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
不知道是月光太暗, 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阿秦分明站在自己面前,箐卻驚覺, 自己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樣了。
鎏金色的眼眸依然明亮,可在那雙眼睛裏,映不出月光, 映不出繁星, 映不出自己的倒影, 能看見的,只有無數苦難堆砌而成的, 濃郁的、深不見底的暗色。
不合時宜地,她忽然想起了這段時間在東京聽到的,有關這位才智雙絕的異聞五系管理官的傳言。
他們講他英勇,講他機敏,講他威嚴天成不容侵犯。
可他們也講他冷酷, 講他殘忍, 講他可以在談笑間處決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 講生命在他的眼裏, 就只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數字。
他們說他會毫不猶豫讓追随他的人或者異常慨然赴死,他們說他為了讓計劃無懈可擊,總會做出一定程度的犧牲。
那些犧牲者可以是旁人,當然也可以是自己。
——電車難題考驗的, 到底是人的道德, 還是人的理性?
箐不知道。
那些在街頭巷尾傳唱秦的功德、唾棄秦的冷血的人或許也不甚明白。
只有秦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只有秦。
可是。
阿秦……
阿秦啊……
兩百多年的時光, 在妖怪漫長的一生中, 到底能占據多麽重的分量?
兩百多年裏見過的、愛過的故人,在他接下來要獨自走過的漫長歲月、見過的如許來人中, 又算滄海之中的幾粟?
記憶裏那個狡黠、輕狂、嘴硬心軟的小狐崽子,那個會甜甜地喊着自己阿姐、把捉到的第一只田鼠野兔送到自己面前的笨蛋弟弟,仿佛依舊在昨天。
可如今,隔着小半個世紀的時光荏苒,年幼時那個會蹦蹦噠噠地跟在自己尾巴後面的雪糯米團子,現在卻站在陰影裏,微笑着,像神社裏一尊不變喜怒的神像,嗓音和緩地問:
“——姐姐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還有什麽話要對阿秦說呢?
有的,當然有的。
她想說不在姐姐身邊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阿岚;她想說阿秦工作不要太拼命了,在外面遇到委屈就回家裏來,家裏永遠給你留有一席安身之地;她想說阿姐想讓你們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如果複仇的代價是失去你們,那麽一切往事,就讓它随風去吧……
可此刻。
面對着秦那雙隐隐透出些陌生的眼,箐卻驚覺,自己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們站在懸崖上,可以說自願,也可以說,是被橫亘在這小半個世紀的愛恨情仇、血淚盈襟架到了這裏。
進一步,是生路,退一步,只有粉身碎骨。
她不能、也不願意用自己那一套生長在安寧和平之中的處事标準,去要求阿秦退讓,要求阿秦善良。
阿秦不僅僅是她的阿秦。
他還是那麽多人、那麽多異常賭上一起、誓死追随的首領,他的身上,牽絆着無數人和異常的生命和希望。
“——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這一刻,箐分不清這句輕如夢呓般的低語,是來自自己喉間,還是由阿秦說出的。
它來自于誰,好像也不是那麽的重要。
就像是一句可有可無的道別。
可她還是說了。
上前一步,這位在亂世之中支撐起了一方小家的,堅韌而又頑強的赤狐一族繼任首領,微微踮起腳尖,在對方配合着彎下腰後,将自己的額頭輕輕的、輕輕的抵在了對方額頭之上。
“阿秦。”
她說。
“要活着回來。”
阿秦似乎愣了一下。
昏暗的夜色裏,箐嗅到來自對方身上複雜的血腥味。
有阿秦自己的,有異常的,也有人類的。
然後,她聽見弟弟笑了一聲,胸腔震動,無比珍惜地,将一小片飄落在自己肩上的楊絮,用狐火點燃了。
他沒有說話。
火星飄渺。
一直到弟弟的身影再一次被黑暗吞沒之後,箐擡手,接過那一小團漂浮在自己身側的小火球。
火焰噼啪,在落入她的掌心之後,猛然爆裂開。
楊絮被燃盡,連點灰燼都沒有留下。
但箐的掌心中,卻摸到了一個堅硬、冰冷的東西。
————————
那一夜過後,箐再未見過秦。
只是,有關異聞五系首領的各色謠言,卻在各大社交媒體上不胫而走。
《摩天輪遭遇槍擊!在任異聞課公安放棄救援遇難民衆、獨自逃離現場!》
《妖怪傷人案頻頻發生,秦知也警官塑造的信任烏托邦,或将成為異族揮向同胞的利刃!》
《是權力的争奪、還是公衆利益的需要?異聞課的存在是否有必要?》
《僞善者終将自食惡果!秦知也落海生死不明兩月有餘,異聞五系首領是否考慮換屆重選?》……
當第一個聲音掀開了審判的序幕之後,很快,第二、第三、第四……越來越多的聲音會加入這場審判者的狂歡。
是否有罪不重要。
是否屬實也不重要。
當你拒絕了随大流加入這場正義的霸淩之後,有罪者名單裏,就會多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
那就是你。
——加入他們、成為這場審判的共犯,或者拒絕他們,成為被告席上狼狽不堪的其中一員。
選擇擺在了明面上。
曾經在異聞五系那位頭腦精明、手腕狠辣的管理官手下,站隊立場有所動搖的各方勢力們,在這一次的審判狂潮中,原本移向異聞課的腳步,再一次變得游移不定了起來。
為了讓這一部分游移不定的勢力堅定信念,終于,在事情發酵了兩個月後,對魔特異課出手了。
那是一場很無趣的議會。
在那樣一場隆重而盛大的記者發布會上,對魔特異課的參事官慷慨陳詞,用最沉痛的表情,陳述了異聞五系管理官秦知也最卑劣可恨的行徑。
“……從發現第一個詛咒之種降臨的那一刻開始,警方對待詛咒之種這種邪惡的、無法被教化的罪孽源泉的态度就只有一種,那就是扼殺!”
“只有在詛咒之種尚未成熟時殺了它,我們的民衆才能得到安寧,我們的國家,才不會因為詛咒之種的爆發,而陷入災厄與戰火之中!”
對魔特異課的參事官猛拍桌子,語氣悲憤:
“——可異聞課做了什麽?秦知也又做了什麽?他們把那個劊子手,那個天生的壞種、屠夫保護了起來!他們飼養他,利用他,在成熟夜的時候更是殺傷了近百名英勇無畏的對異常警官!而這,僅僅只是為了滿足他們異聞課的卑劣欲望!”
“他們享受被人類民衆歌功頌德,他們試圖通過人們的感激和信仰創造僞神!他們想要讓所有人放松警惕、無視他們的狼子野心!然後,當正義被麻痹,當勇者逐漸老去,他們——這些卑劣的野心家!将會得到一切、君臨天下!”
“他們這是在犯罪!”
“身為他們的同僚,我很失望,但為了正義、為了和平、為了國家的安全和穩定,我和我所代表的對魔特異課将不得不站出來,作為證人,向所有無辜者控訴他們的卑劣!”
“——我會看着你們的,我要親眼見證你們這些竊權者的慘痛下場!而我,就算将遭到異聞課的刺殺,我也必當死而無憾、千古不朽!!”
“……”
“……”
話音落地,全場鴉雀無聲。
許久許久過後,當第一道掌聲響起時,整個發布廳內,如雷鳴般的掌聲霎時間響成了一片。
多麽振聾發聩的宣言。
多麽天才的演說家。
群情激蕩間,在場唯一一個安靜如死水一般的角落,就只有異聞課所在的“被宣判席”。
被宣判席上,幾位日夜操勞、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半用的異聞課管理官們,都來齊了,沒來的那位,也由他的副手,早川秋早川警官填補上的空位。
此時,他們的臉色很是難看。
“……那個混蛋到底在胡扯什麽??”二系管理官瞪大了眼,壓低聲音咬牙咒罵,“當初讓秦君接管詛咒之種的提案,可是經過了公安委員會批準的,他們現在怎麽好意思把鍋甩我們身上?!那個時候,他們對魔特異課為了防止詛咒之種這個爛攤子砸自己手裏,可是連屁都不敢放的!”
一系的陰陽師上櫻彌夏沒說話,連帶着四系魅也沒出聲。他們兩個是在詛咒之種成熟夜驚變之後、後補進來的,對于當年的事了解得并不算太過透徹。
反倒是剛出院不久、三系沉默寡言的獨眼管理官“瞎子”開了口,聲音低沉:“來者不善。”
二系管理官翻了個白眼:“用你告訴我?我是自己沒腦子不會想嗎?”
“……”
瞎子不說話了。
角落裏頓時陷入了一陣落針可聞的寂靜。
片刻之後,一片黑影蠕動了一下,随即,魅微微沙啞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我手下的影子傳回消息了,他們針對秦君的刺殺還在繼續,并且今天格外密集……截止發布會開始前,秦君那邊,已經迎來了今日第27波刺殺。”
陰陽師皺眉,有些擔憂:“秦君沒事吧?”
“根據随身監控設備傳回的數據來看,秦君一切平安。”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氣。
二系管理官忍不住冷笑:“做賊心虛。他們不就是想着,只要秦君死了,那麽就能徹底把秦君按死在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了嗎?做夢!”
“不止。”
一聲冷到幾乎結冰的低語,很快将幾位管理官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衆目睽睽之下,早川秋面色平靜,眼神卻冷沉宛如深潭:“秦只是一個突破口。他們試圖通過攻讦秦的方式,進一步敗壞異聞課在民間的口碑與聲望,當異聞課的地位被動搖之後,就是對魔特異課趁虛而入的時機。”
“你是說……他們打算在這個時間點搞奪權那一套?”異聞課參事官的臉色很是難看,“搞垮異聞課對他們來說到底有什麽好處?同為協處人與異常事務的兩個部門,我們異聞課倒臺,他們對魔特異課難道就能獨善其身麽?最後還不是淪落到被那些人類激進派一網打盡的下場!”
“他們不怕。”
早川秋依舊面無表情:“事實上,他們在很久以前,就做過類似的事情了。”
類似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二系、三系管理官,連帶着異聞課總參事官的臉色,瞬間就陰沉了下去。
陰陽師和魅有些迷茫地對視了一眼。
“想起來了嗎?60多年前,他們對于異聞五系警員、祁,還有赤狐一族的手筆,以及今日的發難……”
“——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異曲同工之處嗎?”
“……”
“……”
早川秋輕輕站起身,将自己的西裝,整理成一絲不茍地狀态。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做好表情管理。”
他說。
然後,面對着忽然朝這個偏僻角落聚焦而來的鎂光燈,年輕的副官沒有一絲閃躲,擡起下巴,挺直脊梁,闊步向前。
冷漠,而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