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
「高天原」啊……
是個古老又遙遠的名詞呢。
分明從誕生意識起就一直一直生活在那裏, 分明離開那裏也才不到300年,但莫名的,秦就是對那個神聖又孤高的地方, 産生不了任何一點的歸屬感。
陌生。
冰冷。
污穢。
這就是秦現在,對高天原僅存的全部印象了。
【說起來,高天原現在怎麽樣了呀?遇到諸神黃昏什麽的, 總覺得已經一團糟了】
恍然回神, 秦将思緒重新拉回現實。
“差不多吧。”
他說。
“我離開的時候, 高天原上,就已經污穢遍野、滿目死氣了。”
【啊, 怎麽會嚴重成這樣?!】
【那現在高天原上還有神明存在嗎?】
“有的。”秦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尾緩緩眯成一個嘲諷的弧度,“不出意外的話,現在高天原上茍活下來的神, 就只剩下我的老東家、那位曾經仁慈寬厚的「稻荷神」了。”
【雖然不是自己家的發生的事, 但還是覺得一切好突然、好可怕, 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
是啊。
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呢?
號稱八百萬神明共存共續的, 尊貴神聖的高天原,到底是怎麽淪落到現在這一步的呢?
“一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高天原上的生活總是枯燥的、乏味的。
日複一日,所有神明都重複着已經重複了千萬年的工作。那些曾經令祂們無比熱衷的窺視人間、聆聽祈願, 也在千萬年的周而複始循環往複中, 逐漸變得令人厭惡。
世人的願望總是瑣碎而卑微的。
人們祈求的無非是勞有所得、老有所養、幼有所依, 年年歲歲, 歲歲年年。
他們是那樣的渺小,匍匐進塵埃裏, 在塵埃裏掙紮,在塵埃裏耕耘,在塵埃裏建造出一片供養雲端之上的神明們予取予求的信仰王國。
可神明們又怎麽會在意今日降雨幾何,風級幾何?
田壟間是否有蛇蟲鼠蟻齧咬糧食根莖,今年豐收時節每畝土地的年産能有多少,人間帝王征收的糧食稅收又有幾擔……
祂們通通都不在意。
又或者說,祂們不屑在意。
神的目光總是遠大的,祂們看得見整個人類的命運齒輪與前路,看得見一個王朝的興衰盛敗,卻獨獨看不見每一個人,看不見每一個卑微又渺小的人的一日三餐、悲歡離合。
“人們信仰神明,他們相信當自己走入困境的時候,高天原上慈悲而又偉岸的神明,一定會降下神谕,指引自己走出迷途。”
“可事實是,他們的每一次叩首、每一柱香火,都落入了空處。”
“破陋的屋瓦前,沒有神跡降臨。王國都城盛大的祭祀儀式上,卻有神光長久不衰地照耀。”
信仰的流逝是細水長流的,崩塌,卻往往只在一瞬間。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晴天。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秦接受了稻荷大禦的旨意,前往人間播撒福音、宣告神恩,在回程時,還順便鑽進路邊的稻田裏,幫稻田的主人捉了四只肥碩的老鼠。
可,當秦踏上高天原的那一刻……
“我看見,「天钿女命」的神殿緩緩傾倒,天空中,昭示着「天钿女命」存在軌跡的星辰,就此隕落。”
“神殿外擠滿了聞訊趕來的大禦。”
“隔着人群,我看見,滿天塵埃裏,有一股不詳與邪惡氣息的氣息,正在迅速複蘇、膨脹。”
衆目睽睽之下。
——那位高天原上最善舞、最活潑溫柔的女神,在最聖潔尊貴的高天原之上,化作了一尊面目猙獰、目光渾惡的邪神。
“惡堕的「天钿女命」很快被幾位戰神擊敗,套上枷鎖,鎮壓進窮山惡水的荒蕪之地。我站在人群裏,長久地望着「天钿女命」殘破的天衣和淩亂的發髻,半晌未能回神。”
“在她被「天照大禦」降下宣判、被太陽的光輝徹底打入深淵的前一刻,祂忽然回頭,沖我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在無數神明們憤怒的叱責與詛咒中,我看見祂的唇瓣微微蠕動,無聲無息地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我看見祂說。”
“「要開始了」。”
那一天,在「天钿女命」神殿裏發生的一切,似乎僅僅只是個開始。
“在那一場宏大的審判落下帷幕之後,陸陸續續地,我聽下界宣揚神威的神使們閑聊時提及,說有不少大禦在人間的神龛廟宇,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破損坍塌。”
“神使們都很不安。”
“他們有的跪在神殿外,卑微而又讨好地祈求自己侍奉的神明降下神谕,解除疑惑,有的則頻頻下界去往人間,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查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他們成功了嗎?】
“沒有。”
秦垂下眼眸。
“他們有的被暴怒的神明在就地格殺,鮮血灑滿了神殿外的每一寸土地,有的去了人間,再也沒有回來,不知是死是活。”
「天钿女命」的死亡,就像某種詛咒,以極快的速度,迅速在高天原上傳播。
“一開始,只有一些根基淺薄、香火寂寥的神明出現異常。祂們渾身的氣息逐漸變得渾濁腐朽,神志似乎也遭受了影響,時而恍惚,時而清醒,混沌時,那些原本不可能存在在神明身上的堕落氣息便迅速築巢滋長。”
“很快,高天原上,第二個「天钿女命」出現了。”
那是一位存在感極其微薄的小神。
如果不是那天秦外出時正好路過對方的神殿,再次目睹一場不詳的審判,他或許也不會記得祂。
那一尊秦并不熟識的小神瘋了。
“祂殺光了自己神殿裏所有的神使,在被幾位戰神聯手鎮壓的時候,手裏還捧着一位神使無頭的軀殼,顫抖着嘴唇,貪婪吮吸着從對方脖頸斷裂處汩汩噴湧的鮮血。”
殘酷的現實迅速引來了幾位上位神祇的關注。
太陽神火伴随雷霆一起落下,與此同時,屬于稻禾的清香味迅速驅散神殿內的腐朽氣息,悄無聲息地安撫了神殿之外衆神的不安情緒。
天照大禦來了。
在祂身後跟着的,是秦侍奉的高位神祇,稻荷大禦。
“已經陷入混亂狀态的神明,從滿地血腥中擡起眼,狀若瘋魔,聲嘶力竭地咆哮。”
祂說:‘我和你們不一樣!我不想死!我不能死!人間還有信徒需要我的祝福!’
祂說:‘不管吸納多少信仰,我的神力都在一點點枯竭!為什麽會這樣?我的信徒只是活着就已經很艱難了,失去我的庇佑,他們很快就會死在災厄和妖魔爪牙下的!’
祂說:‘我只是做了你們都會做的選擇!只有神明的血能挽救神明的性命……我只是殺了幾個神使,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麽錯?!換做是你們面臨我所面臨的困局,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家夥又會怎麽選?!’
“祂瘋了一般質問在場神明。”
“可,話音還沒落地,下一瞬,我看見,無窮無盡的太陽神火和稻禾,就徹底吞噬了祂。”
祂死了。
沒有封印,沒有鎮壓,祂就這樣,以一種慘烈且殘酷的方式,和自己的神殿一同化為灰燼,甚至再也沒有轉生的可能。
【啊……】
【眼睛袅袅了……感覺祂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神,一直到生命的最後,祂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居然都是自己的信徒】
【但是完全不能茍同這個神草芥人命的行為啊!信徒的命是命,神使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了嗎?】
“是啊。”
鎏金色的眸底倒映出最下面一條彈幕,秦閉了閉眼,輕聲說。
神使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了嗎?
“灰燼落下,我看見,人群裏,有神明露出不忍與悲憫的神色。”
“神明惡堕是很嚴重的事情。短時間內接連發生兩起惡堕,天照大禦承受的壓力很大,因此在處刑結束之後,就匆匆離開了這裏。”
有與死去小神熟絡的神明上前,為祂收斂遺物,處理後事。其他在場的神明則像是害怕染上晦氣一般,很快也都離開了。
原本還算熱鬧的殿宇廢墟前,很快變得門庭冷落。
死氣與堕氣彌漫在灰燼裏。
神明死去了,神殿坍塌了。從此以後,除了祂曾經的信徒,再不會有人記得,有這樣一個慈悲又殘忍的神明,曾經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我跟在稻荷大禦的身後,沉默注視着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我們一起站了一會兒。大禦像是陷入了沉思,又仿佛只是在發呆,偶爾我會感覺到有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沒有打擾祂。”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最後轉過身、随侍稻荷大禦離開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從稻荷大禦留下的稻禾清香裏,聞到了一股熟悉的,不詳又腐朽的氣息。”
【??意思是稻荷神也感染了惡堕氣息嗎?補藥啊——!!!】
【卧槽卧槽卧槽!稻荷神看秦警官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意思!你小子該不會也要效仿死掉的神、殺死自己的神使為自己續命吧?!】
【秦老師別賣關子了,快繼續往下講!我好急我好急,我是急急國王!】
秦老師當然沒有繼續賣關子的意思。
接收到身邊裂口女的耳語,秦知道,他們這個直播間的下播時間就快要到了。
很有職業精神的,秦在自己的故事裏飛快插播了幾條帶貨廣告。
在看見後臺迅猛攀升的銷售量後,秦眨巴眨巴眼睛,這才繼續接下來的故事。
“出于對那位死去小神些微的同情,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裏,結束工作後,我總會抽空去往人間,關照那些曾經信仰祂的信徒。”
“因為早出晚歸的關系,等我再一次回到神殿、向大禦彙報近期工作的時候,我意識到,稻荷神殿內有些過分的安靜了。”
“——那些和我同名的狐貍神使們,在不知不覺中,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彈幕裏,大串大串的感嘆號瘋狂刷屏,間或夾雜着觀衆們驚恐的“啊啊啊啊啊啊”尖叫。
匍匐在稻荷大禦的神座之下。
對上祂深邃的目光,身為祂座下第一神使、備受稻荷大禦寵愛與青睐的秦,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恐懼。
“從那一天起,我不再敢直視祂的神光,亦不再敢交付全部的信賴與忠誠。”
“我開始更加頻繁地外出。”
“人間的神龛陸陸續續坍塌,到了後來,就連天照大禦的神龛,都開始出現了裂縫。”
“走進神社,在無數神像碎片之中,我只看見,稻荷大禦的神像依舊閃着金光,面容慈悲、眼神寬和。”
【秦老師快跑!!!有變态要吃狐貍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說天照的神龛都裂開了、比天照位階更低的稻荷神卻沒事,那是不是說明稻荷神屠殺并食用的神使,比天照更多?】
【……樓上的,細思極恐】
【天殺的!!!養狐貍的人看不得這個!為什麽要吃狐貍!自己死就死了為什麽還要拉狐貍神使下水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沒人關心秦老師是怎麽在稻荷神手裏活下來的嗎?】
【!!對哦!】
看着彈幕裏不斷湧出的疑問,秦笑了笑。
“啊。”
他眯起了那雙勾魂攝魄的狐貍眼,笑意淺淺。
“我告訴祂,我願意用自斷一尾作為代價,堕天前往人間,在人間,為祂掠奪信仰、廣建神社。”
【那秦警官你……?】
“當然是騙祂的啦~”
狡猾的狐貍笑眼彎彎:“我自己還欠着債的,哪有錢幫那個老登修神社?”
話音落地的一瞬間,遙遠的天邊,再次響起一聲後繼無力的羸弱雷鳴。
“瞧。”
“祂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