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在懷淵眼中,要徹底解決李含陽情路不順的問題,王蘇木這邊僅僅是條旁枝,真正關鍵的,還是她在信中提到的章幼廷對她相敬如賓的态度。思來想去,懷淵想到了瑤草。
上古典籍中有記載:以瑤草果實為酬來釀酒,服之媚于人。
瑤草果好說,但需要有人将它釀成酒。
懷淵在莊子裏找了一圈,最後是循着犬吠聲,才在莊子西首找到了翻弄土地的王蘇木。
也不知是被圈久了太過無聊,還是她本身就對新鮮事物有着無盡的好奇心和動手能力,一聽說這邊有片半荒廢的園子,王蘇木就帶着狗來碰運氣了。
狗還是熟悉的那條狗,但人就不好說了。阿尨雖是條土狗,但這并不影響它敏銳地嗅出了“裴骘”身上隐隐的龍氣,兩下一照面,它立馬慫慫地夾着尾巴躲到王蘇木腿後,瑟瑟縮縮地露出半拉眼睛觑着陌生的“裴骘”,輕輕咬住王蘇木的裙裾往後拽,以示提醒。
“咦?阿尨,你不認得太傅了麽?”王蘇木啼笑皆非地拽了拽裙角,“你從前不是總趴在大人腳邊曬太陽的嘛?”
狗子喉嚨裏發出害怕的嗚嗚聲。
懷淵自是不會跟狗一般見識,視線探向她腳邊的籃子,裏面已經被他不認識的“草”裝滿了,“在挖草藥?”
王蘇木一愣,“大人不識荠菜?”
他又不是神農,不認識不是太正常不過麽?懷淵神色如常地轉移話題,“會釀酒麽?”
但王蘇木的腦子卻還沉浸在荠菜大豐收的喜悅中,順着他剛提的話茬搖頭道,“倒是沒聽說過荠菜酒的方子,大人見多識廣,是在哪裏見過?”
簡直驢唇不對馬嘴!懷淵沒忍住,弓起手指在她腦殼上輕輕敲了一記,“問你會不會釀酒,不是問你會不會釀荠菜酒。”
王蘇木被他這一出其不意的親昵之舉鬧得雙頰緋紅,她也并非特意留心,可就在“裴骘”向她坦露心跡之後,兩人獨處時,她原本就纖細的心思難免會放大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偶爾為之的這類親近之舉,在王蘇木眼中,就跟阿尨用小動作來喚得她注意一樣。
在意歸在意,但她不排斥,那種感觸毛剌剌的,好像被阿尨的毛尾巴掃了一把,讓人忍不住想要做出些什麽回應。
她撇頭小聲嘟囔,“就說麽,荠菜都不認得,還能知道釀酒之方……”
“……”遺世獨立的神仙做得太久,何曾被這般直截了當地落過臉面。還在努力試着“做人”的懷淵俨然還沒摸到紅塵四合中煙雲相連的要義,講的不就是一個你來我往的樂趣。他結舌瞪她,“王四娘!”可剛一吼出她的名字,他随即就意識到自己着相了,眼前之人或許只是蓮世中的一個虛無,他跟個不存在的幻象較的什麽勁?
啧啧,聽聽,就差喊她大名了。
王蘇木不疾不徐地從地上拎起籃子,好整以暇地仰臉看着他,晨光罩在她額前毛蓬蓬的碎發上,讓她狡黠得像只沙丘上的狐貍。
她乍一露出這副表情,懷淵眼皮一跳,頓覺不妙。
果不其然,“狐娘”眯了眯眼,櫻唇微微一啓、又輕輕一碰,“阿寶~喚我何事?”
即便是四海八荒最無趣的性子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生生被她氣笑。
見他難得綻放笑容,王蘇木也繃不住颔首笑了起來,兩人四目相對,笑了半晌。
“問你正經事,淨被你胡攪蠻纏。”懷淵無計可施地捂了捂眼框,聲音中還透着不盡的笑意餘韻,“究竟會不會釀酒?”
“只粗通皮毛……”
“會就行,不求精,你随我來。”
當王蘇木看到懷淵拿到她跟前的果時,眼前粲然一亮,愛不釋手地撥弄着紅果子,“這是什麽果子,大人在哪兒發現的?”
懷淵袖手,向後靠到椅背上,以牙還牙道:“小王醫官竟連瑤草的果實都不識?”
王蘇木又豈會聽不出來他的揶揄,腹中笑他幼稚,面上卻誇張地颔首致意道,“區區不才,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方外仙葩,你不識也有情可原。”雖說是一句大實話,但透過“裴骘”的嘴巴講出來,別說聽,單就用眼看也顯得他很傲嬌。
王蘇木忍俊不禁,險些又一聲“阿寶”沖口而出。
某上神因權威受到質疑表示不滿,“你這是不信?時下已不适合移株,且等它來年生發開花再說。我若讓你親眼見到,你又如何謝我?”
王蘇木笑他年過而立還一副少年氣,糊弄稚子她可在行,當即潦草應道,“那我便應允大人一件事,只要我能做到,大人盡可随便提。”
一聽這個,輪到懷淵樂了,他緩緩傾身過來,伸出一根食指點點桌面,嘴角挂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王家四娘,說話可要算話,到時候別生悔。”
“算話算話,連我阿弟都知道,他們的四阿姊最靠譜了。”王蘇木煞有介事地連連點頭,“那敢問大人,這仙果是有何奇效麽,竟讓大人心心念念想要以之釀酒?”
“……催情。”
“……”對這句聽上去不怎麽正經的實話,王蘇木無語地抿了下嘴,只是沒忍住,眼神一撇,“嗤”了一聲。
口風上占得的便宜卻讓懷淵沾沾自喜,他于天地間活了五萬歲,三萬多年守東荒,又兩萬年鎮四方,戰功赫赫,無一日虛度,卻無一日如眼下這般,恰如小童之間戲耍的家家酒游戲,輕松、新鮮、有樂趣。
短暫的熱鬧之後,懷淵再度靜默下來,他一直都清楚,蓮世不過一場鏡中花水中月,此間種種,就當是彌補他蒼白孤寂的過往。
三日後,王蘇木釀好的瑤酒被懷淵親手埋在院中的梅花樹下,待到臘梅盛開的節令,便是酒啓封之時。
秋去東來。
江左的局勢漸趨平穩,京城王家終于收到了王蘇木走後這一年裏發來的首封家書。
打小被全家捧在手心養大的嬌女,卻放她一人在外經歷百轉千回,先疫情後戰亂,牽腸挂肚一整年,如今單憑一封書簡,非但猜不到字裏行間背後,她過得到底如何,反而愈發讓人難以釋懷。王家老小商議過後,還是決定讓王商陸走一趟長洲。
是好是壞,只有親眼見到才踏實。
長洲飄初雪的那天,山莊大門外的挽繩被人拽動,有客到訪的銅鈴聲響徹前院。
在阿尨的“提示”下,啞仆吳叔疑惑地拉開大門,果不其然,門外立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書生,兩下一照面,書生竟也會手語,朝他一邊比劃自己的身份,一邊摸出了懷裏的山君荷包。
別的都不用多說,那山君的繡樣就是王蘇木獨一無二的印信。吳叔自不敢怠慢,忙不疊将門傾數敞開,門檻拿掉,連人帶馬車一并讓進莊子。
狗腿阿尨早已跑進後院通風報信去了。
王蘇木正在屋裏配藥醴方子,阿尨邊吠邊鑽進屋裏,咬住她的裙角就往外扯。
“阿尨——你又要帶我去哪裏,你已經咬壞我兩條裙子了……”被它拽出屋子的王蘇木聲音裏滿是無奈,一擡眼,聲音戛然而止。
“四娘,你又亂養毛蟲。”王商陸立在月亮門中,眸子如星,唇邊含笑,原本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朝她張開懷抱。
什麽“毛蟲”,阿尨不滿地沖他吠了兩聲。
王蘇木鈍鈍地朝他挪了兩步,待意識到确然不是在做夢,她扯起裙擺朝他大步沖過去。
王商陸被她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熟悉的藥香盈鼻,又端詳一番她的臉色,心中高懸一整年的大石終歸落地,“這是在準備制滿殿香?”
“阿兄你神了!你的鼻子比阿尨還厲害了!”她的聲音埋在他胸口,悶悶的好叫他聽不出哭意。
王商陸失笑,“你拿我跟犬作比,我都聽不出你這是在奉承我還是在拐彎罵我。”
王蘇木吸了下剛剛泛酸的鼻子,讪讪笑了兩聲,又像小女孩一樣搖了搖他的手,“阿兄,我現在就像做夢一樣。”
“不是做夢。”王商陸捏了捏她的面頰。
王蘇木猛然想起一件事,一拍腦門,悄聲說,“對了阿兄,太傅也住在此處……”
都不容他細想,王商陸舉目便瞧見了立于廊下的懷淵。
太傅數次三番有恩于王家,王商陸幾步上前,深施一禮,“見過裴太傅。”
懷淵點點頭,“天寒地凍,又一路鞍馬勞頓,四娘,先安頓照月去休息,有什麽話明日再說也不遲。”
等下!他竟然也稱妹妹為“四娘”?
還有!身居高位日理萬機的太傅大人,怎麽會知道自己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字?!
王蘇木卻無暇顧及這許多,開心地搖着王商陸的手,“大人所言極是!阿兄你就住我隔壁好不好,這樣隔着牆就能同我說話。”
盡管王商陸心中存疑,但妹妹的請求他向來都是不忍拒絕,牽強地笑笑,應了她。
王蘇木馬上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往房間去。
等稍稍走遠些,王商陸才小聲試探她,“四娘,你同裴太傅閑聊,連家裏哥幾個字什麽都說了啊。”
“我哪有那麽閑。”
“你沒聽太傅剛才叫我的字。”
“或許他是聽大伯父提過?阿兄你的字好聽又特別,任誰都能一下子記住。”在王蘇木眼裏,自家哥哥渾身上下都是獨一無二的好,就連頭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兒的。
“這樣……麽……”王商陸欲言又止。
“阿兄,你先坐下,我去找劉嬸要床厚被子,再給你點個火盆,江南的冬天可是很濕冷的。”
眼見王蘇木像只歡快的小燕撲出門去,王商陸心下自我寬慰,或許只是自己多想,管它那許多,妹妹開心就好。
這廂王商陸腦子沒閑着,那廂懷淵也沒淡定到哪裏去。王家突然來人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他頂着裴骘的“殼”,但眼下卻一不能暈、二不能逃,就只能是裴骘,哪怕驕傲如他,他也逃不脫全天底下所有“醜女婿”最忌憚的事——他還沒做好見女方娘家人的準備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