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聽聞和光醒來,常如又哭又笑地找了過來。
“和光,夢中有何讓你眷戀之事,讓你一直遲遲不肯醒來?!”
和光想了想,“我夢裏好像置身娘親腹中,暖暖的,溶溶的,四肢舒展,沒有煩心事,亦無所懼……”
常如緊張地化出原形,躺在她腿邊蹭,“你若喜歡,我可以日日借肚皮給你躺,也是暖暖的,茸茸的,尤其到了冬日大雪封山時,比暖爐還要好,沒有什麽煩惱是我們腓腓化不掉的……”
和光撲哧一樂,“煞風景的是,但不知為何,那夢境中總有好多白腿在我眼前晃,啧啧,有傷風化……”
打屏風後路過的懷淵腳下微微一滞。
常如瞠目結舌半晌,擡爪撓了撓耳朵,“這可……這可不興說啊……”
“所以還是醒來熱鬧,腿有什麽好看的,哪有跟常如在一起開心。”
常如扭扭捏捏,“我也好生記挂你……”
和光慧黠一笑,目光有意認真打量他一二,“常如,你可是又有了長進?我怎麽覺得你身長變高了呢?”
“真的?!我們獸族修行上若有進項,定然是先在真身上體現的。”
常如并沒說謊,和光啧啧稱奇,又認真打量一番,還擡手比了比,不吝誇贊,“恐怕用不了多久,常如就該有豹子那麽大了!”
油光水滑的腓腓昂首挺胸,在她掌心溫柔地蹭了蹭,“你帶回的伴手禮師尊交給我了。”
和光頓時來了精神,“你不說我倒要忘記了,上神說我覺得好的未見得別人同樣喜歡,你最喜歡哪幾樣?”
常如翻身變回人形,手中捏訣口中念念有詞,一個錦盒應聲落在二人面前,他搓搓手,如奉珍寶地打開,招手示意和光來看。
和光打眼一看,哭笑不得,“這不是女子才用的妝奁麽,你一個少年兒郎怎會有這個?”
常如渾不在意地擺擺手,“我大阿姊出嫁時,阿爹親手給她打過一只這樣的嫁妝盒,好多機關,構思精巧,阿爹打那盒子的時候,我便跟在一邊,他做一步我做一步,仿着樣子也打了個小的,來裝我自己的寶貝。”
和光頓然對他刮目相看,對他的手藝更是贊不絕口,“世有公輸子,仙界看常如!這可是祖傳手藝吶!”
哪知常如卻神色一黯,手指無意地撥弄着錦盒的鎖頭,“但之前的師父們都跟我娘說,此等雕蟲小技都是玩物喪志,勤修正果才是正經事。”
和光神色不變,“何為正果?”
常如滿目茫然,“或許如師尊那般?”
和光一哂,“那又如何了?原本都說凡夫俗子汲汲營營,看來神仙也不過如此,還不是都想着技高一籌高人一等。世間歷朝歷代,沒有哪個帝王将相不想名垂萬古,但後人記得住公輸子魯班,卻記不住那麽多皇帝。天地間能有幾個上神?你那些師父們只羨上神高高在上無尚榮光,卻瞧不見他在人後累世所受的苦楚磨難。你我今日只見上神豐神卓荦,誰又能想到他也曾有過一段戎馬倥偬的孤寂過往?從極之淵那一戰前,他可是隐姓埋名地在東極門戶鞠陵于天戰守了近三萬年。”
閑書沒少看,就沒她不知道的……懷淵淺淺地勾了勾唇,那些過往的磨難歷練,仿佛真的只是存在于書中。
“亂世造英雄,既沒有亂世,何不順其自然,一邊修法,一邊好好繼承了令尊的手藝,所有種族的繁衍生息,不就是為了薪火相傳麽?”
女孩子低柔的語調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攜着莫名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不成器,阿爹擔心我娘生氣,都是背着她偷偷教我一二,但我爹爹手藝真的好巧!”常如落寞地摸摸錦盒,“阿爹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座無尚的寶藏,我只知道,他的手藝我若繼承不來,我才會抱憾終生。”
“我很小的時候,阿爹便開始手把手教我辨識草藥,并将茶飲方子傾數傳授與我。手藝後繼有人,爹爹歡喜還來不及,你若想學,便會有法子。”和光眼珠子一轉,聲音低下去,“你何不……”
這廂書房的懷淵靜靜地将手上這一頁翻了過去。
那邊倆人繼續竊竊絮絮,常如撫掌大喜,“和光你真好!”
“你不是還要給我看寶貝?”
常如一拍腦門,嘴上疊聲稱是,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拉開頭一層,他素日裏收藏的雞零狗碎便被一層熒輝悉數托起,呈現在面前。
和光定睛一瞧,常如竟把她帶回來的零嘴兒雕成了惟妙惟肖的模型珍藏了起來,“這不是……”
常如得意洋洋,“是不是眼熟?!既能留作念想,以後若是想吃了,還能找人帶着樣子去尋。”
送出去的禮物被人珍視的感覺,一時間悉數哽在喉間,和光紅了眼圈,連道數聲“真好”。
常如收好他的寶貝盒,轉頭又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你會調茶飲,聽大師兄說,師尊他總頭痛睡不好,你能不能給他調個安神茶喝喝?軒轅丘別的不說,草藥應有盡有,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替你尋來。”
和光詫異,“上神他老人家竟也有此症?莫說茶飲,我還會釀酒,只要能緩解他的症狀,我自當勉力一試!”
翌日傍晚,懷淵桌上便多了一只茶盞。
見懷淵瞥了一眼,一旁服侍的弘知解釋道,“女君對師尊的症候問得極細,又跟着常如跑遍大半後山親手采來炒制的,總歸是他倆一番心意,師尊不妨一試。”
懷淵探手取過杯子,一股炒過的谷物香氣沁人心脾,喝入口中,舒惬的熱意一路熨貼進心脾,莫名舒坦,“常如在外面?”
弘知無奈地笑着稱是。
“叫他進來。”
弘知收起茶具,轉身走了出去,不多時,常如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口,磨磨蹭蹭湊到跟前。
懷淵埋首寫字,并未擡頭。
“師……師尊,安神茶您用了麽?”
“用過了。”
“哦……”常如點點頭,腦中想着和光的話,但還是感到六神無主,一時踟蹰不前。
懷淵擱下筆,将信函卷好,遞給他。
常如雖狐疑,但還是雙手接下,“師尊?”
“我與你爹商議,問他是否願将所擅技藝撰書與你,以便慰你在軒轅思鄉之情。”
常如嘴巴緊緊抿着,包出一個倔強的角,“師尊都聽到了……”
“嗯。”
常如擡起袍袖迅速在臉上抹了一把,“師尊會不會對徒兒失望……”
懷淵靜靜地把眼看着他,“那你覺得為師對你的期望是什麽?”
常如怔住了,一顆尚不及垂落的淚還懸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他緊張地攥着信函,嗫嚅半天,垂頭喪氣地搖了搖頭,“徒兒不肖,只知師尊鞭策徒兒好好修煉以渡天劫。”
一聲太息沒入熒熒燈燭,“你年紀尚小,又一直得雙親庇護,故而不知天劫的艱險,它之所以稱‘劫’,是因為修為不夠的話,真的會丢掉性命。”
常如如遭雷擊,遽然捏緊了手中的信卷,懷淵拱眉朝他肯定地點點頭。
“為師對你、亦或是對其他所有人的期望,都只有一個,就是好好活着。而今萬安太平來之不易,就算哪一日劫難卷土重來,能有本事活下去,就不枉在軒轅走這一遭。至于你喜歡手作之技,又有何不可?”
“師尊……”常如再也按捺不住,踉踉跄跄地奔過來,抱住懷淵地腿放聲大哭。
躲在堂下偷聽的弘知跟和光雙雙松了口氣,蹑手蹑腳地摸出了院子。
和光捂嘴打了個呵欠,弘知側首問道:“女君莫不是又困了?”
“我也不知自己這次又會睡去多久,只能勞煩仙君為上神煎茶了。”
弘知欣慰點頭,“這是自然。”
寒來暑往,深眠中的和光不覺山中已過了四季。
數九寒冬,大雪封山,距離年關且還有一陣子,懷淵便早早将弟子們遣散歸家,自己圖個清淨。
弘知不耐族中長輩屢屢催他婚配,如實告禀懷淵後便留了下來。
是日,風雪如晦,雷打不動給懷淵送茶的弘知穿行于游廊中,遙見池心亭中似乎有個身影若隐若現,怎奈廊外雪意涔涔,玉鱗飛舞,無論如何都瞧不真切。
弘知行事謹慎,将茶先送至懷淵案頭,便又退了出來,掠入池心亭,待看清亭中所立之人的背影,弘知當即跪拜下去,“主君!”
玄秀轉回身來,扶他起身,面容一如往昔溫其如玉,“小鶴,一別經年,你可安好?”
弘知又是深深一揖,“托主君的福,一切皆好。”
俊雅的神君綻開一笑,傲雪寒梅之姿,遇雪猶清,“懷淵呢?”
玄秀幼時對母親角色的認知,都是從懷淵的生身母親瑤姬那裏獲得的,天地浩劫雙親缺席的那段時光,長姐如母,是瑤姬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愛。因此對于出生便失恃的懷淵,玄秀恨不能将自己曾在他母親那裏獲得的關愛,加倍施還于他身上。
做舅舅的一番苦心,生怕他忘記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
弘知引着玄秀踏過曲橋,越靠近水榭樓閣,越能感知到一股春意撲面而來,牎牖從裏敞開,懷淵迎将出來。
“舅父。”
“外甥,許久不見,一切可好啊?”
甥舅二人便在水榭上把酒言歡,玄秀四下看看,開門見山,“上界都在傳,說你把新晉仙班的小女仙藏在了軒轅……”觑着他低頭不語,不由打趣,“上仙階位不低,你也不能總藏私,打算何時帶出來給大夥兒瞧瞧?”
懷淵默了下,起身,“舅父随我來。”
跟着他去到後花園,當瞧見卧在水底的和光時,玄秀也禁不住一臉訝色地看向他,“這是……”
懷淵憂心重重地點了下頭,“從她飛升後就一直這樣,清醒的時日不多,而她自己卻并無感知睡了很久。嬰母娘娘曾道,她只有修回神識才能在仙籍上找到過往,但她現如今這般,莫說修行,如若不是泡在靈池水中,只怕原有的仙澤都會枯竭殆盡。”
玄秀安撫似地在他肩頭壓了一壓,“六界之中倒也不是沒有在夢境中修行的先例,待我查看一二再做計議。”言罷,他分出一縷神識,自和光心脈探入,一股浩氣清英的霭霭仙澤撲面而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玄秀才緩緩睜開眼,喃喃道出“難怪”二字,“淨世白蓮子此等至寶聖物,在她瀕死之時,生發出的天地造化之力又豈止起死回生那麽簡單,助她飛升更是如湯沃雪。但飛升必經的累世之劫是無法繞過去的天道,為保她不受逆天而行的懲戒,淨世白蓮子便結出一方獨立于此世的境地,非夢非幻,讓她在此間睡去的時候,以神識在另一世修業。”提及此處,玄秀似被點醒,側首問他,“你之前竟從沒察覺?”
“我不曾進過她的神識。”懷淵坦誠道。
面對這個在某些方面有些過于循規蹈矩的外甥,玄秀很是一籌莫展,幹瞪着他嘆氣。
懷淵思忖不語,“舅父,她在那方世界的命格,歸文昌宮管麽?”
玄秀驚訝地反問他,“你想插手?”
懷淵不置可否,“山君既将她托付于我,我便要對她負責到底。若能提前知曉她那一世的命格,我也好心中有數,一來,命定之外的艱險都替她擋掉,二來,她一日不入仙籍冊,便擔着一日的不确定。那枚白蓮子曾寄身妖丹,一旦生出些什麽變故,我能早做萬全之策撈她出來。”
玄秀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半晌,露出了然一笑,“你呀……”但下面的話也沒道破,只在他肩頭拍了拍,“她都沒在仙籍,文昌宮雖司掌三界命格,便是想管也無能為力。我倒是有個主意,你權且一聽,用或不用都在你。”
“願聞其詳。”
“咱們龍族,龍涎可結蜃境,你不是想知道她在那邊過得如何?此處便可堪一用。”
懷淵即刻便懂了,玄秀的意思是讓他以龍涎為媒,還原出她在那一世的境象,如此一來,那邊發生了什麽,他都能及時知曉。
等他沉吟過後,再看向玄秀的目光中,便有了立定心意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