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

呼……

呼呼……

心口處巨大的空洞, 在冷風吹拂下,不斷滲透着寒意。

那種寒意極深極冷,哪怕秦身邊有着熊熊狐火環繞, 也絲毫無法驅散,只能任由其鑽入骨髓,侵蝕血肉。

“……”

“……”

秦的身體, 無法克制地開始顫栗起來。

因為震驚。

因為痛苦。

還因為……

迷茫而隐含欣喜的目光, 定定落在對面那個有着一雙藍灰色狐瞳的青年臉上, 秦抿了抿唇,再開口時, 聲音沙啞。

“好久不見……”

“裴。”

真是……好久不見了。

被他愣愣凝視着的青年,彎起眉眼,沖秦露出一個久違了的、促狹而又潇灑的笑。

“好久不見呀,笨蛋阿秦~”

上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呢?

秦恍惚地想。

——是剛染完黑毛之後,和秦湊在一起, 趴在麥田裏彼此發誓, 說要成為赤狐族最厲害的守護者、和守護者的最佳搭檔的時候嗎?

還是在幼崽們昏昏欲睡聽老狐貍們授課時, 通力合作, 一個吸引注意,一個動手操作,一只一只悄悄把崽崽們偷出課堂,拐帶着崽崽們胡天胡地到處撒野的時候呢?

那時, 還是少年模樣的藍眼睛狐貍, 還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 要強又驕傲, 和秦說不了幾句話就會因為意見不合大打出手,但打完架後, 又會在第二天主動叼一塊不知從哪個人類手裏換的小饅頭,別別扭扭和秦說路上撿的死面饅頭,你不吃我丢去喂狗了。

裴啊……

那是族裏最跳脫、最鮮活的一只狐貍,是普遍意義上并不十分優秀,但卻是同輩裏最讨長輩和朋友們喜歡的家夥。

比起性格孤傲冷淡的秦,性格更加平易近人、愛玩愛鬧,和秦一起被大家稱呼為「黑白雙子星」的裴,很多時候是比秦更受歡迎的存在。

大家都喜歡裴,族裏誰弄到了新鮮食物和玩具,也都會邀請裴過去一起分享。這種時候裴通常不會拒絕,但有個條件,那就是必須要帶着他天下第一好的親親幼馴染一起才行,不然免談。

也是因為裴的關系,原本因為白子的特殊毛色與大家格格不入的秦,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順利融入了赤狐們之間,彼此開玩笑的時候,偶爾也會有狐貍會調侃,說秦和裴是不是共用了第四條尾巴,不然怎麽走到哪都形影不離的。

裴很好。

很好很好。

可……

就是這樣一只很好很好的狐貍,在* 血色夜的那個晚上,為了掩護重傷的秦和幼崽們撤離,燃燼了體內最後一縷黑火,永遠永遠地倒在了那片血色煉獄裏。

——赫赫有名的「黑白雙子星」,在那一夜過後,只剩一只斷尾的白子,還在蠅營狗茍,茍且偷生。

咕叽……

咕叽咕叽……

黏稠的咀嚼聲在身前響起,打斷了秦飄渺的思緒。

“……”恍恍惚惚回神,秦注視着面前整捧着自己的心髒貪婪啃食的幼馴染,目光緩慢流轉,最終,落在了對方額頭上那條不斷蠕動的縫線上。

“……”

他張了張嘴,努力半晌,卻再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體驗。

當腹部、或者胸口遭到開放性創傷之後,胸腹內部氣壓逐漸接近大氣壓,壓差就會降低,而呼吸,也會随着時間推移而逐漸逐漸變得困難。

你開始感覺到憋悶、窒息。

你嘗試說話,可是因為吸氣困難,聲帶無法共振,所以無論你再怎麽努力,除了讓傷口撕裂更大之外,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秦現在就處在這樣一個困境。

再見故人,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說。

他想問,當年一起許下成為最強的約定,現在還算數嗎?

他想說,麥子熟了一茬又一茬,稻谷豐了一季又一季,現在的自己早已經學會制作饅頭和面包,以後再也不需要對方拿辛苦捕捉的獵物,與農戶交換饅頭投喂自己了;

他想說,其實黑毛白毛都挺一般的,早知道當年就背着首領一起去染個綠毛了,往春天的田野裏一趴,誰也不能抓他們回去念書聽講;

他想問,因為自己的存在而被迫遭到無妄之災,裴怨他嗎?恨他嗎?會不會後悔在一開始接近自己,後悔沒能在第一時間就将自己這個異類白子驅逐出狐群……

秦想問的問題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有很多很多。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裴額頭上那道猙獰的縫線傷疤上時,一切沒能問出口的問題,就只能遺憾宣布謝幕。

——對方不是裴。

眼前這個微笑着咀嚼自己心髒的故人,皮囊猶在,魂魄卻早已回歸彼岸,也許早已重新轉生、體驗全新的人生了。

那些不曾說出的話、沒能問出口的問題,随着五十年前那一場滔天的黑火,随着心口碗口大小的空洞,至此,消弭在了命運的長河裏……

再不複見。

耳邊,不知是幻覺還是走馬燈,秦依稀聽見,某個愛喝茶的老頭碎碎念着,什麽“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天邊,星辰無光,火雲黯淡。

“……”

“……”

被剜出心髒的身軀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最後的最後,秦只來得及看一眼從廢墟裏罵罵咧咧爬出的祁,和面前咀嚼得滿嘴滿臉都是血污的裴,殘破的身體,就如一道流星,自虛空之中劃過一道弧線。

然後……

轟然隕落。

“秦!”

“首領——!!!”

“不!!!!!!!”

————————

山體的塌方還在繼續。

失去四肢,渾身血液流失了至少百分之六十,此刻狀态已經無限逼近死亡的瞎子,終于還是憑借頑強的意志,艱難地爬出血池,蠕動着,一點一點來到了那灘亂石堆後。

亂石鋒利。

一路上,只能挺動腰身艱難爬行的瞎子,胸腹不斷被亂石棱角刮擦,最重的一處,一枚尖利的石片深深紮進了他的腹腔,随着他腰部的每一次搖擺,在腹腔中殘忍地翻滾、切割。

腹腔內部是沒有知覺的。

瞎子起先感覺到痛,随後就是汩汩流淌的溫暖。

在然後……

他感覺自己的蠕動遭到了阻礙。

回頭看時,他這才恍惚發覺,自己的腹部早已被割開一個偌大的創口,內髒拖出,和地上亂石勾勾纏纏攪在了一起,再也動不得分毫了。

他要死了。

這是一定的。

望着亂石堆後、那近在咫尺的一支亮銀色物體,瞎子沉默半晌,咬緊牙關,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瘋狂搖擺着身體。

輕微的拉扯感,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

在某一時刻,瞎子忽然感覺自己的腹部一涼,緊接着,是掙脫束縛後的莫名輕快感。

“……”

他意識到了什麽。

沒有回頭,他咬着牙,拖着一行猩紅刺目的血跡,艱難爬向那抹亮銀色。

終于。

當這處地下石窟的搖晃再次抵達一個新的高度時,拖着令人不忍直視的殘破軀幹,瞎子掙紮着,用嘴,緊緊咬住了那支亮銀色試管。

那是移液器。

——是臨行之前,秦鄭重交托給他的,盛滿了秦提純之後的純正神血的移液器。

只要将它倒進血池裏……

血肉模糊的一團爛肉在地上蠕動,兩道血淋淋的軌跡逐漸重疊。

爬過亂石。

爬過一攤尚且溫熱的內髒。

即使是覺醒了異能力、生命力遠比普通人頑強堅韌,瞎子也能感覺到,自己的時間,快要到了。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心頭最後一個念頭不斷重複着告訴他——往前、往前,到血池裏面去……

到血池裏面去……

打開它……

然後自己的使命,就完成了……

……

空曠的地底有極好的傳聲性。

腎上腺素爆發出最後僅剩的一點力量。

在意識徹底喪失前,瞎子聽見羽衣狐含着狂喜與痛苦的尖叫,聽見山體垮塌的巨響,聽見洞窟之上、那些曾經與他朝夕相伴的異管課同僚們悲憤絕望的怒吼……

地面上,發生了什麽呢?

是戰鬥出現了不利局面嗎?

不過,有那家夥在的話,事情應該不會發展到最壞的那一步吧……

砰!!

砰砰砰!!!!

岩石碰撞聲在耳畔響起。

胯骨似乎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瞎子掙紮了一下,以為自己會被壓住,卻沒想到,原本沉重的身體,在這一擊過後,似乎變得更加輕盈了。

他逐漸感受到一種溫暖,就像很久之前難得休假的箱根之旅中,渾身泡在溫泉裏,接受泉水最溫柔的撫慰,洗去一身的塵埃與疲憊時那樣。

是……

到了嗎……?

眼前一片漆黑,知覺觸覺幾乎全部喪失機能。

咬着移液器的口腔湧出最後一縷血沫,瞎子緩緩松開牙關,忍耐着幾乎要将自己擊倒的困倦與睡意,掙紮着,試圖咬開保險。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牙齒崩斷。

汩汩湧進口腔的血水嗆入氣管。

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瞎子聽見一聲陌生又張狂的大笑,緊接着,身體猛然一沉,就這樣,被掩埋在了徹底坍塌的石窟之中。

——————————

三天前,雪夜。

狂風卷落鵝毛大雪,森然的白覆蓋了視野,将一切生機泯滅,把一切生命掩埋。

這樣的大雪,在京都是不常見的。

在象征着風調雨順、豐收美滿的伏見稻荷大社門前,更不常見。

噠……

噠……

低沉的腳步聲,在一片清幽中響起。

幽長的階梯,似乎總也看不見盡頭。

身材挺拔高挑的白發男人低着頭,沿着古老的石階,不疾不徐,拾級而上。

風在他耳畔吹過。

雪親吻過他的眉眼。

噠……

噠……

不知過了多久。

當那因為極致的寂靜甚至激起回聲的腳步聲終止,站在朱色殿門前的,再不見那個俊美妖異的男人,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只毛茸茸、圓滾滾的可愛小狐貍。

腳步輕快地穿過鳥居與殿門。

披霜踏雪的小白狐貍,最後,停在了神社主殿跟前,微微仰頭,與被無數紅色祝福繩結圈在中央的灰白色石像四目相對。

“……”

“……”

片刻沉默。

望着那尊不悲不喜、眼角眉梢都充滿了高潔神性的稻荷大禦神像,小白狐貍忽然咧開了嘴角。

前爪微屈,他壓低身體,沖神像深深俯首。

“空狐秦禦,請承神谕。”

……

高臺之上。

那尊石像所築的神像,在秦話音落地之後,忽然緩緩地,綻放出一抹柔和的金光。

金光順着石像一點點飄落,落在白狐渾身雪白的皮毛上時,很輕柔地,為白狐撫去了連日操勞所帶來的疲憊。

白狐感受到身體內的變化,頭顱,不由低得更低。

無盡虛空中。

猝不及防地,一句空靈飄渺的聲音,含着憐愛與慈悲,在毫無預兆的前提下,響徹整間大殿。

「終于決定,回歸吾之懷抱了嗎,秦?」

白狐深深叩首,下巴緊貼冰冷的青石地板,那雙與太陽同色的鎏金色瞳孔裏,無聲跳動着火焰。

“此身所遺塵緣即将了結。待終焉之戰平息之後,就是秦回歸大禦座下、為您效命之日。”

話音落地。

高高在上的神像臉上,似乎出現了某種特殊的變化。

無需擡頭,秦也能想象到那種變化。

貪婪的……

饑餓的……

渴望的……

區區一尊早已堕落的神稻荷神,還能茍延殘喘至今,說明如今的高天原上,恐怕早已沒有能讓祂吞食、用以延緩消亡的存在了吧?

哈。

真是可笑。

白狐屏息斂目,溫順地、虔誠地拜服在神像腳下,那副依戀又忠誠的模樣,就像一切噩耗都未發生時,他蜷縮在稻荷大禦座下,聆聽神谕、邀得神寵時一樣。

只是,如今……

一切都變了。

稻荷神社,大殿裏。

“屬下無能,未能為大禦掠奪來足夠的信仰。”

「…無妨、!」

神像似乎無法維持過久的金光環繞效果,在秦話音落地的時候,身周那些溫柔的金光便緩緩黯淡。

飄忽的神音在大殿裏回蕩,寬和慈悲之餘,語氣中竟然帶了微微的迫切。

「汝即刻回歸便好!至于傳播神恩、廣修神社……沒有辦成也無妨,高天原上太過凄清,汝能回歸伴禦,吾心甚慰!」

多麽拙劣?

多麽急迫……

就好像曾經示下的神谕、曾經降下的神罰,連同此間神社外連天的飛雪,都全然不存在了一樣。

匍匐在地的白狐眼底,緩緩浮現出一抹諷刺。

但。

秦的語氣和神态,卻依舊謙卑恭順。

“此去兇險,如果……如果清算最終的塵緣之際,發生變故,不知大禦可否……”

「安心!」

神音依舊急促,像是迫不及待了一般。

「吾之神使、吾甚愛之,必不令受旁門左道之禍!」

白狐嗚咽一聲,似乎滿心感動。

依戀地低頭蹭蹭神像石臺,似乎從神像中汲取了足夠的勇氣的白狐,氣勢昂揚。

姿态恭謹地拜別稻荷神像,小小的白狐轉身出殿,腳下一步一生花,在漫天風雪中,留下一串雪壓不住的梅花印。

梅花印在滿目蒼白中,微微閃爍着金光。

那金光溫柔且堅定,與殿中神像身邊缭繞的神光如出一轍,但亮度,卻遠勝殿中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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