嚎撓牆……
然而。
“嘤。”不吃。
很是倔強地,狐貍幼崽轉動屁股,把臉背向萩原研二的同時,還沒忘了看新聞。
萩原·從話題一開始就主注定無緣老父親賽道·研二:“……”
他緊急調整戰略。
“——那我把蘋果給阿岚切成狐貍的樣子,好不好呀~?”
阿岚一頓,扭回過頭,用一種“你沒病吧”的詭異眼神,奇怪地看向萩原研二。
“你讓狐貍吃狐貍蘋果?你們人類都玩這麽變态的嗎?”
萩原研二:“……”
……好難搞的狐崽!
稻荷狐貍在上!秦老師還在的時候,阿岚完全不像是現在這麽難搞啊?!
窗邊,拒絕了少年偵探團的查案邀請、靜坐看書的灰原哀,忽然輕輕合上了書頁。
“一塊蘋果,換一條消息。”
阿岚尾尖豎起,狐疑看她:“你都知道什麽?我憑什麽和你換?”
“我知道很多。”
“比如?”
“比如,很快,這位被不明勢力刺殺的橘井警官,就會主動接受采訪,并聲稱——‘這次針對自己的暗殺行動裏,多虧殺手之中有警方卧底向自己透露情報,自己才能死裏逃生。’”
正好此刻。
【……據悉,本次槍擊事件中,多虧歹徒內部的警方卧底傳回消息,橘井成一警官才能與貼身保镖交換身份,在保镖先生誓死抵抗下,這才在刺殺中全身而退……】
阿岚:“……”
片刻沉默後,她張開嘴,輕輕地,咬住了一塊被削成狐貍模樣的蘋果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