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京城。
自嵩王夫婦登門提親後,王家老老小小就更沒了過年的心思。
嵩王身份在那擺着,素來寡言,但言重九鼎,能從他口中說出兩個孩子兩情相悅,那就絕非過甚其詞。
一家人捧在掌心的明珠,之前親事遇坎他們愁,如今天賜良緣他們還愁。原因無他,王勉夫婦在替王蘇木擇婿時,首先考慮的是穩妥,而出身顯赫的裴骘實在太過耀眼,月有圓缺,潮有起落,世間哪有人能一直久立潮頭而不衰,何況他還久居廟堂之高,注定這一生将是煙雨相伴。夫妻一體,榮辱與共,王家寧願舍棄眼前的榮華,也只想王蘇木安穩平順地度過此生。
僅憑這一點,哪怕裴骘數次三番有恩于王蘇木,耿直的王勉都從沒把他納入過孫女婿的考慮範圍裏。
而嵩王纡尊降貴親自出馬,以長輩的身份誠意求娶,這才王家長輩松了口。
人有通病:一旦好的入了眼,再委屈求次就很難了。自打裴骘入了眼,王老夫人越琢磨就越覺得再找不出比裴骘更合适王蘇木的良人了,心中的歡喜更是将困惑、擔憂等其他思緒甩開老遠。
拈着王商陸的平安信,王老夫人坐立不安,“這趟就不該讓照月這書呆去,四娘這麽大的事,來信竟然只字不提。”
王勉攤手,替自己孫子辯解,“你也知道這關乎四娘終身,僅憑一封信,他又能說什麽……”
“這麽的,你找個穩妥人捎信去問問四娘的意思,要不我這心裏總不踏實。”
“嵩王不都說了,倆孩子今年定能返京,等人回來當面問不是更踏實,着急忙慌的,跟咱們上趕子嫁孫女一樣。”
王老夫人眼睛一豎,點着胸口窩,“我急,我急行麽,她能有個人疼着暖着,總歸不用再那麽要強……”
正月望夕,天子祭天。
前一夜,晚膳後,李含陽讓姜荷泡一盞酽茶來。
姜荷沒動,小心翼翼地勸道,“陛下,這會兒飲茶,怕是不好睡……”
“路上再睡。”這就是要一直熬着的意思了。
姜荷為難地觑了眼章幼廷。
“陛下幾時出發?”章幼廷問。
姜荷疊聲道,“子時便要起身出發,日出前七刻大典……”
“姜荷。”李含陽無奈地嗔她。
“替陛下斟一盞龍眼茶來。”
章幼廷話音剛落,姜荷就像生怕李含陽不允一樣,腳底抹油般泡茶去了。
李含陽糾正他,“姜荷是我的禦前姑姑。”
章幼廷不為所動,起身告退,“陛下早些就寝,臣會準時來喊陛下起身。”
姜荷端着茶回來的時候,章幼廷已經走了,她陪着笑臉把龍眼茶擺在李含陽手邊,讨好道:“陛下,加了龍眼蜜的……”
李含陽乜她,“你嗓眼兒也被蜜糊住了?”
姜荷讪笑,“那奴婢去給陛下鋪床……”
李含陽似笑非笑,“你對他言聽計從,要不要我把你指到他身邊?”
姜荷大驚失色,“陛下!您可是允諾過明年就給奴婢跟隋大人指婚的!君無戲言!”她撅嘴嘟囔,“轉年奴婢都二十了……”
她不提隋斐然倒好,一提便讓李含陽氣得笑出來,“又跟朕談條件!就不怕朕給你的添妝再減一箱?你看着辦,減沒了,明年你就兩袖清風滾去隋家!”
姜荷咯咯一笑,“陛下賜婚不就是最好的添妝嘛!”
她身為國子監祭酒的女兒,自小就被選進宮做太女伴讀,才情背景她樣樣不缺,本可以入朝為官的她卻甘于在內廷當個掌事姑姑,她腹中打的小算盤是,宮人服役十載便可出宮婚配,她覺得活成李含陽那樣太辛苦,而她只想嫁個可心人兒、做個無憂婦。就在去年,李含陽因長洲堤壩一事召見工部時,她一眼相中了司掌水部的郎中隋斐然,扭頭便大大方方地跟李含陽交了底。
李含陽小口小口地将龍眼茶飲盡,甜淡适宜恰到好處,“那隋斐然好在哪兒了?”
姜荷笑意盈盈,卻眼神堅定,“奴婢六根不清淨,好容易做人活這一世,那些書中寫不盡的紅塵世間,奴婢可都想親身體驗體驗。”見李含陽似有一刻失神,她又轉轉眼睛,“陛下,明晚有花燈游會,比宮裏熱鬧多了,賞燈游園百戲行歌,家家戶戶除了賽燈,還會迎紫姑。紫姑最是心軟,一年當此一次機會,若有什麽心事,跟她說說,定保靈驗……”
李含陽古井無波地打斷她,“明晚禮部不是安排了朕登樓與民同樂。”
“那哪兒能一樣哇!”姜荷眼神熠熠如星,繼續鼓搗,“陛下,明日游燈,您要不要跟帝君去到百姓中間,感受感受人間煙火?傩面奴婢都替您備好了……”
興許是龍眼茶真能安眠,李含陽做了個淺夢,火樹銀花中,她手上拎着一盞小巧的魚燈,伴在一個戴着傩面的男子身側,游走在行人如織的玄武大街上,天空炸開盛狀煙花,人潮從四面八方湧來,那男子突然側首牽住她的手,與她道……
“陛下?陛下,該起身了。”
李含陽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看着龍床邊上一臉無辜的姜荷。
姜荷對她的起床氣佯作視而不見,口中卻沒出息地再度搬出“大護法”,“陛下,帝君在外頭候着吶!”
李含陽翻身下地,徑直走到鏡子前,板着面孔,“讓他回吧。”
咦?姜荷眼珠滴溜溜一轉,明知故問道:“回哪兒去?帝君等着陛下一道啓程呢。”
聽到此言的李含陽亦不由訝異,從鏡子裏瞪姜荷,“沒人跟他講祭天無需他登壇麽?”
姜荷眨眨眼,“帝君也只說是随行護駕啊……”
李含陽抿了抿唇,再沒說別的。
修儀宮門裏的影壁前,一身夜行勁裝的章幼廷挺拔如松,李含陽與他擦肩而過,走出兩步,駐足道:“帝君前半夜未得好眠,有禁衛軍在,就不必辛苦這一趟了吧。”
章幼廷:“臣在北地時,對夜防早已習慣,陛下無需挂懷。”
李含陽瞪他,腹诽:不嫌累就去。
祭天之後,李含陽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宮中設宴款待群臣、接見外命婦,華燈初上時分,攜百官登樓,昭示普天同慶。
開市燃燈,光明若晝,民物繁盛,氣象萬千。
憑樓俯瞰,端門外的火樹二十餘丈高,披錦繡、飾金銀,神燈佛火,光焰沖天,女郎們圍在樹下踏歌,俱是無憂無慮。
章幼廷側目看去,燈火打在李含陽臉上,映出她眼下的兩條青影。在這喜氣洋洋的氛圍裏,她卻更像個冷靜的局外人。
江山社稷千秋霸業,壓在那瘦削的肩膀上,并不因她只是個桃李年華的女郎而容許她有半分差池。這滿城輝煌背後,是百姓看不見的殚精竭慮的付出,是禦書房不計其數的燈燭接天明的長夜。
章幼廷覺得自己讀再多書也沒能逃脫掉“粗人”的境遇,在他審視自己對她的複雜感情時,竟會辭窮,方才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什麽?憐憫?還是憐惜?
緊繃的一天下來,李含陽這會兒終于可以松口氣了,她遣散了大臣,準備擺駕回宮。
姜荷挎着個小包袱,杵在城牆臺階下候駕,見李含陽下來,迎上前來。
李含陽很随意地一問:“拿的什麽寶貝?”
姜荷彎着眉眼,再次“提點”道:“奴婢怕陛下臨時起意要去游燈,特給陛下備了便服……”還有傩面。
李含陽置若罔聞。
扶她登車時,章幼廷聽見自己的聲音突兀地問了句:“陛下想去城中走走麽?”
辚辚而行的馬車中,李含陽摩挲着傩面的輪廓,反複思量自己方才怎就答應他了。
應該是他想看,自己為了照拂他的情緒才應下的。
對,一定是這樣。
她面無表情地戴上傩面,挑起車窗,車外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華燈寶櫃,玉壺光轉,姜荷說得沒錯,那是宮中怎麽營造都營造不出的熱絡,那才是人間。
街頭有燈輪白露轉花,黃龍吐水,門前亦不乏各式各樣的羅帛燈、走馬燈、無骨燈争奇鬥豔。
雜耍奇能,歌舞百戲更是随街可見。
“陛下,前面馬車過不去了,請移尊駕。”章幼廷的聲音隔着車窗低低傳來。
車門打開,煙火紅塵中的燈火跟喧鬧一齊湧進車中,讓習慣獨踞的李含陽有了一絲無所适從的慌亂,她戴着金面狻猊的傩面安靜地坐在車裏,像蟄伏在暗處的獸被火照到時那般無所遁形。
戴着麒麟面的章幼廷朝車內的她伸出一只手,“陛下。”
半晌,李含陽才将手搭上他的掌心,冰涼的手中有微微的潮意。
太醫說她有體寒症,章幼廷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合上了手掌。
李含陽透過狻猊的眼睛,掃了眼二人相握的手,躬身出車門時,她在他耳畔道,“我只想安靜地走走,宮外頭別喊我陛下。”
在巷中走了沒多久,遙遙聽見有人高聲召喚了一句:“京兆牧灑利是啦!”
無論是做走卒販夫還是引車賣漿,誰人不想讨個開年興隆紅紅火火的好彩頭。一時間,街頭巷尾的人們都朝天街哄然奔逐而去,巷子裏便空闊冷落下來。
有一戶人家門口擺放的香案裏,香煙袅袅,透過大門一看,正對着的廳堂中央高懸着紫姑畫像。李含陽腦中登時想起姜荷說的“紫姑最是心軟”,她走過去,從香案上取來三支點燃,默默祝禱一番,恭恭敬敬地插進香爐。
而後她突然回首問章幼廷:“你帶銀錢了麽?”
章幼廷一愣,通身上下摸了又摸,他的貼身侍衛見狀,默默上前幾步,及時遞來一只荷包解了他的圍。
第一次從一板一眼的他身上得見這副窘迫之相。
李含陽在狻猊面下,抿唇無聲地笑了笑,她從荷包裏取出一小塊碎銀,擺在香案上,“回宮吧。”
章幼廷将李含陽送回修儀宮,姜荷适時奉來熱茶,二人遂在桌旁安坐下來。
不說話,只靜靜喝茶,也很安穩。
一盞茶盡,章幼廷起身,“陛下疲累一整日,早些安歇,容臣告退。”
“也好。”李含陽亦起身,卻不期然一陣眩暈襲來,令她下意識想要抓住什麽支撐點。
“嘩啦”一聲脆響,什麽東西被她的袖子帶到了地上。
奇異的酒香在殿中彌散開來。
“陛下,叫太醫麽?”
李含陽扶額緩了緩,重新睜開眼,章幼廷關切的面容近在咫尺。
瑤果遇土而入,即便是釀成酒亦不改本性,懷淵的用心良苦,瞬間就被金磚吸得無影無蹤,只剩一堆碎瓷,還有滿室馥郁的旖旎酒香。
“章騁懷。”
他張了張嘴,那詭異的香氣便順着口齒長驅直入掃蕩心田,“臣在。”
她眼底一片晴明,他從中看見長空皓月、萬裏江山、天下蒼生、還有他最不想看見的,一個完整的章幼廷。
章幼廷心神劇烈一蕩,他何德何能?!
“陛下,為何要選臣。”他的眼眶開始濡濕,滲出的情緒中有不甘、有憤懑、有委屈,在她那雙寫滿孤寂的眸子的注視下,又漸漸摻入糾結、驚疑、兩難。
李含陽深吸一口氣,瑤酒的餘香在她頰邊塗抹開兩抹疑紅,她試着抛卻身份地位禮教宗法,擡起右手扳壓在他後頸的命脈上,“起初我以為,于大正而言,你是最佳人選……”
她的眸子太亮,一如她的名字,含着萬物不敢直視卻又不得不依賴其過活的驕陽。章幼廷腦中突然閃過城樓上她落寞寂寥的身影,明明身旁站着群臣百官,但依舊感覺得到,她只有一個人。
“現在呢?”章幼廷感覺自己一張嘴,呼吸中都是酒氣。
“若是于‘李含陽’而言,你也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