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
暴雨滂沱, 雷霆滔天。
一夜的電閃雷鳴。
一整個夜晚,紫紅色的恐怖閃電拖着長長的尾巴,像是要把天幕徹底撕成兩半, 将半壁天空照的慘白,一下又一下,密密麻麻轟砸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 帶出無盡雷火與悲鳴。。
它像是在宣洩怒火。
又好像……
是在這片大地上尋找着什麽。
驟見天災, 身負觀測天象一職的陰陽師們徹夜難眠, 頂着雨雪奔走在各地陣眼上,通力協作、架起大陣, 堪堪為京都抵禦住了一輪又一輪的雷擊。
伏見稻荷大社的神子似乎在這場天怒中得到了某種喻示,天還沒亮,便攜着一身正裝,手持神樂鈴,行色匆匆趕去了京都城內最大的天守閣, 參與了一場秘密議事。
誰也不知道這一夜都發生了什麽。
總之, 當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時, 京都沒有被大陣覆蓋到的地方, 便橫屍了不知幾何的野生異常。
經京都公安與陰陽師、巫女們合力進行的檢查,确認那些橫屍街道的異常屍體身上,各個渾身焦黑、體表皲裂,一看便知, 是遭到猛烈雷擊導致的死亡。
相關報道一經發出, 便遭到了社會各界的集體聲讨。
京都民衆普遍認為如此大規模雷擊事件, 絕不可能是意外, 肯定是有人利用昨夜雷暴行不軌之事。
而,在遠在京都之外的東京方面, 主管關東異常事務的「異常事務管理課」,則是立刻開展了記者發布會,言辭犀利,指責京都方面不尊重異常生命、區別對待人與異常,城市城防基礎設施不完備,管理到位,導致無數無辜異常命喪昨夜。
發布會轉播一經發出,異管課的态度之慷慨、言辭之堅決,迅速引起京都乃至整個關系方面異常的共鳴,很快便有異常陸陸續續收拾行囊,逃離了被異管課成為「異常慢性死亡墳冢」的京都,風塵仆仆趕往東京這個所有異常夢裏才有的烏托邦。
非常好的宣傳。
非常好的輿論攻勢。
“——這正是異管課最擅長的工作,不是嗎?”
清晨的清水寺裏,正持帚掃雪的滑頭鬼微微偏頭,沖廊下閉目的白發男人戲谑一笑。
“……”
“……”
一陣安靜。
沒有得到回應,滑頭鬼也不惱,竹枝笤帚輕輕一揮,妖力形成的風龍卷頃刻間便卷起一地雪塵,撲簌簌地撲向大敞開的朱紅色寺門之外了。
平平無奇的妖力妙用小訣竅·家政版,迅速吸引了一群同樣在庭前灑掃的小沙彌的注意。
“哇——”
“好厲害!是怎麽做到的?”
“主持大人我們想學這個!”
小少年們眼睛亮晶晶地湊了過來,一個個光禿禿、圓溜溜仿佛煮雞蛋似的小腦殼挨挨擠擠,反射着日光,直看的滑頭鬼兩眼發暈。
但奴良鯉伴實在是一個很好相處的大妖怪,任憑一群人類半大幼崽抓着自己的羽織撕來扯去也不生氣,只微眯着一只眼,故作神秘地利用妖術耍着小把戲,逗得小沙彌們驚呼連連。
冬日難得的暖陽穿破雲層,照在落了滿院的皓雪之上,溫馨又明媚,襯得場面美好地仿佛舊日回憶。
——的确像是舊日回憶。
狐妖身邊,面容滄桑的主持捧了一盞茶,笑眯眯地看着廊下的歡聲笑語,輕舒了一口氣:“師兄與我尚未獲授燈位時,亦如諸子今日這般,嬉笑于大法師膝下……”
這麽說着,他忽而又嘆了口氣:“日子過得真快啊,轉眼間,師兄也已證果五十餘年了。”
“……”
白發狐妖沒有搭腔,依舊斂目,口中無聲默念着什麽,聲音極輕,就算是身邊的老僧也無從窺聽。
老僧笑了笑,捧起茶盞,輕抿了一口。
“師兄走後,關東其餘寺廟曾經派遣人手,幫助淺草寺上下僧衆收斂屍身與遺物,将其送回親友處供奉。也正是那時候,我收到了一份來自東京的包裹,裏面存放着的,是師兄生前遺物。”
“……”
“師兄還在時,與一位将渾身毛發染作漆黑的赤狐結過塵緣。師兄留下的日記裏,曾提起,那是一位很特別的狐妖,尋溯血脈來源,那位狐妖施主,或許與秦施主出自同宗也不一定呢。”
“……”
老僧自顧自說:“師兄曾在日記裏說,「裴公有言:吾友性偏激,執拗,常如男鬼陰濕扭曲,如無照看引導,易入歧途。如有一日得見,萬望禪師多多開解。」”
“……”
狐妖身周缭繞的火焰,似乎有一瞬間的閃爍。
老僧繼續道:“昨日在柴房得見二位時,愚僧便有預感,秦施主或許便是日記裏提到的那位裴公摯友。”
“……”
“人會生病,妖怪亦然。生病時,人們要做的,往往是行醫問藥、調養生息,而不是将病患就此扼殺,免于往後可能出現的種種苦楚。”
“人生病了要治,這個世道生病,我們這些塵世中人應該做的,也是替這個世道治病,而非就此覆滅……秦施主,您說是這個道理嗎?”
“……”
晨光漸暖,前庭空處,玩瘋了的小沙彌們已經在求着奴良鯉伴陪他們一起滾雪人。
聲聲笑鬧無從躲避,也無需躲避,将沉默已久的狐貍,從黑暗與寂寥中溫柔喚醒。
秦緩緩睜眼。
眼眸輕挑,他靜靜注視着庭院裏的素白雪景,怔然許久後,忽然一笑,說:“記憶裏,好像很多人都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施主命貴,半生之中,德遇許多貴人。”
秦彎了彎眉眼:“或許吧。”
庭院裏一株冬梅開的正盛,旁邊一株梅樹,卻樹皮皲裂、渾身焦黑,即使過去一夜,傷口裏還有“滋滋”白煙不斷冒出。
老僧随着秦的目光看去,說:“佛珠護不住庭院。昨夜神罰中,有不少園木被驚雷擊中,燒焦至此。”
“可惜嗎?”
老僧點頭,擱下杯盞,雙手合十,道了一句佛號。
秦便轉過頭,一雙比天邊初陽更加奪目的鎏金色狐瞳,直勾勾望向身邊老僧:“既然可惜,昨晚為什麽收留我?”
“我是妖怪。”
他說。
“——高僧不是一向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嗎?我如今也不怕告訴你,我害死了很多人、殺死了很多異常,我的身上背了無數血賬罪孽。在我的身後,有一只活了千年的九尾狐和京都陰陽師們的追殺,甚至于,就如你昨夜所見那般,高天原上僅存的那位稻荷大禦,對于我的存在,也深惡痛絕,亟待殺之而後快……”
“我是人人欲得而誅之的罪狐。”
狐貍的語氣輕描淡寫,身後狐火不斷扭曲變化,日光傾瀉間,似乎隐約構築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形:“大師,你收留我在寺內修養,難道就不怕我的存在,會再給你們清水寺招來一次如昨夜一般的神罰嗎?”
這麽說着,狐妖近乎審視的目光,直勾勾望着老僧,像是打算望進對方的眼底、望進對方的心頭一般。
冰冷。
銳利。
令人莫敢逼視。
迎着這樣一種幾乎可以稱作惡毒的目光,出人意料的,老僧面上卻無絲毫情緒波動。
他忽然擡起了手。
秦以為對方要毆打自己,下意識垂下耳尖往廊柱後縮,下一秒,卻見那雙失去了佛珠珠串的蒼老大手,輕輕落在了自己的發頂。
“——別害怕,孩子。”
老僧溫和地說,望過來的目光慈和又寬容:“不要害怕,也不要憤怒,孩子。苦難本就是這個世界的主旨,殺戮永遠不會帶來和平,殺戮只會帶來更多的仇恨,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深有體會。”
“……”
“……”
一陣恍惚。
怔愣間,秦心頭忽然不合時宜地産生了某種很微妙的感覺。
好像……
自從血色夜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像是對待不懂事的幼崽一樣,用溫柔寬和的眼神看他,用手輕輕捋過自己的發頂了……
會對幼崽做這種事的人不是沒有了,只是身份換成了秦。
晃了晃腦袋,秦将奇怪的想法驅逐出腦海,垂下眼,淡淡道:“大師也要勸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我以為大師應該比我更清楚——和平更加不會誕生在退避中,永遠不會。”
“可……”
“——相比起戒嗔戒癡,我更信奉以殺止殺。”秦的語氣,在這一刻顯得很平靜,“如果殺戮和戰争未曾停止,那一定是我殺的還不夠多。”
“……”
“……”
老僧不說話了。
指尖一點,秦折下一支由身後狐火一點點艱難凝聚成的狐火紅梅,将其輕輕擺放在老僧身邊的回廊下。
然後,他站起身。
“今日的談心活動到此為止吧,在下需要精心修習秘法,這便先行回房了——還未感謝大師收留之恩,多謝大師。大師放心,待某修成此法之後,自會離去,必不給清水寺多惹憂煩。”
老僧颔首,目送秦離去之後,擡腕,去撚那支熱烈的狐火紅梅。
狐火在手指接觸的一瞬便散去了,留在老僧指間的,只有一支栩栩如生的紅梅枝丫。
這是——
指尖用力,佛光隐現。
下一瞬,紅梅枝丫被人生生捏碎,碎屑躺在老僧掌心半刻鐘後,悄然散成一團狐火,随風熄滅,湮去無痕。
“原來,是這樣啊……”
——————
京都波谲雲詭,遠在關東的東京,近些日子也并不安穩。
起先是那架意外墜落在近海的神秘航班。
經排查,那架業已墜毀的飛機來歷成迷,并不屬于國內某一航司,不出意外的話,應當是未曾做過等級的私人飛機。
一架來歷不明的私人飛機在近海墜毀,這是一件大事,日本當局當即協調海空自衛隊介入調查。
但,查來查去,飛機歸屬與溯源皆被迷霧包裹,數月下來,人力物力消耗極大,最終卻一無所獲。
查不出結果,這樁案子原本就該不了了之,建檔立案收入未解謎案中封存起來,可就在警視廳方面結束會議的前一個小時,海的彼岸,某個古老而又神秘的國度忽然發布公告,宣稱自家國寶熊貓忽然丢失了一對,且那對熊貓的最後坐标顯示與飛機墜毀地重合。
對方發言人言辭強勢,要求日本方面務必針對偷盜別國國寶并致其死亡一事給出一個合理交代。
一言閉,四座驚。
原本已經開始怠惰的東京警視廳,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重新排兵布将,将大量警力重新投入[神秘飛機近海墜毀案]中,原本松懈的盤查再一次緊鑼密鼓起來。
在這期間,東京街頭再次發現兩具面目全非的黑衣男屍,死狀一如前些日子從河裏打撈上來的那般,渾身泡的腫脹,面部和四肢皮膚遭到動物啃食,難以辨明身份。
事情一樁樁地來。
短短兩個月不到,接二連三發生的重大惡性事件,迅速引起了東京民衆的不滿。
一時間,社會各界輿論四起。
警察在輿論的迫使下,不得不投入一百二十分的精力追查案件,與此同時,同時牽涉進了這兩樁案子的黑衣組織,在警方鬣狗般的追不上甩不脫的追蹤下,同樣陷入了困境。
其中,首當其沖的,就是這兩起事件的主要負責人——琴酒,以及波本。
翌日淩晨,黑衣組織某據點。
會議室裏。
電腦屏幕忽明忽暗,微白的光照在與會幾人臉上,同樣将幾人的面容照得陰晴不定。
“……”
“……”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會議室裏的死寂,持續了好一陣。
不知過了多久。
電腦屏幕忽然光線一閃,一只紅眼烏鴉不知從哪個文件裏鑽了出來,語氣陰鸷,冷冷道: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