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随軍一同回來的遺孤悉數被送到了廣濟庵轄下的慈幼堂,因為長途跋涉,許多孩子的狀況都不太好,縱然堂內有粗通藥理的仆婦,但一夕之間卻顧不上如此之多的患兒,惠山情急之下便想到了王蘇木。

王老夫人每年中元這天,都會借廣濟庵的法地廣施藥粥,自王蘇木及笄後,這件事便交由她來做。王蘇木性子沉靜,又生得一副清冷寶氣的姿容,乍一瞧似不可向迩,而事實上,庵裏的女尼向她求診,她都一視同仁從不怠慢,因此廣濟庵上下都對她十分尊崇。

庵裏人都說,有些人雖不修佛,卻在心中有供養。

如惠山所願,這一次她還真将王蘇木給請了來。

事出倉促,王蘇木也沒帶随從,只獨身一人騎驢而來,平素因為要打理母親留下的鋪子,所以她出門有自己的“座駕”。

王蘇木埋頭給患病的孩童看診,初一輪看完,山中竟毫無預兆地下起雨來,沒有風,這朵罩在山頭的雲久也不動,淋淋漓漓下得一發不可收拾。

王師凱旋,随軍的王勉今日晚些就能到家,舉家團圓的日子,王蘇木也知自己必須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城,她跟惠山借了一身雨具穿戴上,出門便消失在雨簾中。

大雨沖刷下,山路一片泥濘,驢子四蹄打滑,王蘇木沒敢上驢,一人一驢艱難地在雨中移動。

雨雲在鐘山地界裏流連不去,城裏卻是另一番晴朗景象,王師凱旋的士氣喚醒了沉寂太久的京城,百姓們沉浸在一派歡騰喜悅的氛圍之中,集聚在大街小巷流連忘返。

也正是因為如此,出來接王蘇木的馬車行進得異常緩慢,坐在車裏的王陵游心急如焚,實在捱不過,他索性跳下馬車,命親随解了馬匹,他欲騎馬出城。

“大爺,您馬術不精……”

“顧不上那許多了。”

“不若讓小的去吧。”

“不行,我不放心。”

王陵游奪過缰繩剛要上馬,旁邊冷不丁傳來一個男子的問詢,“王郎中?”

循聲一扭頭,王陵游忙不疊拱手施禮,“太傅。”

裴骘沖着他手上的缰繩微揚了下下巴,“何事?”

王陵游急于脫身,三言兩語道出實情。

“如此。”裴骘望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了然地點點頭,似問非問地喃喃,“小王世醫明日又該進宮替陛下請平安脈了吧?”

“啊?”王陵游并不清楚。

裴骘轉回頭來,出其不意地從他手中挽過缰繩,“既然小王世醫的安危關乎聖躬,便由本官替王大人走這一趟吧。”說完,一個縱身翻身上馬,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踢,絕塵而去。

瞠目望着遠去的背影,王陵游的親随不由感慨,“好俊逸的身法。”

事出太突然,王陵游整個人都還沒轉圜過來,他心緒不寧地點點頭,“既能坐到太傅之位,文治武功自然都十分了得,今上剛即位時的晉王叛亂,還是太傅領兵平定的……”原地轉了兩圈,王陵游一拍腦瓜,“你這便回府,再牽一匹馬出來,先不要驚動母親,勞動太傅大駕去尋人已是不成體統,總不能真個兒在這兒幹等着。”

只是王陵游萬萬想不到,他以“大人”之心揣度的太傅,腹中卻正百轉千回地做着另一番見不得光的思量——如果王蘇木“不慎走失”,會不會就能順理成章地成全皇帝的婚事……

有些種子一旦埋下,就很容易生根發芽,進而無法阻止它的瘋長。

在權謀算計的耳濡目染中長大,裴骘自認不是良善之人,在某些迫不得已的情勢下,不擇手段也是手段。

裴骘在馬上舉棋不定了許久,直到牛毛細雨迎面撲灑到臉上,他才稍稍回神,鐘山也已近在眼前了。

山腳下的岔路口處,一個歇腳的樵夫正靠在樹幹上,擡腳摳着鞋底的黃泥,見有人打馬上山,不由好心開口道:“兀那貴人,山中剛下過雨,道路泥濘,莫往深山去,恐馬會失蹄。”

裴骘勒住馬,在馬上拱了拱手,“多謝老丈提醒,府中女眷去廣濟庵禮佛,接了便回。”

樵夫順手指了指右邊的路,“喏,沿此路前行數百步即可看見山門。”

裴骘再次謝過,縱馬前行。

王家的馬匹皆為西域良駒繁育的後代,盡管毛色不甚出衆,大多是混着雜毛的黑色鸨,但因喂養得宜,馬兒身強體壯蹄大如碗,眼下雖然行進在泥濘不堪的路上,蹄下卻似生根一般紮實穩當。

山路一轉,便瞧見一個披蓑戴笠的身影。

人拽驢,驢搖頭。

從不欺主的驢子不知今日犯了什麽驢病,破天荒在關鍵時刻撂挑子給王蘇木看,大概是平日裏對它太過寬容。

王蘇木從身上斜挎的小布兜裏掏出一枚林檎,從蓑衣裏遞出來,送進驢子嘴裏,安撫地摸了摸它的驢臉。

驢子慢條斯理地嚼完林檎,回味地甩了甩頭,得寸進尺地往她腰間斜挎的小布袋嗅了嗅。

王蘇木趁機再次嘗試往前扥一下缰繩,孰料這一動作卻讓腳下本已陷入黃泥中的木屐又往下沉了幾分,驢卻還是原地不動。饒是她心态再平和,遇此情狀這會兒也起了急,她深知再耽擱下去,便很有可能要被關在城門外,更會讓家中長輩為她擔驚受怕一整宿。

“嗯嗯!”王蘇木跟驢比劃下山的路,講道理。

數年沒有開口講話,喉間的音管卻還似停留在當年,沒有經歷成長、苦痛、歲月的磨砺,發出的聲調十足像一頭小獸,嘤嘤可愛。

回應她的,卻是一聲“嗯啊嗯啊”中氣十足響徹林蕭的滄桑驢叫。

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的裴骘,目不忍視地将視線轉至一旁,隐忍地将嘴角往下壓了壓。

王蘇木用缰繩在驢臉前點了點,無聲問它走還是不走,驢默不作聲地扭開臉。

行吧,它不走她走,王蘇木當着驢的面,負氣地把缰繩往地上一擲,鬥笠一掀,扭身擡眼的剎那,堪堪對上正前方端坐于馬背之上的裴骘的目光。

不可謂不囧。

裴骘緩緩驅馬近前,王蘇木的目光往下,在十分面熟的馬臉上盤旋了兩圈,困惑地行了個禮。

“貴府來接你的馬車堵在城中,你大伯父騎藝不精,為保你能在城門關閉前回去,事急從權,便由我走這一趟。”說着,裴骘傾身,朝她攤開掌心。

垂眼盯着那只散發着暖玉般溫潤光澤的手掌,王蘇木雙手緊緊捏着鬥笠邊,遲疑不決——若被旁人看到,她跟一個外男共乘一騎,他位高權重自然沒人敢議論,可是她的名節怎麽辦。

她無助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驢,寄予最後一絲希望,裴骘很自然地從她手裏接過鬥笠,順手挂在一邊的樹杈上,“雨已經停了。”

應對一句聽似再尋常不過的寒暄,相較于跟他共乘一騎背後所需要的考量,自然簡單許多,也容易讓人暫時卸下心防,王蘇木慢吞吞地解開身上的蓑衣,正欲到一旁将蓑衣跟鬥笠挂到一處,怎料腳下木屐還深陷泥中,一個擡腳的動作就讓她趔趄欲栽,裴骘身手敏捷地探身一撈,木屐還留在原地,人已經被他帶上馬,置于自己身前。

王蘇木雙手揪着馬鬃,背脊挺得僵直,刻意跟裴骘的身體拉開距離,但她到這會兒都還沒忘她的負心驢,扭身看一眼她的驢,再看一眼裴骘,希冀他能讀懂自己的請求。

“帶上它不是不可以,但能不能跟得上,全看它的造化,嗯?”

仰人鼻息,王蘇木沒得選,勉為其難地點了下頭。

裴骘馬鞭往側旁一抖,輕而易舉地便挑起驢子的缰繩拽進掌心,驢嗅出不妙,前蹄支地,頭使勁往後仰去。

甚少被忤逆過的裴骘哪管它是人還是驢,手再次揚起馬鞭,王蘇木心道不妙,正欲擡手相攔,“啪”地一聲脆響,王蘇木的心尖肉都跟着瑟縮了一下。

驢臀只着了一鞭,倔驢便認清了時務,老老實實地撒開蹄子,跟在馬後颠了起來。

嘚兒……嘚兒……嘚兒……嘚兒……

噠噠噠噠噠噠噠……

王蘇木過去從不知道,她的驢還能跑這麽快。

城門在望,裴骘瞅準四下無人的時機,下馬,将王蘇木放下來,指了下她的驢,其意不言而喻。

王蘇木着實沒想到,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竟能周全至斯,即便她擔心的問題沒開口明說,他也顧及到了,心中頓生感激之意。

驚魂甫定的驢對那個男人已經生出忌憚,剛一馱上王蘇木,不用抽便再次甩開蹄子沒命狂奔,就好像後面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攆。

城門外,重新駕車趕來接應的王陵游乍一見自己侄女跟裴骘一前一後,一驢一馬地出現在官道上,久懸不放的心終于落回腹中,遠遠地便跳下馬車,對着裴骘一揖到底,直至他走到近前才起身。

王蘇木規規矩矩地下驢站到王陵游身後,趁人不查地快速擡手理了下鬓邊散亂的碎發,端莊而鄭重地對着裴骘施了一禮。

一身素袍,梳着個道士髻,周身上下全無半分珠翠,裴骘一語不發地把眼瞧着她優雅周全地款款福身,旁人卻絲毫看不出他此時此刻心底的複雜,去時的算計落了空,為今之計,也只有另尋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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