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秦知也, 我對你來說……到底算是什麽呢?
仿佛一枚稻種子悄無聲息地在心髒最深處生根發芽,血肉被根須纏繞、吮吸、鑽破所帶來的複雜感受,惹得狐貍焦躁地不斷甩動着身後的尾巴。
試圖逃離。
試圖掙脫。
但……
一切都仿佛徒勞。
垂眸凝視着滿眼通紅、眼神倔強的降谷零, 秦默然片刻,忍耐着不知為何從心底裏蔓延開的酸澀,語氣平靜:
“——一定要在這個時候, 談論這種事嗎?”
“……”
降谷零沒有說話, 只是依舊用那種仿佛被逼入絕境的小獸一樣的眼神, 凄涼又絕望地望着他。
他就像一面均勻遍布着裂痕的鏡子,下一秒, 就會在人眼睜睜的注視之下徹底碎裂,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而。
在這面即将被摔碎的鏡子之上、在每一枚碎片勉強拼合而出的畫面之中,恍惚之間,秦看見了一個遍體鱗傷、眼神空洞的孩子,掙紮着, 顫抖着, 懷揣着心底最後一絲希望, 小心翼翼向自己伸出一只沾滿污泥的手。
“……”
“……”
四目相對, 秦無聲輕嘆。
擡手抹過面前幼崽的眼角,狐貍老師的聲音軟綿綿、輕飄飄的,像一寸無從捕捉的春風。
“你總是知道怎麽讓我心軟……零。”
望着幼崽再次微微泛紅的眼圈,秦停頓了兩秒, 指尖有些無奈地輕輕掐了掐幼崽早已擺脫嬰兒肥時期、卻依舊顯出幾分幼态的娃娃臉。
“「對我來說你算什麽」——在我給出你這個問題的答案的之前, 我想你應該先問問你自己。”
臉頰被人捏着, 降谷零愣愣地吐出一句含混的疑問:“我……自己?”
“對啊。”
秦一臉理所當然, 但這種表情很快又變成了恨鐵不成鋼。
他忽然擡手,很不客氣地重重給了面前這只已經長大的幼崽一記腦瓜崩。
“——降谷零, 你該不會以為,我對每個幼崽都這麽好吧?”
下意識捂住額頭,降谷零沒說話,只是默默錯開了眼、不去看秦。
——很顯然,在他心底的确存在着這樣的想法。
秦看懂了幼崽的意思,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提溜住對方的臉頰肉、用力晃了晃。
他看上去有點很是不滿,颌骨一下又一下鼓動,咬牙切齒地兇道:“我在你眼裏就這麽不值錢嗎?!”
“……”
降谷零沒吱聲。
半晌之後,他垂着眼,小小聲開口。
“因為、秦老師是很好很好的人……”
因為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才會控制不住地想,你對我的照顧與偏愛,會不會其實也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平均地分給了其他的人呢?
因為在意,所以不安,所以想要一遍又一遍去确認、尋求一個能讓飄蕩在空中的靈魂安然落地的答案。
微不可聞的一句話落入耳中,秦心頭剛騰起沒兩分鐘的怒火,十分詭異地,瞬間就被安撫了下來。
抖了抖耳尖,他輕哼了一聲,表情看上去依舊不太高興。
“——你一點都不關注我!”白發金眼的帥氣男人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居高臨下地譴責幼崽,“如果你下次再随随便便給我扣帽子的話,我就把你抓去替我寫教案和工作周報!我說到做到”
降谷零抿了抿唇:“對不起,我……”
“我才不會随随便便跟在一個幼崽的身邊這麽長時間,不會随随便便把[時光]限時特供的小面包分享給別的幼崽,更不會随随便便就跟別的幼崽拉勾許諾、說會永遠愛他呢!”
降谷零:“可是……”
“跟着你只是因為我想跟着你。我明明有其他絕對不會被你發現的辦法,可以近距離觀察你、保護你,我甚至可以完全拒絕這個會占用我大量私人時間、讓我被迫007加班加到死的垃圾工作,但我還是來了。”
秦頓了頓,像是在醞釀接下來的措辭。
“我之所以會選擇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完全是因為你是降谷零、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降谷零,僅此而已。”
“……”
“……”
“還記得嗎?我曾經說過,說我會永遠愛着降谷零、永遠保護降谷零,”捏着幼崽的下巴,秦不容拒絕地強迫對方擡起頭、直視自己的眼睛,“無需擔心、也不要恐懼,零,因為無論過去多久,無論我們是否會分別,我都會永遠遵守自己的諾言,永遠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無條件愛着你的。”
“你永遠可以獨享我只此一份的偏愛,你在我這裏永遠是最優選——這一點,即使是死亡也不能令我改變。”
降谷零:“……”
他沒有嘗試去掙脫下巴上那只溫柔滾燙的大手,只是看着對方,輕聲問:“……一定要離開嗎?”
“我不知道。”
秦的表情很誠懇,金蜜色的眼眸像流淌的陽光,澄淨而不含一絲雜質。
“接下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被命運的洪流推向哪裏。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是想要永遠陪着你的——雖然你前天烤的餅幹真的很難吃。”
降谷零:“……”
降谷零:“…………”
悲傷沉凝的氣氛,頓時就被這一句不合時宜的吐槽打破。
幾乎是有些惱羞成怒地,他憤憤然一巴掌拍開了某人按在自己下巴上的爪子,用紅腫的紫灰色眼睛很恨地瞪着對方,大聲反駁:
“——這次我絕對是按照hiro給的配方調的原料!絕對沒差!!”
“哦。”
秦一臉冷漠。
“所以說,之前你都是在景光給的配方的基礎上,腦袋一熱、自己搞了創新,是嗎?”
降谷零:“……”
秦半月眼,一時感覺自己的胃部正在隐隐幻痛:“你往面糊裏加孜然、辣椒、甚至味增粉我都能理解,但你為什麽要加芥末和章魚爪?你加的甚至還是致死量的芥末和生的章魚爪!”
降谷零:“我不、”
秦一臉的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我和景光那段時間鬧肚子鬧到就連話都沒力氣說了!”
“……”
略感心虛地移開目光,降谷零試圖強行為自己辯解:“怪味餅幹講究一個風味嘛!既然都可以做椒鹽味的,那做芥末章魚味應該也很合理吧?”
秦死亡微笑:“是嗎?那你自己怎麽不吃?”
“我、我這不是……”
“——以後你烤的餅幹,你必須第一個試毒!看你吃了沒問題,我和景光才會下口!”
不容置疑地,秦如此宣布道。
而被制裁的降谷零自知理虧,虛着眼,小小聲答應了。
……
……
氣氛再次陷入了一陣沉默,但這一次,卻并不讓人感到局促不安了。
靈堂裏的燭火微微跳動,噼啪的微響使得空氣都似乎散發出了一種靜谧恬适的味道。
跪坐在靈棺邊,望着降谷奶奶布滿褶皺的、蒼白卻又滿是安詳的面容,秦忽然就想起了曾經在對方還沒有纏綿病榻的時候,曾經親手為“菜菜子”編織的小毛衣和小圍巾。
那些小件物品穿上之後很溫暖,恍惚間,給了他一種闊別三十餘年的、曾經自己也擁有過的“家”的感覺。
降谷零也怔怔地望着棺木的方向。
片刻之後,他忽然問:“秦老師,如果人死之後真的會變成你說的‘鬼’的話……你覺得,奶奶今晚會回來嗎?”
秦搖頭。
從他接到醫院通知、匆匆忙忙帶着降谷零趕到病房起,除了某些奇形怪狀的咒靈在周圍渾渾噩噩地游走外,他并沒有見過哪怕任何一只鬼魂。
思索片刻,秦輕聲道。
“——只有心懷遺憾、執念無法釋懷的人死去之後,才會轉變為鬼魂……奶奶走的時候,應該沒有什麽牽挂。”
“……”
降谷零明白秦的意思了。
但他卻依舊不死心。
“就沒有別的可能了嗎?或者就像是影視劇裏所說的那樣,已死之人會在葬禮 的當天、變成蝴蝶飛回靈堂什麽的……”
秦看着他,沒說話。
降谷零:“……”
他渾身僵硬了一下,沐浴着對方沉默的,深邃的,仿若重若千鈞的目光,緩緩地、緩緩地低下了頭。
“——也有的。”
豁然擡頭,降谷零的眼底驟然迸發出異樣的光亮。
心下微嘆,秦搓了一把幼崽那頭淩亂黯淡的金毛:“世間有這樣一種說法: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可是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上,除了人鬼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品類的危險異常在蠢蠢欲動。”
“比如……?”
“比如妖怪,比如詛咒。”
秦沉吟片刻,像是在思忖應該怎麽将這個世界的真相告知幼崽。
“——一般來說,人死的時候心懷巨大的怨恨、或者置身于陰氣鼎盛的地方,就有可能在心髒停止跳動的瞬間,化身為妖怪。”
“至于詛咒……”他想了想,對這類異常稍微有些陌生,“詛咒應該也與妖怪同理,是人死時負面情緒達到某種程度之後、就會有概率成為某種類別的詛咒,從此散播不幸,徘徊世間。”
降谷零思考片刻,仰頭看着秦:“妖怪和詛咒,都是壞的嗎?”
“嗯。”
毫不猶豫地,秦點了頭。
細膩滾燙的指腹一下又一下揉撚着幼崽眉心的契約狐紋,秦笑着,似真似假地沖幼崽眨了一下左眼。
金蜜色的眸子裏蕩漾開一圈圈深沉的漣漪,他輕輕一笑。
“——它們都是壞東西,所以,如果以後零醬遇到了類似的家夥的話,一定要記得在第一時間跑的遠遠的哦?”
像是在哄着什麽不懂事的小孩,他的語氣輕慢含笑,但眼神之中又沒有一絲敷衍。
望着對方唇角的笑意,降谷零心頭的壓抑散了些,一時也有心情開玩笑了。
“這麽危險啊……那我跑不過怎麽辦?”
“跑不過啊——”
頭頂看不見的狐耳微微聳動,秦軟綿綿地輕笑了一聲:“那就沒辦法了呢~實在跑不過的話,在下辛辛苦苦養育多年的小崽,就只能遺憾地被怪物吃掉了哦?”
“喂!”
“開玩笑的。”
修長的指尖在狐紋左側的三尾圖騰之上一掠而過,帶來一陣叫人難以忍耐的瘙癢,秦低頭看着降谷零,語氣輕描淡寫。
“——如果實在跑不過的話,就試着在心裏呼喚【秦】這個名字吧~”
“……”
降谷零愣了一下:“為什麽……?叫你的話,你能聽見嗎?”
“說不定呢?年輕的幼崽總是應該嘗試更多沒嘗試過的事嘛~”
降谷零無奈:“這句話放在這個語境裏面,并不是很合适啊秦老師——這麽多年你一直當不了國文老師,果然是有原因的。”
“……”
秦虛着眼,不怎麽高興地戳了一下臭崽的額頭:“啰嗦!——靈牌前的燭火開始閃爍了,你閑着沒事幹就去把燭芯剪一下!”
降谷零沒有躲,乖乖挨了這一下後,起身去堂前剪燭了。
“降谷零。”
沒有回頭,降谷零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如果感到寂寞的話以後,就讓我來當你的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