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東方塗白,須臾朝霞呈五彩,日上搖光,落鳴谷中八座醮壇次第被點亮,周遭珠幡轉曜,绮飾紛綸。

隐匿在高處的和光靜心沉氣地盯着下方的動靜,目光搜尋着她所熟悉的身影。

等到巳時将至,大隊的黑甲軍士将醮場圍個密不透風,锵金鳴玉聲中,有绾黃纡紫之人在前呼後擁下,坐到了觀禮臺上。

可無論是花柰,還是顏麟書,都遲遲沒有出現。

和光擡頭望了望天,明明沒風,天邊的雲彩卻蹤跡全無,朗朗圓日像是蒙在泛着鴨卵青色的天幕中,透出詭異的白光。她又下意識往兩山相交的界碑方向眺了一眼,兩下相照才驚覺異樣——被崃山那邊的碧空如洗一襯,落鳴谷上空的霧障近乎無所遁形。

啓醮最是講求天無穢氣、地無妖塵,方可開壇作法迎天地神祇,而眼前刻意粉飾出來的太平,便有了欲蓋彌彰之意。和光這才有了點後知後覺,雪娘的猜度并非危言聳聽,一時悔不當初自己沒在她搬救兵時也試着搖一搖懷淵。

縷縷陣陣的寶鈴韻響将她的思緒拉回,和光聊以慰藉地摸了摸脈門處的式靈索,打起精神。

開壇齋醮,穢雜之氣混合其間,由此才需恭請靈源清淨法壇。谷中水脈被攔腰截斷,和光不知他們的靈源取自何處,請水科儀後,本應蕩瑕滌垢才是,時下卻非但沒有撥雲見日,反倒雲氣漸重,天地茫茫相連。而她身為泉靈,明顯感到周身乏頓,那種被髒東西附身的負累感再次襲來,甚至比上次更甚,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林深霧暗中,隐見八座醮壇上人影憧憧,和光心弦一緊,腦中有個聲音告訴她,“來了。”

長杆上揚起寶幡,繁絲急管的鈴铎聲響後,傩人升壇。絲竹驟歇,透出血雨腥風前無聲的鼓噪張力。

和光努力屏息凝神,視線逡巡至礦口右首的醮壇時,定住了——那是一個“眼生”的花柰,烏髻高挽、盛飾姿容,與印象中那個瑟縮瘦弱的牧戶女判若兩人。

不,反差卻非重點……總覺另有何處透着詭谲……正欲再細想一二,锵然一聲锺鼓駭心,但見八個傩人同時起勢。

鼓鼙聲動,草木生風,一時辨不清是鼓聲有邪,還是陣法在傩舞的催引下被喚醒,谷中瘴霧肉眼可見地凝聚成帶,游龍般在八座醮臺間盤繞,所過之處穿天裂地,殺氣四溢。

和光終于感同身受雪娘道與她的描述,四肢百骸的血液蒸沸般燥烈偾張。時而清楚時而迷離的視線裏,傩人越舞越快,不住翻攪着她的心智。

天邊隴雷憑憑,八座醮臺拔地升至半空,與此同時,已成萬鈞之勢的霧湧驟然朝礦穴轟然一撞。

天崩地坼的撼動震蕩千裏,塵風平地卷出巨大的渦流。

連同界碑下的雪娘都被波及到,就算有神界擋在身前,毫無防備的她也還是被霸道的沖擊力震出老遠。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她踉踉跄跄重登界碑,向落鳴谷方向眺望。

那邊早已是黑雲壓頂。

雪娘二話不說反手祭出神官印開啓天眼,将谷中情狀盡收眼底。

那不斷凝聚的“黑雲”,分明是被沖開的陣穴裏滾滾湧出的煞氣。

半空中出現一道嘶啞的聲音,“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雪娘聞之,猶疑了一瞬,九字真言不是“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麽,何來兩字之差?

煞氣應聲翻覆,黑霧中陰兵頓顯,殺機四起。

雪娘大驚失色,陰兵擐甲!

“王爺的皇圖霸業,這八萬大軍可夠?”

那觀禮臺上的和順王早被眼前這一幕驚得雙股戰戰,也就是為了強撐住王族顏面才沒跌落在地,面色灰白地握着扶手疊聲道“夠夠”。

“可老朽覺得還不夠……”

話音落下,八座醮壇竟從臺基開始燃燒,而高壇之上,花柰一衆仍舊失心般渾然不覺地舞着。遠遠望去,就好似八支蠟炬,而傩人恰是燃燒的燭芯。

地坼石裂,法陣中央陷落出一個深坑,熾漿鐵水潰潰沸騰,跌落其中的無辜性命瞬間就熔化成陰煞,繼而被吸入陰兵隊列中。

妖道将幸存的勞役驅趕至坑邊,竟是要活活煉化他們。

雪娘一眼就發現了其中委頓于地慘遭拖行的顏麟書,她仿佛聽見,他那一身棱棱傲骨,被一節節折斷、又被踐踏的裂響。而她能做的,只有眼睜睜地看着,甚至連伸手拉他起來都不能。若說姚山四邊的神界是關押她的牢籠,她被囚了三萬餘年,和光跟将軍都曾問過她悔麽,事到如今她才幡然醒悟,那個直言“不悔”的寒酥是多麽自私!她盲目崇奉的自由,不也恰似一道她給自己設下的桎梏,自以為可以阻斷一切外界紛擾,到頭來非但捆縛住了羽翼、也将愛與被愛的可能通通拒之門外。

“顏麟書……對不住……”

雪娘沒有察覺到,半張臉都被地上的沙礫磨出血印的顏麟書,似乎感應到什麽,艱難地牽了牽唇。

醮壇的臺基很快就燃盡,烈焰沿着欄杆向上吞噬,仿若八朵火蓮。和光冷眼瞧着,待八座醮臺焚祭完畢,便是九星連珠法陣啓動之時,留給她的時間真不多了,而且她必須保證出手萬無一失。

煞氣卻在此時開始消磨、啃噬她的意志,思緒無緣無故地将她扯回軒轅鎮的和氏茶鋪,彼時的她在父親山一樣的庇護下,是多麽無憂無慮……是了!在沒等來雙親出關以前,她都要好好活着。

剛提振起些許精神,頭痛欲裂的滋味便叫她無法凝神。

“上神在上,請保佑信女成功捉到乘黃,讓我爹爹長命百歲,此事若成,信女願侍奉上神左右……”

“爹爹長命百歲,可以看女兒披嫁衣、外孫繞膝頭、直到女兒青絲變白發……這不好麽?”

“那小仙說什麽都要亦步亦趨地追随上神!哪怕變成軒轅丘上的一株花草,也要守在上神跟前,日夜接受上神神澤的澆灌。”

不知為何,她曾經發過的誓、許下的諾,都在此刻齊齊翻湧出來,和光猛一激靈清醒了幾分,腕口內關一陣燙似一陣,像是在提醒她什麽。

恍惚中,她腦中疑是出現幻聽,“收攝身心!”

半空中令旗若隐若現,陰兵一呼而動,骧雲掀霧,翻風轉日,大有毀天滅地之勢。而此時,煉坑旁,妖道以劍輕亵地撥弄着熊四貨跟阿沃,正欲将他們逼下去,千鈞一發之際,顏麟書不知從何生出的氣力,奮力向前一撲,抱住妖道的雙腿,與他雙雙紮進赤焰中。

“顏麟書!”親眼目睹這一切的雪娘目眦盡裂,一聲凄唳悲鳴,天地為之變色。

心法在此一瞬沖破桎梏的和光甚至顧不上再回首看她一眼,祭出本靈,終于成功喚醒了淨世白蓮子的傾世之力。雷震杳杳,一條玉龍力挽天河,從空而下。

和順王雙膝一軟,招來左右,正欲趁亂逃走,四面山中忽現光搖劍戟,未幾遍被旌旗籠罩,山頭一面大旗迎着烈烈山風徐徐展開,上面遒勁的“章”字透出铮铮風骨。

“奉天靖難,逆賊何在!”

半山坡上,二人率先縱馬而出。

雲端的令旗轉而揮向和光化身的玉龍。

和光迎頭而上,一腔孤勇地撞入煞氣攢聚的罡風風眼,所過之處,無不焰滅煙飛。

此時的她還不知曉,焚祭醮壇的火中摻着六丁神火的火種,心無挂礙,亦就無所恐怖,執念強大的人從來都是心無旁骛,眼見火勢已蔓延至花柰腳下,和光朝前奮力一撲,覆滅烈焰的同時,将花柰推出了火圈。

一聲悶響,和光化回人形,重重跌落在花柰身前不遠的地上,乜着她的妝容,緩緩阖上了眼睛。

被玉龍撕碎的陰兵鱗甲山灰一般滿天飄落,片晌就将和光覆住,千軍萬馬的陰兵重整旗鼓,蓄勢要從她身體上踏過。

“和光!醒來!醒來啊——”枕邊人、摯友相繼在眼前隕落,雪娘瘋了一般,傾注全部神力去沖撞神界,一次不成便再來一次,循環往複锲而不舍,甚至頭破血流亦無所覺。

就在此刻,二十七天鐘磬長鳴——又有天神行将歸位。

神訊猛一下點醒了雪娘,她終于記起和光留下的錦囊,顫抖着雙手剛掏出來,那焚祭活人的煉坑裏突然迸射出一道炫目光帶,直沖霄漢,雙眸緊閉的顏麟書自坑底沿光升空。

雪娘喜悲交加,大聲喚他,“顏麟書!麟書!”

光芒六合中,顏麟書緩緩睜開雙目,循聲往她這邊深深凝視一眼,轉身以身為箭,朝陰兵陣中破空而去。

巨大的不安跟悲怆湧上雪娘心頭,她當即不再遲疑,劍指夾起錦囊橫于天眼前,口中念訣正要引雷,錦囊忽被一股柔和之力抽走,素空中不見人影,卻聞人聲。

“物歸原主,不必召喚。”

言猶在耳,眨眼的功夫,落鳴谷上空便現出一道豐神軒舉的身姿——禀火成身的龍氣舉世無雙,來者是誰不言自明。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也太不真切,雪娘無意識地搓了搓落空的兩根手指,腦海中飄過和光臨行前留下的那句“召喚神龍”——确是“神龍”不假,還是天地間最無上尊貴的那條。她是沒說謊,但也沒說實話。

雪娘怔了半晌,早知她的靠山是軒轅那位,何至于替她擔驚受怕!想到這茬,雪娘又恨得牙根癢癢,粗魯地用手背拭了把糊住視線的血,“這小蹄子!”

懷淵隔空将灰敗得一塌糊塗的和光托起,單臂攬至身前,方斂眸念訣。

“提挈天地,九氣彌羅,斬妖縛邪,度人萬千,鬼魅一切,兇穢消散,敕就等衆,承天封善……”

浩氣清英,磅礴而凜冽,陰煞兵陣瞬間消弭于無形。

裴闵高坐馬背之上,目不轉睛地仰望着雲端的懷淵,不由自主地喚出一聲“阿兄”。

他一旁的章幼廷聽到,不由詫異,順着他的視線舉頭望去,入目卻只見山帶。

懷淵沉靜地凝眸看着裴闵,輕輕颔首。

不小心撞見這一幕的雪娘只覺天眼處一陣燙似一陣,她也拿不準是當瞧不當瞧。

軒轅神主非但沒對裴二隐匿行蹤,甚至連他的“攀親”都沒拒絕!難道說他那短命的兄長,真生得與上神一般樣貌?還是說……

雪娘紛亂的思緒中冷不丁蹦出一句她曾打趣和光的戲言,“那傅長庚的樣貌就已極好,其長兄定然更為出挑,不然又豈能入你法眼?”不怪人多想,和光屢屢提及與“裴骘”有舊,再想她每每提及懷淵時的閃爍其詞,以及不知不覺中表現出來的熟稔——所以與她有舊的,到底是在此世間昙花一現的裴大公子,還是根本就是上神本尊啊!

雪娘像是勘破了什麽了不得的天機,慢慢張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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