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對于王蘇木而言,成婚後的日子,除了跟裴骘同床共枕之外,其餘時間都跟他們在湯口縣的時候并無不同。

而裴骘看上去卻真是賦閑下來的樣子,他頗有心機地将阿尨留給了天冬,眼神一刻都不離她左右。

成親前怎麽沒察覺他竟是這般粘人呢?這讓王蘇木有些無所适從,又何況她始終記挂着他難以啓齒的“苦衷”,一直想找個他不在跟前的機會,好跟王商陸讨個主意。

是日,倆人溫存之後,王蘇木試探他:“夫君,你從一日萬機的忙碌中驟然變得無所事事,心中不會有落差嘛?”

她心裏想的是,他最好回答有,這樣她就可以順水推舟地鼓勵他找點事情做做。

裴骘歪過頭看看她,“當然會有。”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從前高居廟堂身不由己,就總是很豔羨旁人春日賞花秋日登高的悠閑,所以當我把請辭的折子遞上去的那一日,我便開始計劃成親後要同你一起做的事,哪曾想你卻比出閣以前還忙。”

王蘇木饒有興趣地支起頭來,望着他,“說說看。”

“清讓說,望日泛舟雁影池上,看冰輪初升,有如夢境。你記得醲之麽,成親那日最鬧騰的那個,他在南山腳下替他阿兄培育軍馬,他邀請過我許多次,一直沒成行。”

“扈大人的胞弟?”

“就是他。”

王蘇木擡起搭在錦被上的另一只胳膊,安撫似地揉了揉他的耳垂,“這些都好說,還有呢?”

裴骘的眼神突然閃了閃,捉住她的手腕,溫吞道,“還有,扈辛之……送了我一冊繪本……”

不用他用嘴說,光從他的眼神裏,王蘇木就猜到是什麽“繪本”了,“夫君,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裴骘聽出來了,這是在勸他“節制”,可新婚燕爾,他們上一次已經是五日前的事了,他不滿,“娘子,我現在只覺水壅而潰,你有何解?”

假意聽不懂他的葷話,王蘇木苦口婆心,“夫君不世之材,就這樣荒廢了未免可惜,不若想想做點什麽,哪怕是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呢?”

“那些我都做倦了……”裴骘一聽就沒什麽興趣,“要不……你忙不過來的時候,我替你打理一下和生堂吧。”

和生堂,便是昔日的何合生,傳到王蘇木手上,她因擔心砸了外祖的招牌,便為其改了名號,只盼能有一日重新光耀,她扪心自問無愧于先祖時,再為其正名。但至少目前看來,在王蘇木的一衆嫁妝裏,和生堂絕對是最不起眼的,他怎麽會選它啊?

“嗳?”王蘇木傻了眼。

“什麽?!裴大人真是這麽說的?!”姜荷一雙杏眼瞪得溜圓。

東平縣主壽辰在即,奉旨出宮辦差的姜荷由此得以跟新婚的王蘇木見上一面。

“妹妹也覺不妥是吧?夫君治國之才,屈就他去打理我外祖家那鋪子,着實大材小用了……”王蘇木面露為難。

“我的好阿姊,男人的話豈能全當真,更何況還是您家那位。他家大業大,還能無事可做?”姜荷給了她個自行領會的眼神,壓低了聲,“所以啊,裴大人只挑了阿姊外祖留下的鋪子,這便是他的城府跟手腕了。陪嫁鋪子是阿姊的底氣,打理好了,往近了說,能讨得阿姊歡心,若往遠了說……”她皺皺鼻子,“憑我在禦前多年對大人的了解,他掌控欲強,做事習慣走一步定十步,不給對手留一絲後路。阿姊的鋪子,想來就是牛郎在天池邊藏起來的仙女衣……”

仙女衣麽……姜荷走後,王蘇木獨自在荷池邊坐了一會兒,牛郎偷藏仙衣是為留下仙女,裴骘插手她的鋪子是為什麽?他那麽驕傲的人,還會在姻緣中患得患失麽?

她望着水面出神兒,一失手,指尖捏着的半枚果子跌落水中,細綿的碎渣引來一群錦鯉,有一條體态肥碩的紅斑鯉,半拉魚唇都撅出了水面,成功咬住最大的一塊,卻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只綠頭鴨,鴨嘴一叨,魚嘴奪食,得意洋洋地撲棱着翅膀扇走了,紅斑鯉擺尾砸出個很響的水花,游走了。王蘇木一怔,難道是因為那個“苦衷”讓他介懷?

“跟姜荷聊什麽了?我進院子就見你在發呆。”裴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王蘇木拍拍手上的點心渣,轉過身,視線在他雙眼之間逡巡了一下,慢吞吞地說,“姜姑姑幫人打聽,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判斷男子元陽無損。”

能讓姜荷一個未出閣的女郎來問這種問題的,還能是誰。但只要牽扯到那個人,似乎他們就會心照不宣地避開,仿佛那是一道橫亘在二人間的天塹。

裴骘頓了頓,迎向她的視線,不動聲色,“你怎麽答複她的?”

“我不擅此技方,回頭請教下兄長。”

他的強自鎮定,在王蘇木眼中就成了自欺欺人;而她的若無其事,在裴骘心中倒也成了避重就輕。

蓮葉中,哜哜啾啾地游出二鴛一鴦,裴骘瞧了一會兒,才心口不一道,“姜荷明年就要出宮嫁人,她關心這個也正常。”

見他都到這會兒了還在用別人來粉飾太平,她不單單是他的妻,更是他的醫,還有何要隐瞞的?!王蘇木腦子一熱,反诘道:“夫君之前不也替‘旁人’問過久不成孕的原因麽?”

裴骘與王蘇木目光相觸,各有各的坦蕩,但落在對方眼中,卻就變成了固執跟掩飾。

“是麽?我不記得了。”

裴骘心道,反正我沒問過。

王蘇木心道,就是欲蓋彌彰。

東平縣主的壽辰,剛好是在中秋後一日。

先帝兄弟姊妹凋零,他又看重親情,每逢東平的生辰,他都特恩開放芙蓉池,辦一場游園會給她慶生。

李含陽禦極以來,遵養時晦,攘外安內,勵精圖治,每走一步,裴骘都從旁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如今四海升平八方寧靖,他卻激流勇退,作為對他的嘉獎,李含陽決定延續她父親的做法。

姜荷到訪東平縣主府,為的就是商議游園會一事。

世祿之家之所以能代代傳承,脫不開以忠孝悌義為立家之本。皇恩浩蕩,東平卻不敢貪冒榮寵,她托姜荷給李含陽帶話,惠澤她一人不及恩澤四海,之前裴骘的婚事一直是懸在她心頭的大石,如今總算可以放下了。推己及人,戰事方休,多少铮铮男兒返京後都面臨着亟待解決終身大事的問題,不若就趁此機緣,辦一場花燈會,多促成幾樁好事。

如此皆大歡喜的好事,李含陽沒有不準的道理。

八月十六,芙蓉池畔,彩燈高張,迎接受邀的士女。

每位女郎在入園時,都會分到一枝獨一無二的花,若是遇到心儀的男子,便将此花交予他,倘若郎亦有情,游園會後,可在東道這裏按花尋人。

東道既是天家,那跟禦賜良緣也沒什麽差別了。

芙蓉園深處有處園中園,東平縣主照例在此處會宴。王蘇木的大伯母前來賀壽時,出于私心考慮,特意帶上了王商陸。

做母親的都懂,東平縣主笑吟吟地打發王商陸去園子裏逛逛。

王商陸不敢違命,只得無奈地從殿中退了出來,正欲找地兒坐坐,就聽王蘇木在身後叫他“阿兄”。他又驚又喜地轉過身,“你怎麽出來了?”

王蘇木扯着他的衣袖避到一側的小徑上,“阿兄,我有一問吶。”

男賓席上,裴骘已被長輩灌了不少酒,恐怕再喝下去就要失态,他為自己尋了個借口,從席間脫身出來。

一吹風,頭更沉了,他上手揉了揉,不見起色,腿便自動自覺地帶着他去找王蘇木。

月亮還未升起,□□森幽,肥潤的桂花香彌散在昏色中,冷不丁的勾起了裴骘對湯口小院的回憶,炊煙、肥狗、合歡樹……

怎就想起這個,他扶額搖了搖頭,影影綽綽的樹叢中,不期然飄來一男子的低聲細語。

“……精氣精元是否充沛,望神觀色就能做出基本判斷,四娘‘拿不準’,是不是關乎子嗣才讓你不好問?”

裴骘剛剛邁出去的腳頓住,屏住了呼吸。

那邊頓了頓,才聽王蘇木接話,“面色上看不出來……”

“那你親自問過麽?本人是否腰膝酸軟、畏寒肢冷、舉陽不堅……”

不就是因為他的表現跟“精元受損”半點都不沾邊,她才來請教王商陸的麽?但房中之事,就算是面對最最信賴的阿兄,她也羞于啓齒啊!

叢間熒熒的燈輝下,王蘇木面紅耳赤,眼神躲躲閃閃,“阿兄,阿兄就當我……當我随便問問……”

王商陸嚴肅道:“四娘,你本身就是醫者,怎麽會問出這等外行的問題?既關乎康健,哪有随便一說。”

半晌的沉默後,“阿兄……我有……我有苦衷……”她自己做夢也沒想到,情急之下,竟然搬出了裴骘的原話來做搪塞之詞。

隔樹有耳,在裴骘聽來,确然是她的“苦衷”——就憑她現在的身份,當然無法名正言順地對那個男人表示關切。漸微涼的夜風似吹毛利刃,将他從頭劈至心,裴骘無聲轉身,去向來處另一條岔路,自然沒有聽到兄妹接下來的對話。

王商陸輕聲問道:“是妹婿?”裴骘受過重傷的事,王家三代大夫怎會不知。

王蘇木錯開臉,昔日在長洲,她把支離破碎的裴骘“修補”回來的經歷,在她心上刻下一道重重的傷疤,她只想裴骘好好的,以至于跟他相關的、不好的字眼她都忌諱講出口,唯恐犯言靈。

王商陸隐隐懂了,嘆氣,“阿兄知曉了,此事也急不得,且容阿兄回去琢磨琢磨,再從長計議,嗯?”

王蘇木這才擡起頭,“阿兄不能同祖父他們說。”

“阿兄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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