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計劃(7)
傍晚時分,烏雲越發濃稠,牛毛細雨暫時歇了腳。
根據男孩提供的線索,他們在工業園區附近發現一處廢棄的小型醫院符合其描述,周圍的異臭來自旁邊腐爛的垃圾堆,刺鼻惡心。
秦泷一聲令下,衆警察紛紛朝醫院奔去,輕聲踱步,就怕驚擾了兇手。
醫院有四層樓,莫小冷不顧警察的勸誡,擡步走進大門,雜物灰塵堆滿了一樓,她垂視腳下,除了警察們的腳印,沒有其他人的痕跡。
入口不在這裏。
她掉頭走出醫院,繞着醫院外圍緩步而行,在經過一棟單獨修建的庫房時,她停下腳。左側地上散着碎玻璃渣,帶着幾滴血跡,旁邊是聳高的藥瓶堆,這裏離垃圾場最近,臭味也更濃烈。
左側有一扇壞掉的窗戶,窗沿上有人攀爬的痕跡,她偏身對一直跟着他的周進說:“在這裏。”
周進一驚,“我馬上讓秦隊他們過來,我們就別進去了。”
打完電話,他仍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以此排解心中的不安感。
很快,秦泷等人趕過來,托着手/槍闖進庫房,裏面的灰塵很多,二層樓,空間還算大,在一樓就有三四間房間,但搜索下來一無所獲。
莫小冷掃了一圈,徑直走向樓梯,易中陵剛好搜完二樓下來,“上面沒有人,都是些積灰的廢棄器材。”
可她的目的不是樓上,她走到樓梯後方,指向堆放在此處的廢棄推椅,“地面有滑痕,把手有兩處痕跡,這裏被人移動過。”
易中陵會意,立馬招呼人過來推開椅子,果不其然,樓梯背後的牆壁上有一扇一米五六高的門,昏暗下根本察覺不到。
少時,他們推開門,寂靜的廢樓傳出驚悚的“吱呀”聲,警察們聞見不由提了提心,撲鼻而來的消毒水味,他們不敢懈怠,托起手/槍闖了進去。
經過長長的幽暗的甬道,消毒水的味道愈發濃烈,前方的光線也更加明亮。俄頃,趕在最前頭的易中陵和秦泷忽然停下來,鷹華的眸子凝結着深深的驚愕。
寧霜不免疑惑地觑他們一眼,順着他們的視線望去,美麗的瞳孔立時縮了縮,滿目的驚駭與憤怒。
黯淡的燈光下,數名兒童無助地癱躺在手術床上,身上插着針管,輸着不知名的液體,虛弱蒼白,無望的眼神尋不到神采,木然地看着闖進來的陌生人。
秦泷牙根狠狠一挫,壓着火氣蹦出一句話,“叫救護車。”
盡頭處好像坐着一個人,灰暗的光線讓他們不确定,待走近後他們萬分震異,背脊直發毛。
易中陵趕忙跑上前探向那人的頸動脈,随即擺了擺頭,“他已經死了,冉常青原來被兇手藏在了這裏。”
冉常青的雙手被魚線纏繞,一根線從他的脖子繞過,勒出紫紅色的細痕,所有線頭彙聚在他頭頂的橫木上,姿勢怪異至極,俨如一個任其擺布的提線木偶。
莫小冷漠然掃視周遭的兒童,她緩緩邁開步,記憶恍然湧現,如出一轍,可她冷靜得出奇,好似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走到冉常青面前,她輕撇一眼魚線,随即檢查起屍體。
“屍斑呈現紫紅色,口唇呈鮮紅色,口腔內有苦杏仁味,死于氰/化物。屍體已初步腐爛,死亡時間3-4天。”
“你們快來看!”
張柯站在冉常青後方牆壁前沖他們大喊,神情驚怖。
秦泷望向牆壁,臉色大變,眸光越發深沉、灰谙。
水泥牆,幾個陰森悚怖的紅色大字牢牢粘在上面,字尾滑下道道使人頭皮直發麻的血痕。
致我最愛
“這、這是兇手寫的?”
朱仕武咽了咽口水,難以排解心中的懼愕。
“這個“最愛”是誰?”易中陵的思緒還停留在牆上的四個紅字大字上,疑道:“兇手是事先知道我們會找到這裏?還有,這個“最愛”是指誰?還是指什麽物品?”
周進在看清紅字那刻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偏頭觑向莫小冷,她宛若不知恐懼,平和的模樣于此地格格不入。
“小冷!”
身後傳來張成毅的呼喊,他壓抑住震愕,雙目彌漫開血絲,快步朝他們走去,拽起莫小冷的手腕就想帶她逃出去,正如當年一樣。
“我們走,離開這裏。”
痛苦的記憶在他腦海翻湧,那些孩子空蕩無助的眼神揮之不去,他不敢看,卻不得不直視。
周圍的孩子們就如同當年,镌刻在他的心髒上,劃下無法愈合的傷口,那場回憶終不會泯滅,此刻又往上面添加辛鹽。
原先他也只是懷疑,而今,都成為了事實,毫無二致的現場,再一次深深刺痛他的心髒。
還沒有結束,一切都沒有結束。
莫小冷想抽出手可對方的力氣太大了,她停下步子,“這不是當年。”
張成毅閉了閉眼,愁結的眉頭訴說着悲痛,“脫不了幹系嗎?”
“嗯。”
“你早就知道了?”
不是疑問,而是他沉郁的斷定。
“是。”
“兇手是誰?”
“他是一切的源頭。”
張成毅紅着目對上那雙死寂一片的眼睛,“能告訴我了嗎?”
“不。”
“小冷…請相信我,我會結束這一切。”
“你會知道,但不是現在。”
張成毅攥緊她的手腕,繼續朝外走去,“作為警察,我太失敗了,總想依賴你的智慧。既然你不願意說,那我就自己查清楚。”
他不能再放任下去,今天就是給他的教訓。
将所有人質解救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漆黑的幕布籠罩在他們頭頂,揮不去,砍不破。
這些兒童都在第一時間送往醫院,時而發狂,時而如死屍,所幸對外界的刺激還算有反應。
勘察完現場,回到公安局,張成毅第一時間去申請4.13案的檔案,這已不是能再等待的事情。
兇手太過猖狂,示人命為草芥,毀掉了那些孩子的人生,讓多少家庭破碎。
将莫小冷送回事務所後,周進也打算回出租屋,走到門口他回頭望向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的人,“早點休息,明天我來接你。”
“關燈。”
“…好。”
他關上燈,屋子霎時黑下來,輕輕合上門,也暫別了那抹不舍的憂慮。
樓下,他仰首回望那扇漆黑的窗戶,無聲嘆息。
莫小冷虛睨着眼前的一片幽黑,今天的地下室猶是那囚禁她數年的牢籠,萬殊一轍。可她已不是當年的心境,她會撕碎所有,就算裏面囚禁的是兇惡的野獸。
我等着你。
隔日一早,黑雲密布,無雨而陰冷。
周進帶莫小冷吃完早飯後,便攔車馳往公安局。關于這個兇手,目前,他們手上還沒有一點線索,所以警察想從六年前的案子入手。
事關案子,4.13案的秘密檔案,上面批的很快。對此,張成毅再次召開一次案情分析會。
至此,4.13案在今天被揭開沉寂許久的面目。
“4.13案的受害人與昨天解救的那些孩子,可以說一模一樣。”寧霜攥緊手,咬牙強壓住憤火,“昨晚救出的七名孩子,狀态都跟那名男孩一樣,非常不穩定,十分恐慌,也害怕我們的接觸。他們與社會脫離太久,遭受這麽殘忍的折磨,又這麽小,精神恐怕早就崩潰了。”
如小白鼠,在解剖臺上任由兇手宰割。原本美好的生活,現在只有痛苦不堪的回憶,乃至今後的人生都可能是灰暗一片。
“但當年的兩名主謀已經死了,現在的兇手很可能就是模仿作案。”易中陵說。
秦泷看着幻燈片幕布上顯示的一張張被放大劃過的照片,冷下眸子,“別忘了,二十年前這種有違人性的實驗就已經開始了。根據昨天現場殘留的資料看,兇手所策劃的實驗與4.13案和二十年前的研究極為相似。”
“根據4.13檔案記錄,解救的12名受害者中,被兇手殘害最久的達7年之久,最少的也至少有1年,還不算上在實驗中死去的。這說明,那幾年間他們一直在抓小孩做實驗。”
張柯點了點頭附議,“我們查了下那十幾年的失蹤案,發現兒童居多,并且大多至今都還未找到。”
“4.13的主謀夏文姝是二十年前盧建國研究團隊的成員之一,當他們的實驗終止、解散後,夏文姝又偷偷開始繼續這項實驗,甚至比之前更瘋狂。”易中陵推測道。
就像是陷入了一個魔咒,逃不脫,也不願逃。
寧霜抿了下唇,“或許,盧建國他們就是發現這項研究已經不再繼續,所以才想停止。”
昨天,他們連夜将盧建國保存在銀行的檔案仔細看了幾遍,那本日記除了記錄他研究的日常,還有他的心路歷程。從信心滿滿,到茫然懷疑,最後只剩下自我否定。
原來二十年前,在有成員提出用人來實驗時,他雖第一時間拒絕,但實驗長時間沒有起色,對成就和名譽的渴望,他妥協了,甚至在取得進展後,他興奮至極。可又在看到被藥物、電擊等折磨得不成樣的實驗體時,他呆住了,回首再看,發現已回不了頭。
陸續死去的實驗體,已無法再支撐他堅持,僅剩的良知告訴他要結束這一切,而與他的老師謝東來在發現他們用人做實驗時,異常憤怒,并出聲遏止,将這場荒謬的實驗終結。
那些孩子痛苦乞求的眼神,必将在他們往後的每個日夜揮之不去。
日記本最後一句,是盧建國的忏悔。
我是個極度懦弱的人,有勇氣結束,卻不敢自首…我知道,他們的靈魂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我将用餘生來贖罪。
如此看,他那二十年間的行善,都不過是遲來的積德。想減輕身上的罪孽,讓自己心裏好受一點罷了,可再怎麽贖罪都換不回死去的孩子的命,以及活下來的人生。
張成毅敲了敲桌面,緩緩啓唇,“六年前,我闖進地下室時,跟昨天看到的一樣,甚至更為慘烈…當時發生了火災,孩子們瘦骨嶙峋,只能眼睜睜看着彼此在火中焚燒,凄冽的慘叫聲到現在都還回蕩在我的腦子裏,我忘不了…他們的臉,他們的眼神,如果我再去早一點,他們就不會再多遭受苦難。”
他收回神緒,斂去眼角的濕潤,“4.13的主謀,你們也看到了。除了夏文姝外,還有一個男人,叫簡世華,他死于當時的火災。當年,根據我們的調查,簡世華是二十一年前留學歸來的藥物學博士,經過同事介紹與夏文姝相戀,便在相處兩年後登記結婚。”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朱仕武小聲譏嘲了句。
徐懷一哂笑道:“也不能這麽說,他們都是醫學方面的精英人才,比起常人要更聰明,也更加執著。”
也許就是他們的聰明犯的罪,執着變為執念後,就會墜入一種瘋魔。
易中陵又翻了一遍資料,随口問:“他們沒有孩子?”
張成毅沉默下來,并未作答。
反而是看完檔案後的周進替他解了疑問,他第一時間在網上查找簡世華夫妻的資料,正如他們所言,兩人在生物醫學方面都有很大的成就,未來可期。
“不,他們有一個女兒,叫簡慕檸,不過六年前被她外婆接到美國去生活了。”
“六年前…她現在還在美國嗎?”秦泷問。
周進拉下鼠标,邊看邊回道:“她已經不在美國了。去美國後,簡慕檸就改了名字随她外婆姓,現在叫…”
霎時間,他的身體仿佛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在震顫。思緒在這一刻完全停滞,宛若被一塊巨大的冰塊凍結住,無法再有任何思考和行動,只是睜大眼睛盯着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他愣愣地偏過頭看向旁邊,驚異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張蒼白淡漠的臉。
見周進半天不說話,徐懷一有些不耐煩地追問,“你怎麽不說了,她現在叫什麽?又在哪?”
警察們齊刷刷地轉過頭凝向他,不解他突然的停頓。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雙目不敢有絲毫眨動,周遭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他艱難地動了動唇,只覺喉間幹澀的發緊。
“她…她現在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