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僞裝者

現在。

它從黃昏的薄霧中孤獨地走來,踏過談仙嶺和觀音山之間已經微微發綠的草地,它的一只腳已經折斷,腳踝向內誇張地扭曲,頭發脫落得沒剩幾根,鼻子像骷髅一樣向內凹陷,眼睛因為不會眨眼和分泌淚珠,覆蓋上了一層灰色的灰塵。它身上穿着一件夏天的短袖Polo衫,衣服因為肌肉和脂肪的萎縮顯得空蕩無憑,下半身卻不着寸縷,兩條光禿禿的腿上全是幹透的爛泥和可疑的褐色污跡。它腳上蹬着一雙皮鞋,鞋面因為滿是污漬,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顏色,只有一個巨大誇張的銀色搭扣證明這是一個在往日極端昂貴的奢侈品牌。

我們趕緊做好戰鬥準備,三毛慌慌張張地光腳套上他的登山靴,我們掏出軍刺嚴陣以待,感染者從來都是成群的出現,有一只就會跟着另一只。

可是沒有,我們靜靜地等了好久,卻再沒等到第二個活死人現身,這個光屁股的感染者男就像是獨行者,孤獨一人游蕩在這片山谷之中。更奇妙的是他一直都沒有發現我們,只是不住來回踱步,從南到北,一碰到溪水便自動地轉身,然後走到草地盡頭的一顆大楓楊跟前再度折返,像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般循環往複。

“可憐……”我們慢慢放下武器,楊宇凡嘀咕了一聲。

“等它把牙齒咬進你的喉嚨就不可憐了。”三毛朝着感染者來的方向翹首以望,“這家夥是從哪裏來的”

“先結束它再說。”我脫下靴子,把褲腿挽高,準備渡過小溪。

“要幫忙嗎?”三毛問。

我聳了聳肩,一腳踩入溪水,溪水冰冷刺骨,但流過我疲憊的雙腳,卻帶來異樣的快感。我幾步跨過小溪,走上草地,這時那感染者總算注意到我了。

它猛地一頓,轉頭盯着我,片刻之後,喉嚨裏像是含了一口痰一樣喀喀作響,揮舞着雙手向我撲過來,只是它拖着斷腳,走路一瘸一拐,非但速度不快,看起來還非常的滑稽。

我站在溪邊等它,把軍刺高高地平舉,伸在它腦袋的必經之路上。

感染者嗥叫着逼近,但對眼前的軍刺卻不管不顧,三棱的刺尖從它的眼眶慢慢刺入,我手上傳來一種奇怪艱澀的感覺,它眼中灰白色的內容物被慢慢地擠出來,眼珠子像是顆塑料球一樣挂在外面,感染者越感到阻礙自己便越用勁,直到“噗”的一聲,軍刺紮透了顱骨,它才像個耗盡了電力的玩具一樣向後摔倒,我順勢抽出了軍刺,在它倒地的瞬間,我看到它的Polo衫的胸前繡着一行字—大富豪高爾夫俱樂部。

“這麽說這個高爾夫球場離這裏不遠了?”三毛吮吸着手上亮晶晶的兔肉油脂,像是襁褓中的嬰兒吮吸母親的乳汁。

“應該沒錯……”我接過大力遞過來的兔肉,我分到了一截前腿,大概小孩拳頭那麽大的一塊肉,肉烤得剛剛好,外層酥脆,裏面鮮嫩多汁,大力這手藝要是開家燒烤店,生意一定差不了。

“那可是富人區啊,高爾夫球場旁邊都是大別墅……”猴子分到最大一塊,足足整只兔子的四分之一,吃得滿嘴流油。

“意思就是有帶席夢思的軟床、幹淨的床單、松軟的枕頭……”楊宇凡分到一塊肋骨,那些細小的骨頭在他嘴裏咔咔作響。

“說不定還有熱水澡……還能找個姑娘給你暖床。”我把腿骨上的肉一絲絲舔幹淨,又把骨頭咬開,像嚼甘蔗一樣嚼了一遍。

“那咱趕緊走啊!”楊宇凡兩眼冒光。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按照張志軍的地圖,從談仙嶺翻過觀音山如果按我們這半天的路口估算,至少需要五六個小時,但如果路況好,路上的時間則會直線下降到只需要兩三個小時。現在天剛擦黑,還不到七點,如果能在十一點前到達高爾夫球場,再找個房子好好睡一覺,得到的休息肯定比現在露宿山間強多了。而且從這個瘸腿的感染者都能游蕩到這裏來看,這條路八成不會像前一半那麽難走。

先找張志軍下來商量一下吧,在山裏走夜路還是不太保險,我暗忖着,回頭對着張志軍說的狙擊位舉目四顧,但他像幽靈一般融化在夜色中,不見蹤影,不過我知道雖然我們看不到他,但是他一定正在某處注視着我們,我伸出右手舉過頭頂,做了一個約定的手勢。片刻之後,張志軍從樹林裏走了出來。

“那行!都聽你的!”張志軍聽完我的想法之後幹脆地說。他不知道是本性如此,還是出于謹慎,遇事頂多提點參考意見,從來不下決定性的命令,絕不流露一星半點想當老大的苗頭,我覺得他有點謹慎過頭了。

于是我們便收拾行囊重新上路,我們給張志軍留了一塊兔肉,他邊走邊吃,一邊誇張地大呼小叫稱贊大力的手藝,說以後安頓下來了,一定要跟他合夥,開一家燒烤店,一起發大財。

路況比我最樂觀的設想還要好很多,觀音山以前是一個被深度開發的景區,盤山公路一直修到了山頂,我們從談仙嶺的青石板小道翻過連接觀音山的山梁之後,就看到一條寬闊的雙車道公路盤旋向下,柏油路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像是在森林之間穿行的一條白銀緞帶。

我們僅僅花了不到兩小時,就下到了觀音山底,遠遠地看見一個标準十八洞高爾夫球場在我們腳下猶如巨幅畫卷般展開,那些昂貴的別墅像是積木玩具一樣整齊排列在草地周圍。

“大家小心!”我抽出軍刺,出聲警告。

這樣的場景Maggie Q也給我們做過預案,因為前方有可能有感染者也有可能有人,所以我們要兩頭準備。我、大力和楊宇凡拿着軍刺和無極刀突在前面,三毛和張志軍兩個槍法好的分別列在兩側稍稍拖後,李瑾和刀傷未愈的猴子當然是遠遠跟在後面。

觀音山底這部分是一個小型的練習場,外面用高高的鐵絲網團團圍住,只有一側留了個小門,上面挂了塊牌—大富豪高爾夫俱樂部—貴族運動,彰顯不凡,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私人領地,非請勿入。小門沒鎖,在夜風中不住地開合,發出咣啷咣啷的撞擊聲。

我們小心地穿過這片草地,來到對面的雙層揮杆練習場,下面的玻璃門也敞開着,裏面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動靜,我正想打亮手電探頭進去看看,冷不防一個人影從裏面沖出來向我直撲過來。

“僵屍!”我聽到這人影發出低沉的號叫,便放心地低吼一句,然後挺着軍刺就向它臉上紮去,滿心以為它一定會像剛才那個一樣自己撞過來,沒想到這感染者卻突然把頭偏了一偏,險險地躲過了軍刺,然後一頭撞進我的懷裏,雙手抱着我,對着我的肩膀就是一口。

完了!我感覺到尖銳的牙齒咬進我的三角肌,心裏萬念俱灰。

一切都像是一場慢動作的電影。

我看到趴在我身上這個家夥被他們拉扯開,然後幾柄軍刺同時對着它的腦袋猛刺,直到它再也無法動彈。三毛把我拖起來,放在門外的躺椅上,拍着我的臉頰對着我狂吼,唾沫星子噴濺在我臉上,但我一點都沒聽見他在喊什麽。

我怔怔地看着他,感覺他的臉遙遠而又模糊,他那焦急恐懼的表情看起來滑稽可笑,他在說什麽?

“阿源!你怎麽了?你有沒有事?”

是啊,我怎麽了?我的靈魂慢慢地回到身體裏。

“我被咬了……”我輕聲說道。

“不!”三毛的鼻涕眼淚一下子飙射出來,他瘋狂地撕扯着我的衣服,“你一定沒事的,你穿得這麽厚,牙齒咬不穿的,沒見血就沒事……”

我任由他一層層地剝開衣服,最後露出肩頭,一排血淋淋的牙印赫然在目,三毛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這不是感染者!”這時一個如天籁般的聲音傳來,我擡起頭,看到李瑾蹲在那“感染者”旁邊,吃力地把他翻過來,露出那家夥被紮得千瘡百孔的臉,那些洞裏鮮血直流,把整張臉染得如同鬼魅。

所有人都愣了愣,然後三毛率先反應過來,用力晃着我的肩膀,語無倫次地大喊:“對啊!他有血!有血啊!”

“對!感染者是不會流血的!”李瑾放下“感染者”,向我走過來。

“那麽說,我不會死了?”我完全蒙了,腦子裏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就好像是被判了死刑,拉入刑場,劊子手刀都舉起來了,卻突然說被赦免了,精神在短時間內被大喜大悲輪番攻擊,已經宕機了。

“那也不一定!”李瑾打開手電照着我肩膀上的傷口,“這人也不知道多久沒刷牙了,嘴裏都是細菌,萬一感染了,還是有致命的可能的……張隊長,把消毒噴霧給我。”

李瑾在我肩上噴上噴霧,一陣刺痛把我從恍惚中拉出來,這時候我才感覺到一陣輕松。

“這家夥哪兒來的啊,不是感染者怎麽也亂咬人?”張志軍蹲下身子撥弄那“感染者”。

這人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夾克—其實從這點也應該看出他不是感染者,感染者大都衣衫不整—胸口也繡着“大富豪高爾夫俱樂部”的字樣,看樣子應該是這裏的工作人員,但是骨瘦如柴,那脫落的頭發和如同皮革一樣貼在骨架上的皮膚,看起來跟感染者完全一樣。

“這家夥真臭!”張志軍一扒開他的外衣便捂着鼻子跳起來,“比感染者臭多了!”

我一時好奇,伸長脖子探過腦袋過去看了一眼,只見這人身上的衣服已經像石頭一樣結成了硬塊,裏面的衣服根本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胸口更是被一攤黑乎乎如同柏油似的東西糊滿了。

“是幹掉的血跡……”張志軍捂着鼻子厭惡地說。

“這家夥真把自己當感染者了?”我喃喃自語。

“快看這裏!”在我被咬傷後一直以警戒的名義躲在遠處的楊宇凡突然大喊。

我們悚然一驚,不知道又出了什麽幺蛾子,連忙朝他走去。

楊宇凡在長長的揮杆練習走廊的一端,等我們走近,他便用手電筒指着他腳下的東西讓我們看。

那是一團糾結在一起的皮毛血肉,一大堆兔子、老鼠、蛇、黃鼠狼之類的小動物,每一個上面都有明顯被牙齒撕咬的傷痕,它們被随意地開膛破肚,腸子內髒胡亂流了一地,臭氣熏天。

“那家夥……不會是生吃這些東西的吧……”我想起剛才那個攻擊我的“感染者”胸前那一大片凝固的血跡,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還有……”楊宇凡又壓低聲音,沙啞地說,“這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

他拿手電掃了掃兩個躺椅後面的玻璃門,那裏的玻璃早已碎裂,只剩下空洞洞的門框,透過微弱的手電光線,我看到一圈紅色齊胸高的圍欄,圍欄上挂了個牌子—小小神童兒童探險中心。我們凝神細聽,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我和三毛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抽出軍刺。

“還是得用長家夥!”大力放棄了軍刺,拿出他的無極刀,喃喃地說。看來剛才的驚魂一刻讓他很是後怕。

楊宇凡和張志軍也都換了近戰武器,我們五人蹑手蹑腳地摸到那道圍欄邊,探出身子向裏面張望。

這是一個下沉式的兒童游樂中心,裏面比我們站立的地面低了一層,擺放了一組大型的兒童攀岩探險設備,頂部有一口小小的銅鐘,以前是讓完成所有探險項目到達終點的孩子作為獎勵敲響的,此刻正在自己無規律地搖擺,發出刺耳的叮當聲。

我的手電光順着敲響銅鐘的繩索向下移動,到達攀岩牆的底部,我的頭皮一下炸開了,只見地上一層死灰色的感染者,像是一大片地毯一樣正在慢慢蠕動。

“啊!”楊宇凡忍不住驚叫出聲。

就像是一滴水甩進油鍋裏,下面立刻炸開了鍋,感染者一下子朝我們所在的方向湧過來,擠在這邊的圍欄下面,像是待哺的小鳥一樣朝上伸長着脖子,嗷嗷大叫。

我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連忙把視線移開,用手電到處查看有沒有能讓這些感染者沖上來的路徑。還好,這個兒童樂園差不多就是全封閉的,買完票的孩子要通過一個他們标示為“時光隧道”的滑梯滑到底部,下面只有一扇小門,但顯然被關得嚴嚴實實的。

“它們一定是被鐘聲吸引來的,感染者對高頻的聲音特別敏感……”張志軍用手電照着底下,“這些感染者大多數都摔斷了腿,肯定是循着鐘聲到這裏以後,直接跳下去的,先跳下去的感染者無意間觸動了敲鐘的繩子,然後吸引了更多的感染者……”

“那第一聲鐘聲是誰敲的呢?”三毛問。

“這裏不是有活人嘛!”我用手電指指門外。

“那家夥!”三毛像牙疼似的抽了抽冷氣,“這招很高明啊,想出來的一定是個狠角色,這家夥怎麽淪落到自己扮僵屍玩呢?”

“因為恐懼……”張志軍聳聳肩說,“一個人守着這麽一群感染者過日子,日防夜怕,精神高度緊張,最後心理崩潰了,甚至開始模仿自己恐懼的對象,幻想成為它們中的一員就不會被攻擊了……類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吧……”

張志軍猜測的對不對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的威脅總算解除了,我們在練習場轉了一圈,再也沒發現其他的活人或者感染者,然後按照猴子的建議,我們找了一間裝修精美的別墅住了進去。

雖然別墅裏也到處落滿了灰塵,但好歹有圍牆和天花板能遮風擋雨,我們安排好崗哨之後,便各自找了床睡覺。條件雖然不像我們一開始預想的那麽美好,別墅裏沒有熱水和幹淨床單,更沒有姑娘暖床,但床墊柔軟異常,讓我覺得像是包裹在雲朵之中。疲憊感一陣陣襲來,床墊幻化為一口見不到底的深井,在我身下徐徐展開,我拽着自己跳下去,任由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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