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線拐賣(完)
醫院,傍晚五點二十分。
張成毅提着一個保溫飯盒走進病房,剛巧遇上正欲出去買飯的周進。
“小周,要去吃飯了嗎?”
“張局。”周進側身給他讓開路,“我還不餓,但小冷她得吃飯了。”
“你自己去吃就行,我給她帶了飯。”張成毅将手中的保溫飯盒放置在櫃子上,對靠在病床上的莫小冷柔聲說:“小冷,這是你阿姨做的營養餐,有你愛吃的豬肝,還有肉丸子,可要多吃點啊。”
周進走過去想幫忙,卻被張成毅揚手拒絕,“我來就行,你去吃飯吧小周。”
“沒事張局,我還不餓。”
張成毅取出飯菜,拿起勺子舀了塊豬肝想要喂她,卻被對方阻止,“我自己來。”
“好…”他将勺子和飯交到她手裏,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兩只手搭在雙膝若有所思,“身體怎麽樣了?麻醉應該也過去了。”
“嗯。”
“這夥人沒對你做什麽吧?”
“沒有。”
張成毅嘆了口氣,“怎麽被他們抓走了?”
“碰巧遇見。”
周進倏而插話,“當時你怎麽不叫我?也是我粗心,讓你一個人留在那裏。”
說到這兒,他便又是一陣自責。
“小周這不怪你,你也不能時時刻刻待在她身邊,你這麽照顧小冷,我還要謝謝你才是。”
“張局,這是我應該做到…也是我自己願意的。”
張成毅一愣,不免多端相了他幾眼,随即牽起嘴角,“你是個好孩子,把小冷交給你,我很放心。”
聽言,周進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少時,張成毅将視線重新放到正安安靜靜吃飯的人身上,“小冷啊…”
關于薛凱的怪事,他第一時間就知曉,可話到嘴邊他問不出口。
既希望她能為他解疑,又害怕她真知道些什麽。
矛盾不斷,這些詭事似乎在她身上怎麽也擺脫不掉。
“昨天在那裏…薛凱為什麽要打暈餘霞和醫生?”
莫小冷嚼完口中的飯,停下筷子,掀眸直視,“你希望是什麽?”
他頓時愣住,慚愧地挪開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哐!”
病房大門被一把推開,秦泷冷着面走進來,全然沒有一點慰問病人的樣子。
“張局。”
秦泷微微訝異,他沒想到張成毅也在。
“你來幹什麽?”
張成毅一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他沒憋什麽好屁,語氣也有了不快。
秦泷無所顧忌,問得直接了當,“昨天在那間手術室,只有你,餘霞,薛凱還有醫生嗎?”
“嗯。”
“餘霞和醫生是薛凱打暈的?”
“是。”
這麽爽快的回答,倒讓秦泷有些不自在了。
他斂了斂眉,繼續問:“他為什麽要打暈他們?”
莫小冷這次沒有回話,秦泷上前兩步,緊緊相逼。
“你們在當時說了什麽?你究竟還想隐瞞什麽?”
周進欲言又止,這焦灼而掩抑的氣氛,迫使他不敢輕舉妄動。
“秦泷!注意你的言辭!”
張成毅惱怒地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罵道:“莫小冷不是你的犯人!”
“她一定知道些什麽,薛凱的死太奇怪了!明明昨天還活着,可屍檢出來他是死于11號,已經遇害了兩天,這怎麽可能!”秦泷不依不饒,一心只想破案,“張局,你還要維護她到什麽時候?”
“你可有證據?”
秦泷被問住了,咬牙回道:“…沒有。”
“既然沒有,那這都是你的猜測罷了。”張成毅走到他面前,聲色嚴肅,“秦泷,我們破案講究證據,而不是靠瞎猜。更何況,她也是你的同伴。”
這下秦泷徹底沒話了,他咬緊後槽牙,轉身就往外走,握緊門把手卻沒馬上打開門,頭也不回地抛下一句。
“莫小冷,這件事我不會放棄追查,不管你有什麽秘密,我都會一個一個的挖出來。”
話盡,他摔門而去。
張成毅氣得低罵一聲,“臭小子!這臭脾氣不知道是誰慣的!”
一直在旁邊一字不落聽完對話的周進,此刻陷入深深的思考…以及驚恐。
薛凱在兩天前就死了?又出現在昨天的精神病院!
在聽到這件事後,周進一下子就聯想到在封嶺村所遭遇的事。
太像了…這跟段河清的屍體太像了!
當時他對段河清的死并未太在意,腦子裏只想着要找到莫小冷,忘記了懷疑。可眼下提起薛凱,相似的詭異,讓他不得不起疑。
他不禁瞟向莫小冷,卻被對方逮了個正着,對上那雙空蕩的瞳眸,他的心底驟然間油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識別開了眼。
你真的隐瞞了什麽嗎?
張成毅收拾着碗筷,緩聲安慰,“小冷啊,別把秦泷的話放在心上,你就安心養好身體,可別再亂跑了。”
“別擔心。”
“好…好,張叔叔還得回去工作,過兩天再來看你。”張成毅提起保溫飯盒,對周進叮咛,“小周,這兩天就麻煩你照顧下她。”
“你放心,我會的。”
張成毅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就先走了,好好休息。”
病房乍時間安靜下來,周進坐到椅子上,淩亂的劉海下隐藏不住他迫切的眼波。
半刻鐘過去,莫小冷一直望着對面的白牆,可神緒還在昨日。
“小冷…”
他的疑慮,她知曉,可她有權不回答。
“你還記得封嶺村的段河清嗎?”
愚蠢的開場,他當然知道她記得,以她的記憶,甚至比誰都記得清楚明白。
“嗯。”
周進掀眼直視,“現在想起來,發現段河清屍體時,他好像也死去了有一陣子,可在那前一天他還站在我們眼前…就像這次的薛凱。”
對方依然十分平靜,白得病态的臉蛋上什麽表情都沒有,連一點餘光都吝啬得沒有給他。
“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可疑?”
他絕不相信,也許,她早就發現,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已經結案。”
“但疑點還在,即使結案,也不能這麽不清不楚。”
“你不是警察。”
周進愣了秒,并不打算就此罷休,“如果是張局,或者秦隊問你,你會回答嗎?”
“不會。”
“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隐瞞,為什麽你不肯告訴我們?為什麽…要一個人承擔?
莫小冷偏過頭,幽黑的瞳孔中映射出他遏抑不住尋求答案的眼眸,簾布飄動,窗外響起一陣歡聲笑語,與此格格不入。
“我不是警察。”
周進怔怔地抽回眼,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
隔天一早,莫小冷便出了院。
周進拗不過她,只好放任她離開。在辦出院手續的路上,他們遇到了跪在地上痛哭的江淮。
從護士口中得知,他的女兒還是沒有熬過去,今早去世了。
因為正規渠道的腎髒不知道要排號多久,所以江淮才選擇走歪路,可到最後,他的女兒還是沒能換上健康的腎。
天命如此,就算換上了那顆腎,也是偷搶來的時間。
“小冷,有時候我覺得這個社會很可怕…也很悲慘。”
所有的美好下,都暗藏着黑暗,甚至連…連這些美好,或許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
“罪惡不會被瓦解。”
“是啊…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不會沒有罪惡。”
人生而如此,善與惡,一念之差。
醫院公園,寧霜呆呆地坐在木椅上,手裏緊緊攥着一張DNA鑒定報告。
她茫然而痛楚地盯住地上的螞蟻,明明它小得可憐,行人随意一腳就會将它踩得稀巴爛,可它仍然頑強地出來尋找食物。
不知是它的天性,還是對生命的渴望。
寧霜募地笑出了聲,靠在椅背上,她望着碧藍的天空,笑得越發苦澀,悲痛。
這就是命運弄人嗎?
餘霞…小夏。
為什麽要讓我親手逮捕我的妹妹…
她擡手遮住自己的雙目,一滴淚珠劃過臉頰,滾在小草上,濺起小小的水圈。
周進看到寧霜獨自坐在椅子上,以為她是在閉目休息,拉着莫小冷想過去打聲招呼。
“寧警官,你怎麽坐在這裏?”
聽到問候聲,寧霜擦去眼處的濕漉,清了清微有沙啞的嗓音,“太累了,暫時在這裏休息一下。你們要出院了嗎?”
“對,小冷不喜歡待在醫院。”周進注意到寧霜眼窩處的殷紅,略有尴尬地說:“那個…”
莫小冷輕瞥一眼寧霜手中紙,稍顯露出的‘鑒定’二字,雖沒看到內容,但她已猜到結果。
“寧警官…沒什麽事,我們就先走了。”
寧霜收起鑒定報告,話頭對向莫小冷,“說起來很矛盾,這是我想要的,但不是我期望的結果。”
“你不敢與她說。”
“對,我不敢,警察與罪犯?”想到此,寧霜自己都覺得可笑又可悲,“我不敢想象她知道後的表情,她該恨我,是我一手造成的。”
“寧警官,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既然已經發生了,就別多想了,坦然面對也是一種辦法。”周進輕聲安慰。
莫小冷淡漠的嗓音飄落下來,“這是你的職責。”
寧霜微怔,濕漉的美眸染着微紅,溫暖的晨曦慢慢照進這雙忐忑不安的瞳孔。
“小冷說的沒錯,你抓她是你作為警察的職責,不管以前發生什麽,都已經改變不了,何不抓住當下?”
“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了。”
寧霜深深吸了口氣,沖他們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回事務所嗎?我送你們。”
“嗯。”
沒給周進拒絕的機會,莫小冷率先輕應,留下他一人,跟着寧霜往大門而去。
“等等我!”
送他們回到事務所後,寧霜直接回了警局。
在看守所前,她來回踱步很久,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看守所的警察倍感困惑奇怪,可又都不敢上前詢問。
思考許久,寧霜暗暗吸了口冷氣,斂去矛盾複雜的思緒,終究還是邁進大門。
十分鐘後,餘霞不耐煩地說:“又找我幹嘛?這位警官你有什麽事就直說,要是沒有就讓我回去。”
寧霜細細掃過她的眉眼,強忍住淚水不讓其滴下,聲裏夾着幾絲哽咽,“你還想找到他們嗎?”
“誰?”餘霞皺了皺眉,語氣多了分不客氣,“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的家人…你還想回到他們身邊嗎?”
餘霞愣了兩秒,随即聳了聳肩,嗤笑道:“無所謂啊,我現在這副模樣還能回去嗎?沒準他們知道後,恨不得躲得我遠遠的,還要感謝當初拐走我的人呢。”
“不會的,他們一直在找你。”寧霜回得堅定。
餘霞輕哼一聲,“難不成你認識他們?”
想起這個警察老是問自己這個問題,餘霞也察覺到異樣,微微眯起眼,“喂,難道你真認識我的親生父母?”
寧霜輕低下眸,須臾,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稍微發黑的小銀手镯,交到她手上,“這是你出生時佩戴的手镯,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寧夏。因為你是在盛夏出生,所以爸爸給你取名為夏。”
餘霞怔怔地看着掌心裏被捂熱的銀手镯,擡眸驚愣地凝視眼前的女人,“你…你到底是誰?”
“我叫寧霜,小夏,我終于找到你了。”
氣氛一時緘默,餘霞久久不能回神,雙眸充滿了震愕,“你是我…姐姐?”
“是,我是你的親姐姐。”
餘霞登時甩開她的手,震驚很快轉變為不可思議的驚恐,“你瘋了吧!”
寧霜掏出她們的DNA鑒定報告,“這是我們的DNA鑒定報告。”
餘霞一把搶過,在看到結果的那刻,她徹底慌亂,迷茫了。
“這不是真的…這怎麽可能!”她将報告撕成碎片甩到地上,怒目而視,“你怎麽可能是我姐姐!”
“小夏,我…”
“夠了!”餘霞驀而譏屑地笑出聲,“我們是姐妹?而你是警察,我是罪犯?你不覺得可笑嗎?啊!”
“可事實就是如此,你會變成現在這樣,是我對不起你…我會為你請律師,争取得到更好的判決。”
“我不需要!不用你假惺惺的,我會被抓不都是因為你!現在你卻告訴我,你是我姐姐?神經病!我沒工夫陪你玩!”
一口氣吼完,她便氣憤地沖外大叫,“我要回去!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女人!聽見沒有,我要回去!”
寧霜知道她一時難以接受,對一旁驚詫的同事點了下頭,按她的要求将她送回看守所。
望着她即将遠去的背影,寧霜不禁濕了眼,“小夏,我明白…我和爸媽會一直等下去的。”
餘霞頭也沒回地謾罵,“神經病!”
回到看守所的餘霞,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環抱着膝蓋靠在牆上,右手緊緊攥住銀手镯。
狠辣的眼睛逐漸泛起紅絲,一滴淚珠劃過臉落在地上,濕漉的眼睫緩緩合上,右手卻越握越緊。
兩天後的清晨,陽光和熙。
周進提着一箱紅棗牛奶走進事務所,看到照樣坐在書桌前看書的人,他莫名感到心安。
“吃早飯了嗎?”
“嗯。”
他取出一盒牛奶,将吸管插進去後放到她手邊,“今天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不。”
周進好奇地瞄了一眼她手中的書,仍舊是讓他頭疼的密密麻麻的文字。
“聽徐懷一說,張局被降職了,從警察局局長降為了副局。”
莫小冷沒有反應,翻了一頁繼續浏覽。
“好像是因為拘捕了馬才旭U盤裏的官員,我當時看過,涉及的人裏,有的職位還挺高。徐懷一說,上頭給的處罰理由是,逮捕得太強硬,讓政府和警局失去了公信力,讓群衆産生質疑。”
“這算哪門子理由,他們就是想找個人背鍋。”周進眼底浮起一抹不屑,又替張成毅感到不平,“張局也是倒黴。”
莫小冷合上書,拿起旁邊的牛奶輕輕吮吸。
周進像變魔術般掏出一條巧克力,放到桌邊,“我辭職了…雖然那家公司很好,但我還是想在你手底下工作。”
那裏真的很好,待遇高,領導不畫餅,同事和善,可他就是開心不起來。
一閑下來,滿腦子都是各個令人驚悚的案發現場,還有她冷淡的小臉。
思前想後,他還是想留在她身邊,即便她無法作出任何回應。
沒關系,他可以等。就算永遠都等不到結果,他也無所謂,只要她在就行。
莫小冷終于舍得将視野放到他身上,空空的瞳子閃過幽深的茫然,“為何?”
“因為…我想一直照顧你。”
“喜歡我?”
“對…也不對,喜歡是一回事,想照顧你是另一回事。”
莫小冷挪回眼,清淡的語氣隐約透着股煩悶,“你很奇怪。”
“哪奇怪了?”周進嘀咕了句。
“愚蠢,固執。”
周進有些氣餒,“怎麽都是貶義詞?能不能換個好點的詞語?”
莫小冷沒有搭話,腦海卻閃過一個她喜歡的詞。
特別。
這是他送給她的,現今,她覺得也很适合他。
他對她特別好,特別關照,特別不一樣,特別的他…特別好。
可終究都會離她遠去。
……
拐賣案結束的一周後,某個陰雨綿綿的傍晚。
一個骨瘦嶙峋的男孩撐着殘破的牆壁,步履不穩地緩慢走在陰暗的小巷裏。
纖瘦的手臂無力地抓着牆灰,滿手背的針孔印在黑暗中若隐若現,男孩那蒼白的面色,凹陷的眼窩,挂着無盡的恐懼,膽顫驚心的急切往前邁,可虛弱的雙腿甚至連站起來都費勁。
單薄的白色長袖染了不少泥巴灰塵,赤/裸的腳底早已被碎石刮傷,鮮血混着泥水逐漸侵蝕他的肌膚。
倏而,前方出現一抹淡淡的光線,他那雙絕望而枯竭的眼睛終于有了亮色,伸出幹瘦的手想要抓住,泛着幹皮的唇瓣嚅動着希冀。
“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