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從那日買了筆墨紙硯起，常久總會看到什麽或想到什麽便寫下來，與林秋解釋一遍，再貼到相應的地方，多半是些日常生活會使用到的名詞，加之常久有事沒事逮到她便要考考某個字怎麽寫，暗地裏林秋也會偷摸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久而久之，林秋居然也漸漸地認識了不少字，

常久将這些都看在眼裏，心裏覺得甚是欣慰。

冬雪消融，春意又将再度回歸。

門前的桃樹又抽了新枝，一掃先前凋零枯木的模樣，淺綠色的嫩葉在暖意中也一片片多了起來。

等到薄綠爬滿桃樹之時，常久伫立在其下好久，最後輕輕折了一束桃枝，三兩枝捆在一起，找了根紅繩系上，又取了筆，寫了個“桃”字貼在了繩子上。

做完這一切，常久輕嘆一口氣，回了屋子。

林秋又不知道去了何處，将阿貓也帶了去。

阿貓近日與她親近不少，時常賴在她身上不肯下去，因此她肉眼可見地開心了起來。

不過這倒是好事，有阿貓陪着她，常久覺得挺好的。

把桃枝放在了桌子上，思來想去不滿意，常久又找了個小瓶子，倒上一些水，将桃枝插進去，鬼使神差地又渡了點所剩無幾的仙力進去。

渡完力常久又愣在原地，心想我這是在幹什麽呢？這桃枝離了桃樹，遲早有一日會枯敗，不管是加水還是渡仙力，無非只能讓它多保持幾日的形貌而已，費這多餘的力氣做什麽呢？

都是徒勞。

林秋回來之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常久站在桌子前，鎖着眉盯着面前的桃枝。

林秋湊上前去，問道：“咦？送我的？”

常久聽見聲音，呼了口氣，熟悉的笑容又回到臉上，“是啊，送你的。別人折柳我折桃，桃枝贈你。”

林秋寶貝似的舉起那個裝了桃枝的瓶子，看到了那個墨跡還未幹的字，“這就是桃嗎？”

“是桃。”常久笑道，“桃樹的桃，桃花的桃，桃子的桃。”

林秋補充：“桃枝的桃。”

常久一愣，旋即無奈道：“是是是。”

“又學會一個字。”林秋仰起頭，眼睛亮亮的。

常久不忍看她，別開眼睛，有些艱澀地說：“你已經學會好多字了，馬上就不需要我了。”

林秋立刻反駁道：“我需要啊，還有好多字我不會呢，你得教我。”

“你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嗎？”常久無奈地說，“這世上的字那麽多，我怎麽教得過來，你想累死我嗎？回頭下山，我帶你去買些書卷，你現在認識的字多了，看起來不會那麽費勁，學起來也會更容易。”

林秋放下桃枝，有些緊張地看着他：“為什麽？你…你要走了嗎？”

常久避開她的眼神，抽了張紙，定定地看着桌面說：“既然說到這兒了，我就再教你最後兩個字。”

往常常久落筆都是果斷幹脆，下筆即成字，可今日，他這兩個字卻寫了好長時間。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就好像把所有的情感都寫進去了，寫完他還是保持着那個姿勢，遲遲不肯收筆，直到墨水快要滴下來，他才放下筆。

林秋沉默着看過去，這兩個字沒有了從前的勁道，只有留戀。

常久沉聲說：“再會。”

林秋沒說話，頭低垂着。

常久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腦勺，“苦着臉幹什麽呢？”

林秋側過頭去。

常久苦笑了下，摸着躺椅躺下了。

“我的師父和師兄們離開我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和我告別，我一直覺得……挺遺憾的。”常久給自己披上襖子，盡管寒冬已過，他依然還是覺得冷。披上後他接着說，“這人世間的事，總是會脫離掌控，讓人難以預料，就像當時我從來都沒有設想過我有一日會再也見不到他們，直到那一日真的發生了，我才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就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所以呢，小秋，人是遲早要面對別離的。不過，小秋要比我想得勇敢，也做的比我好，也比我早早地體驗過了別離。只是……對不起，又要讓你多體會一次了。”

林秋的眼眶已經有些紅了，但還是不願出聲。

常久很無奈地拉着她坐下來，又輕輕摸着她的頭說：“我不想真的那一天到了，在你眼裏我是不告而別，我想好好地跟你告個別。”

林秋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她嗚咽着說：“可是，可是你什麽都沒和我說，一說就是要走，我以為我不問，你就不會走了。”

常久見不得人哭，屈起兩指給她抹眼淚，輕嘆口氣道：“你別哭，我說這些不是想惹你哭的。”

林秋好像想起了什麽，她擡起頭，眼眸中只剩哀思：“你以前說，你快死了是真的嗎？你說的走，是你快死了對不對？”

“……”常久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說，“我……我确實快死了……我不是普通人，林秋。”

林秋含着熱淚問他：“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嗎？”

許久，常久才說：“我…其實已經活了很久了，久到小秋的爺爺的爺爺都沒出生的時候，我就已經在了。你還記得那些仙山的傳說麽？”

林秋點點頭：“我記得。”

“仙山并不是傳說，仙山是我的家，只不過仙山早在十萬年前就隕落了。”

林秋瞪大了眼睛：“所以，你真的是神仙。”

常久笑着撫了撫她額前翹起來的小頭發，“其實大家都是人而已，我們更像是人世間的秩序守護者，生得早，獲得了更多的力量，自然也要承擔起相應的職責來。十萬年前，天道收回仙山和神力，神仙們沒了仙山力量的維系，便消散了。那時我剛巧斬了惡蛟，在上古遺境中修養元神，封閉了與仙山的聯系，因此才讓我變成了一條漏網之魚。”

林秋喃喃道：“十萬年……你這十萬年都是一個人過的嗎？你該有多孤獨……”

“也不全是，仙山隕落後我睡了四萬年才醒，醒後在世間晃了些時日，我覺得有些害怕，又爬回去睡了些日子，後來實在睡不着了，便又起來了。遇到小秋的時候，我早就将世間轉了個遍了。”

林秋低聲說：“那你最後回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常久看着她，目光柔和：“因為黎州，也是我的家啊。”

“你是說，這兒是曾經的仙山？”

“是啊，曾經的仙山。”常久聲音沉沉，記憶穿越了時間，恍若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小秋，天地太廣闊了，你我都只不過是滄海之間小小的一粟罷了。盡管如此，兜兜轉轉，還是會有相逢。”

林秋又問：“可是你是神仙，為什麽還會死啊？”

常久被她的眼神燙得不敢再看，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傻瓜，仙山都沒了，我體內的仙力就像是一潭死水，流出去就沒了，遲早有耗盡的那天，我只是個有力量的人，大家都是會死的。算起來，這十萬年已經是我偷來的了，我賺了很多了。”

“你的力量……要流空了嗎？”

打開命門是去年春天，如今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這一年來，常久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自己會是如何消失的。或許是突然之間的，也或許是極其痛苦的，但事到如今他終于知道了。

這是一個緩慢的進程，疼麽？不疼，但心裏總覺得酸酸的、堵堵的，他的腦子裏被千萬種情緒填滿了，他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他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