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香裏
東華是個頗有意趣的老神仙。此前三十六萬年裏，除卻摸爬滾打、刀光劍影的峥嵘歲月，避守太晨宮的日子，寫字作畫、拈香制藥、燒窯置器、釣魚下棋，他比誰都會享受生活，也比誰都能潛心鑽研，是名副其實的精致風雅人兒。
奈何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九重天裏的大小神仙雖則恭維，到底有些戰戰兢兢，連祝詞都是一個味道，實在無趣得很。除了墨淵、折顏、連宋幾個常來往的能見，也沒什麽人真正能欣賞。而若是制了新茶、妙香，得了茶盞、法器，這幾位又多半是颠颠兒地來了，欣賞着欣賞着就順回去了，着實有些費寶貝。
所以，近來東華便有些懶，不怎麽想動這些，除非是鳳九喜歡。
鳳九最喜歡白檀香。
香味一道，對于嗅覺靈敏的狐族自然是不同的。更不用說，白檀香濃郁醇厚、性雅安神，乃是佛家倍為推崇的香中聖品。
自琴堯山為東華所救，她一顆芳心暗許，翻遍上古史籍，把東華的林林總總背得滾瓜爛熟，一心只想接近尊神，以他之喜為喜，以他之樂為樂。
得知東華喜好白檀香，過去三千年，她便時時把白檀香也放在嘴上。雖則作為一介神女，熏白檀香略微特出了點，她亦有些羞澀于這麽把喜好昭告天下，但偷偷熏塊帕子還是可以的。
及至悄悄入了太晨宮當小仙娥，更好似老鼠掉在了米缸裏，暈得不知天南地北，每每一陣白檀香飄過，她都要豎起狐貍鼻子狠狠吸上那麽幾大口，感覺心肝脾肺腎皆浸潤了東華的味道，便有些陶陶然。
變了小狐貍福利更多，雖不能說話，嗅覺卻要靈敏數倍。東華将她抱在身前看書作畫，溫暖的手掌撫摸着她，濃郁的白檀香包圍着她，她就忍不住要團起身、咧開嘴、翻了肚皮打滾。
做寵物有做寵物的好處。撸狐貍這件事，其實撸與被撸都挺沉迷。
不做狐貍便只能另尋時機。
想想承天臺和寶月光苑得來的兩件袍子，在還東華前自己都已狠狠地聞過，不知東華會不會奇怪熏香淡了許多。
另有做帕子的時候，在東華的袖裏和襟間着實打了幾個滾，好比入了寶山秘境，真真是沉醉不知歸路。誠然，她鳳九不是個貪財的神女，卻實實在在是個聞香識人的小仙。
總之，有了這白檀香，鳳九便覺得分外安穩，仿佛東華時時就在身邊一般。
也因此她落了個癖好——倘使東華不在，鳳九便要早早備幾件他熏着白檀香的袍子，趁着那味道未散盡的時光熬過孤枕難眠的日子。
東華并不曉得鳳九是這麽個喜歡法。
不過是前幾日他興致所至，想要制一丸新香，便問一旁描着圖樣打算給他和滾滾做新袍子的鳳九：“小白，你想要什麽香？”
鳳九想都未想：“白檀香。”
東華頓了頓：“我是問想要什麽新的香，白檀香不是一直用着？”
鳳九搖搖頭：“只要白檀香。帝君的白檀香。”她扯過東華的袖子聞了聞，又在臉頰上蹭了蹭，“喏，就是這個味道！”
東華側頭看着鳳九，挑了挑眉，嘴角漾起個微笑：“夫人最近倒是直白，就這麽喜歡你夫君制的香？”小白這麽誇他，他很受用。
“嗯，那當然！最好聞就是這味道了！”鳳九理所當然地應道。近來她對臉皮的修煉也頗有心得，夫人、夫君什麽的，說着也不怎麽磕巴了。
東華直了直身子，慣來無甚表情的眸子卻是左右顧盼，含了十足的笑意。倘若連三殿下在場，必會脫口而出一句：“果真春意盎然！”
東華自以為從小白那裏領到了差事，馬不停蹄忙活了一陣，過了幾日便有一堆瓶瓶罐罐出現在了鳳九的桌案上。
“這是線香、塔香、盤香，這是香丸、香粉、香油……”東華一一指給鳳九看，見鳳九一臉茫然又道，“這些讓重霖打理即可，你無需操心。只你喜歡，夫君都能再給你制。”
他掏出件物事放在鳳九手上：“小白，這串香木珠你可收着，倒是比熏香更便利些。”
鳳九雖不懂這些香啊丸啊的區別，卻也知道東華着實費了心，她歡歡喜喜将香木珠串子套到腕上，扯着夫君的脖頸在他臉頰上印了個香吻，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拉了東華的手仔仔細細查看，見果然有幾個小口子，便張羅着要給他塗木芙蓉花膏。
東華最愛看小白為自己忙前忙後，目光追随着那個嬌俏的身影，心裏跟着了蜜一樣。
老神仙心情一好，便盤算着要怎麽再為夫人出工出力。
近來，太晨宮中白檀香氣蒸騰，煙霧缭繞，不似舊景冷清，倒像足了凡世香火旺盛的廟宇道觀。
鳳九常覺得自己已不是青丘的小狐貍，而是受人供奉、寶相莊嚴的泥菩薩、木道人，東華便是那日日虔心上供、得求所願的善男信女。他制了一堆白檀香的物事，讓重霖管着也便罷了，鳳九不過說了聲喜歡，他便日日熏着、撒着、抹着，把這太晨宮活脫脫整成了個熏香爐，直教她捂着狐貍鼻子足足打了幾十個噴嚏。
東華遞了帕子給她，也不說話，只撐着腮看她，眼中倒有些怨尤。
小狐貍懵懵懂懂，一時不知帝君是何意。她擦擦鼻子，決定去廚房給滾滾做幾份糕點，順便散一散周身濃郁的白檀香。
這麽過了兩日，老神仙的神色愈加深沉，眼中不光是怨尤，竟是委屈了。
鳳九坐到東華身旁，扶着肩膀把他扳正，盯着他的眼睛問：“帝君你這是怎麽了？”
東華瞅瞅鳳九腕上的香木珠，神色倒是緩了緩。
小狐貍靈機一動，似乎揣摩出了夫君的意思，她摟住東華的腰，試探着道：“帝君？夫君，你不用這麽為我費心，小白……小白也會親親你!”她踮起腳，嘴唇碰了碰東華的下颌，見東華面色不動，她又狠狠心在東華唇上啄了一口，方見她家夫君斜睨過來。
東華仍不說話，他抿着唇邊流露的笑意，伸手端起桌上的一盞茶，低聲說：“就只有親親？”
鳳九小臉微紅，雖則自己的臉皮是修煉得厚了些，可和帝君比起來仍是天上地下！
西天的佛陀邀請東華帝君去講經，一來一去總要十天光景。
往日裏鳳九總舍不得放東華走，一則習慣了聞着白檀香入睡，倘使時間久了那外袍氣味已失，她便難以安眠；二則蜜裏調油的日子尚未過夠，一日不見尚且如隔三秋，如何忍得許久。
不過近來東華所制的白檀香實在充足，鳳九結結實實準備了一櫃子的備用物資，倒不必操心。再加上東華這“善男信女”虔誠上供後讨要的心願着實有點費體力，鳳九幾乎是歡天喜地、敲鑼打鼓地送了老神仙出門，還裝作沒看到他皺眉不喜的怨怼樣兒。
重霖跟着帝君同去了佛陀處，鳳九便做主差着一衆小仙暫且撤了太晨宮裏裏外外的各式熏香，通通風散散味道。她盤算着午飯後和滾滾先去姑姑處聊個天，再去成玉那裏看看話本子，抽空回趟青丘看看爹娘，留兩日回來做做糕點，準備迎接帝君回家。
誰知沒多時，滾滾一路小跑着來扯鳳九：“九九，九九，你快來瞧瞧，廚房裏多了件東西，像是給你的。”
廚房裏多的仿佛是件法器，雖則是法器，卻并不像兵刃，四五尺高，一尺來寬，方方正正敦實得很，倒像是件存東西的日常物事。果然，鳳九手剛碰上，法器上的蓋子便開了，一陣熟悉的味道飄散開來——竟然是盤糖醋魚！
鳳九和滾滾心頭滾過一陣惡寒，不會吧，不會是他們想的那樣吧！然而事實并不太美好，以鳳九和滾滾兩只狐貍鼻子，都聞出了東華獨家秘制的配方——加了白檀香的糖醋魚。衣物熏了白檀香尚且是典雅，這魚嘛，着實，着實不太好形容……
鳳九看着這一人高的法器，覺得她和滾滾可能還是想簡單了，她看看手中的魚，又比比法器的高度，不是吧，東華是給他們準備了十天份的白檀香熏糖醋魚！
大小兩只狐貍想想渾身的狐貍毛覺得十分惆悵，後悔當初怎麽不早點告訴東華，他燒的糖醋魚真的真的非常難吃，以至于老神仙總是誤會他們口味特別來着。
“能扔嗎？”兩只狐貍眨巴着狐貍眼不約而同地想。
惆悵的鳳九和滾滾覺得人生艱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鳳九打破了沉默：“滾滾，不如今日娘親來做栗子糕吧！這魚……這魚且放着……”
好不容易做得了糕，滾滾泡了茶，母子倆坐下，看着仍冒着熱氣的魚直嘆氣。如今這九重天上，要诓誰來吃帝君的糖醋魚着實不容易，帝君雖早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仍有他的傳說……再說也不是一條，可是整整十條呢！
滾滾到底是孩子，經不得餓，他抓起一塊栗子糕狠咬了一大口，立時又吐了出來：“呸呸呸，這是什麽味道！”入口既苦且澀，忙端起茶杯漱口，沒想到又是同樣的味道，一時沒收住，一口茶和糕點的殘渣全數落在了衣服前襟上，着實有些狼狽。連番受挫的滾滾苦着臉看着娘親：“九九——”
鳳九倒是一愣，她伸手掰了一小塊栗子糕嘗了嘗，又捧着茶杯舔了舔，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是給蜜糖和茶葉裏放了白檀香啊！
太晨宮中可沒人敢來撒野，能這麽腦回路清奇地禍害吃的喝的且還用了白檀香的，除了帝君還有誰！
鳳九一時無語，她看看栗子糕和茶，又看看一人高的十條糖醋魚，驀的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拍着桌子跳腳：“東華！可不能再慣着你了，這浪費食物的毛病着實不能忍，等你回來我非收拾你不可！”
一盤糖醋魚不負衆望地扣在了桌上，顯然是不能吃了。
滾滾吐着舌頭咂了咂嘴，一邊誇贊九九近來出息得很，一邊給娘親出主意：“要不，咱們把剩下的魚喂魔族去？”
鳳九愣了愣，歪頭想了想：“不妥，魔族如今是小燕當家，平白去害他族人做什麽！要是有什麽為禍一方的妖獸魔獸倒是可以考慮。”
東華在佛陀處無事便惦記自己給小白和滾滾準備的糖醋魚，不知他們吃着可還可口，要是小白用着歡喜，說不定回去還有些福利。這麽一想，他難得慈眉善目地扯出個笑容，場下衆仙衆羅漢等見了俱是一凜。
此時東華身處西天梵境，一派清曠淨土、理絕塵嚣，自當不會想到，短短數日，他家兩只狐貍憑着幾盤糖醋魚把魔族與妖族鬧了個天翻地覆，當然更多的是四海八荒感念帝君一家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誓讓清氣滿乾坤的豐功偉績。
真相卻是，鳳九和滾滾由燕池悟領着，把榜上有名的惡獸都訪了那麽一訪。那些兇神惡煞尚在龇牙咧嘴恐吓來人時，一盤糖醋魚兜頭扔進嘴裏，不分強弱均有至少一刻的呆滞與暈眩，趁着這會兒功夫，小燕從旁指點了一二，鳳九祭出陶鑄劍好一頓砍殺，滾滾也上手試了試拳腳，幾番下來于二人武藝上頭倒頗有些助益。
待魚分完，娘兒倆都覺神清氣爽，好不快活，也未曾要了這些惡獸的性命，只讓它們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便打道回府，揚長而去。
窈窕的鳳九它們許是不認識，銀發的滾滾卻是響當當，來人的身份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平素裏耀武揚威的惡獸們頓覺獸生慘淡，但好歹仍有一線生機，只不知哪裏得罪了穩坐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要勞動他老人家的帝後和小殿下親自上門教訓？問是不敢問的，且夾緊尾巴好自為之便是。
一時之間，五族之中傳言紛紛，白檀香糖醋魚幾乎要超越蒼何劍奪了神兵譜的頭名。鼻青臉腫的惡獸們鼻青臉腫的現身說法，比什麽都有說服力。
不過那時，東華卻顧不上這些，十日之後的他期待萬分地歸家，等來的卻是小白的滔滔怒火，錯愕之餘倍感頭疼。該怎麽撫慰小狐貍呢？老神仙很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