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風華19
我從小時候就明白:有得人天生就該坐上王位,享萬裏江山;有得人注定就會跌入塵埃,受坎坷之苦。人人都想做前者,但大都是後者,我也是。
那時朝廷正內亂外患,于是匪禍也四起,所以百姓逃難中丢妻棄子屬實正常。他們說,寨裏的大當家把我從望河邊撿起,我身上什麽都沒有。
我看着面前這身材魁梧的男人,我什麽都沒想,想了我也不記得了,之前的一切我也記不得了。
這男人也看着我,舉起刀來,在我脖子上比劃着,準備一刀送我下地府去見閻王爺。我還是看着他,不哭也不鬧,沒有意義。可是這時他卻把刀放下,扭頭向後面一個聲音很幹淨的男人問道:“這男娃兒,你覺得怎麽樣?”
那個聲音幹淨的男人道:“好像腦子不太好了。”
我不想理這人了,因為他說我腦子不好。
後來我被這身材魁梧的人帶回了寨子,他讓我姓花,他說我本就姓這個。原來那個聲音幹淨的男人是這個寨子唯一一個讀過書的,所以他給我取名為妄。我也不知道這名字怎麽樣,其實我也不是很在乎,但是因為是這個人取的,反正我就是不喜歡。
我平安地過了幾年,個頭漸漸地快超過了那個聲音幹淨的男人,也就是這個寨子的二當家——柳玉。這個寨子不做欺壓百姓的事情,但也殺人放火,殺外來的軍隊,殺朝廷的官員。那個時候,我總是不明白柳玉嘴角的那抹深遠笑容的意味。
後來我被送去了皇宮,作為寨子的挾持。
我想着這樣也挺好,不用上前線見血了。
我見到了那個皇帝,但是身邊的人叫我不要擡頭看他。我知道為什麽,被壓上寨子的囚犯也不敢看大當家的,他們只會跪下來哭着求饒。我不喜歡,他們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流到他們嘴裏,流到他們的尖尖的下巴,難看極了。
後來,這個皇帝身邊的一個走路姿勢奇怪的人,哦,他們說那是太監,那個太監掐着嗓子拿着一張黃色的布念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我聽了,原來大當家的已經成為了所以寨子的大當家,那我們寨子裏的老婆婆和孩子姑娘們就可以更安全了。
那個老太監說完了之後,把我們帶到了一座大房子裏。它很漂亮,但是我覺得這個房子沒有在寨子裏讓人安心,可幸虧我不認床,今晚還是能睡個好覺。
他們等那太監走了之後,和我說沒什麽事情不要走動,要處處小心,步步留意,不要輕易讓人拿了話柄去,最重要的,盡可能不要和皇帝接觸。
我點了點頭,可是那皇帝這晚就來見了我。大殿太大,他又坐的太高,他又戴着一頂有小簾子的帽子,他們也不許我擡頭看他,因此我就不知道他長的什麽模樣。
現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擡頭,因為我對他長的什麽樣并不感興趣。但他似乎對我很感興趣,于是我聽見他說:“把頭擡起來。”
于是我把頭擡起來,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簾。雖然說只是一眼,但看的出來,這個皇帝模樣不錯,眉眼入畫,渾身氣質溫文爾雅,是我聽說過的那種“溫柔”的感覺,感覺和傳聞中的殘忍噬殺不太一樣。
然後我就聽到他說:“似乎腦子不好。”
于是我把這些許好感揮散,不想理他了。
他又問:“你叫什麽?”
我心想着這個皇帝怎麽話這麽多,不想理他,可這畢竟不是寨子,自然不能任性妄為。于是我答道:“花妄。”
那旁邊的太監上前幾步,似乎想說些什麽,被這個小皇帝揮揮手給打發了。看着這太監啞巴吃黃連的表情,我沒有暢快的感覺,我只覺得無聊。所以我有點困了,想要睡覺。
這皇帝興許真的是話多,他又問:“你知道朕是誰嗎?”
我點了點頭,沒有吭聲。
那皇帝反而興趣更濃,問道:“朕是誰?”
我覺得這個皇帝腦子也不太好,竟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我答道:“您是皇上。”
我看着地上,那邊沒有再吭聲,然後他走了,于是随着別人一起喊了些什麽就躺在床上睡下了。
其實,還是寨子裏的床舒服點。可能是因為我的命本就是爛的,不配享受這種好的東西。
所以,我坐在床上睜着眼睛看了一晚上被子。
天亮了。
天黑了。
天又亮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的過去了。我不再失眠了,在這裏的日子和在寨子的大同小異,除了睡覺就是吃飯,區別大概就是不能亂跑罷了。
有一天,那位皇上找我。于是我又見到了他,他又問了我許多奇怪的無聊的問題。
他問:“你是怎麽入寨的?”
我回:“被撿的。”
他又問:“寨子裏有趣嗎?”
我答:“蚊蟲很多,沒趣兒。”
他又問:“你們寨子裏的人都與你是一樣的嗎?”
我低着頭,感受到了座上這人莫大的興趣,心裏甚是不明白,這好好的一個九五之尊,怎麽對這鄉野裏的小破寨這麽感興趣。
但是這人身上似乎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和親和力,于是我耐心回道:“皇宮中的人與人是一樣的嗎?”
對面笑了起來,聲音與他的長相一樣,也很溫柔,還很有中氣。但我現在顧不上這個,因為我餓了,想要吃飯。
那人似乎看了出來,于是與我一同進食。我吃飯的時候會進入一種自我的狀态,身邊的一切都會成為薄霧裏的勾勒,只有模糊的輪廓。
我很喜歡這樣,因為這種時候,我就只有我。
後來這人也不知道為什麽,倒是從此天天與我一起進食,我無所謂。不知過了多久,這個小皇帝不來了,說實話,我還有點不習慣,不過很快我就适應了,畢竟沒有人會一直陪着我的。
又過了許久,我來到了那皇宮的大殿,又見到了那個皇帝。我意識到,這個大殿上只有我與他二人了。這殿與以前不同了,這個小皇帝也與以前不同了,他除了溫柔還有落寞。他讓我到他面前去,我去了。
他說我被撿到的時候八歲,我與他小時候是見過的,因為我是将軍府唯一的孩子了。他又問我,我還記得嗎,我就只是看着他,他笑罵一聲道癡兒。
然後他勾起嘴角,輕聲說,那時候我與他很要好,因為他性子軟弱,母親早逝,所以常被欺負,是我護着他,他才活到了現在。
後來我跟着我父親去剿匪,傳回來的情況是全軍覆沒。他不信,但是他那個位置不好打聽到什麽,于是就坐到了這個大殿最高的位置上。他也想改現在的格局,做出一個四海升平出來,不過,前幾輩所積累的爛攤子和他能力實在不足,所以到了現在竟然只想好好睡一覺。
他又說,我寨子裏的那些人打到京都了,這個皇朝要亡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淡淡的,似乎與他無半點關系。
然後他看着我笑道:“我知道你不記得我了,我記得你就好了,你回來的那天我很開心,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你那麽開心。”
我看着他道:“你快死了。”
在那些與他進食的日子裏,雖說有太監檢毒,但是那毒是抹在碗筷上的,也不怕他打碎幾個,因為我那裏的碗都抹了的。
我還是看着他道:“申慎,你快死了。”
他一愣,又笑道一聲:“早知道了。”
我哦了一聲,往地上一坐,就看着他。慢慢地,他毒發了,七竅流血,可依舊是溫柔的,他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道:“其實,我是希望你想起來的。可是現在,我希望你不要想起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從有溫度的的變成沒有溫度的,心裏仿佛被挖了一塊,空落落的,透着風。然後我靠着這氣勢磅礴的皇座慢慢地滑下,眼前逐漸模糊,四肢好像被人綁起往外拉扯,五髒六腑火辣辣地被攪動,而自己又是清醒的。
我想: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呢。
後來,我似乎看見他說的那些記憶畫面,原來我真的不是匪啊。
可後為匪徒賣命殺主,認賊作父,估計父親不會認我了,列祖列宗也會把我放入家族的恥辱譜裏了。
看來,這所謂的地府的十八層地獄,我是非去不可了。
這錦簇繁花,不過是一場妄夢。
我費力扭頭看着他,他安靜地卧在座上,我費力地睜開眼,可惜看不見他了。
我還記得,在我與父親走之前,他偷偷摸摸地跑過來臉紅地和我說:“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回他:“你要等我回來嗎?”
他臉紅地點了點頭,我懷揣着壞水道:“等男人回來的都是男人的家人,那你這是要做我的……吶?”
我看着他被氣的小臉通紅通紅的,笑着捏捏他的臉,再道:“為了你,我也會回來的。”然後我轉頭随着父親走了,也沒有看見我說完這話他的表情。
罷了,赴黃泉的途中也能問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