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計劃(1)
四月中下旬,陵市難得迎來一個豔陽天,風吹樹動,縷縷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照射下來,幽靜的叢林形成一道道靜谧的丁達爾效應。
微風挾來淡淡的青草芳香,混合着清新的土腥味,濃烈卻不刺鼻,不知名的鳥兒惬意的立在枝頭,對着鐵網內的球場叫得歡暢,婉轉纏綿。
“好球!”
一個三分球應聲入網,口哨聲驟然響起,周進拽起領口擦了擦汗水,濕漉的發絲貼在額頭上,因運動而潮紅的臉頰更顯朝氣。
友誼賽結束,徐懷一勾着周進的肩膀朝休息區走去,“最後這個三分球不錯啊。”
“是秦隊傳的好。”
“你小子也別謙虛,看得出來,你在學校沒少打球。”張柯拍了下他的肩,先行坐到椅子上休息。
周進不由想起陳霖,那個默契的球友。
寧霜拿起幾瓶礦泉水扔給他們,“喝點水吧。”
接過水,周進擰開瓶蓋仰頭一口喝掉半瓶,餘光不經意瞥向離他兩米遠而坐的莫小冷。
她很安靜,目不斜視,平靜地看着前方,即便那裏什麽都沒有,她的漠然與球場的激烈格格不入。
拐賣案結束後,持續精神緊繃的衆警察終于可以松開那根繃直的神經。三隊想着最近沒有什麽案子,便邀約特案組在公安局後面的籃球場燒烤,玩玩游戲,打打球,放松身心的同時,也聯絡聯絡同事之情。
特案組自然不好拒絕,徐懷一更是提議讓周進二人也來玩,畢竟他們也算是特案組的一員,寧霜對此十分贊成,張柯并無異議,況且打球的話他們也還差一個人。
秦泷并不反對,相反,他很期待見到那個冷漠的女孩。
他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可莫小冷讓他不得不在意。
周進放下水,起身走到莫小冷身邊坐下,“比賽很無聊嗎?”
她抽回視線,輕緩地睨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到幽遠的林間。
“你贏了。”
“不只是我,是我們隊贏了。”周進扯開嘴角。
不經意瞟見他那宛若暖陽的笑容,她的睫毛微不可察一顫,毫無生氣的眸瞳依是空無一切。
寧霜和另外兩名女警正烤着串,徐懷一他們打完球簡單收拾一下後,也去燒烤架處幫忙串肉、烤串。
周進穿上外套,拉起莫小冷慢慢走過去,“我們也去幫忙,你還沒烤過串吧,挺有意思的,你可以試試。”
莫小冷任由他拉着,深灰色的風衣卷過長椅,留下淺淡的殘影,灰色紗巾半遮掩住她蒼白的雙唇,短俏的發絲迎風而舞,鼻尖拂過若有似無的青草香。
她的目光悄然落到手腕處,握住她的這只手很大,逐漸傳來暖意,就像今日的太陽,可她習慣了陰暗。
莫小冷突然停下腳,周進疑惑地轉身望去,陽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怎麽了?”
她盯着身處陽光下的周進,他們之間隔着一條界線,仿若這光與暗的相遇,永無交彙。
“你不屬于這裏。”
周進滿臉困惑,“什麽這裏那裏的?”
“放手。”
“不放。”
他不懂她突如其來的話,固執的握緊了些她的手腕,輕輕一拽,将她拉到身前,共沐這片陽光浴。
“多曬曬太陽對身體好,你經常待在屋裏都沒怎麽曬過太陽,今天難得沒下雨,剛好出來走動走動。”
莫小冷一時有些不适應這徒然的光線,金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涼意漸漸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暖洋洋,猶如他的掌心。
“周進,你們站着發什麽呆?還不過來吃東西。”徐懷一舉着肉串沖他們大喊。
“來了。”周進回了一句,随後牽着她繼續往前走,“你餓了沒?不知道他們的手藝怎麽樣?”
秦泷開了罐啤酒,他一直在觀察莫小冷。
明明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生,卻有着不同尋常的冷靜,超乎常人的智商,可身體孱弱至極。尤其是那雙沒有一星半點光彩的眼睛,死氣沉沉,似望不到盡頭的深淵,這種眼神根本不會出現在一個正常人身上。
越想,眉頭皺得越緊,他煩悶的喝完一罐啤酒,用力一捏,啤酒罐被無情的抛進垃圾桶。
易中陵端着一盤烤串放在桌上,坐到他旁邊拉開一罐啤酒,微昂頭喝了一口,“你很在意那個女生。”
“她肯定知道薛凱死的離奇之處。”
“為什麽不直接問她?”
秦泷又開了罐啤酒,易中陵問出口後也了然答案,兩人默契地碰一下,靠在椅背上兀自喝起來。
“秦泷,這個女生确實很聰明,也很奇怪,但是…”易中陵放下酒罐,語裏多了分認真,“直覺告訴我,她很危險。”
秦泷哼笑一聲,“我們是警察,哪裏危險,就得往哪裏沖。”
聞言,易中陵微挑眉尾,“也是,不過我還是建議你跟她好好相處,軟硬不吃的話,就得慢慢來。”
秦泷拿起啤酒碰了下他的酒罐,“這次謝了。”
“跟我客氣什麽,我也是警察。”
寧霜裝一盤烤好的肉串,遞到莫小冷身前,“多吃點。”
周進幫忙接下,帶着莫小冷坐到一旁的桌邊,将這盤肉串推到她眼前,“這可是寧警官專門為你烤的,快吃吧。”
莫小冷拿起一個羊肉串,孜然的香味鑽入鼻腔,她咬了一小口,淡漠的瞳色是道不清的寂靜。
見她吃起來,周進不禁松下一口氣,微揚的眉梢訴說着他的好心情,他打開一盒紅棗牛奶擱到她手邊,“吃完了還有。”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羊肉串,側頭淡語,“我什麽都沒有。”
周進愣一下,思索稍許,待反應過來後,他只是笑了一笑,“其實你比你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富有。”
“富有?”
“我不是指財富,而是…我說不清。總之,你不要低估自己,在我心中你很厲害。”
“這是你喜歡我的原因?”
被她這麽直白的一問,他立時不好意思地瞟幾眼旁邊正烤串的警察,壓下聲音。
“算是吧…”
莫小冷拿起牛奶沉默的喝着,須臾,她松開吸管,冷不丁地說:“不要喜歡我。”
周進手一頓,怔怔地看着她,語裏含着絲倔強,“為什麽不能?我也說過,這是我的事,你不…”
“你會死。”
話音剛落,此處登時寂靜下來,他不可思議地睜大眼,褐色的瞳仁萦繞開深深的疑慮。
這是她第二次告訴他,他會死。
“為什麽我就一定會死?你是認為你會…”他收緊五指,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告訴我,你會遇到什麽危險?”
莫小冷隐有一愣,少頃,她挪開眸子,“我只想結束。”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結束什麽?”
她不再應話,遙望遠處的邊山,任由清風吹打碎發,空洞的瞳眸陷入幽暗的回憶。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戴着一張紳士的笑臉面具。
可愛的女士,你叫什麽名字?
你是誰?
他取下面具說了抱歉,英俊的面容展露出溫柔而深谙的微笑。
抱歉女士,請原諒我的無禮。
作為歉禮,我陪你玩一場游戲吧~
那時的她不過六歲,面對這個陌生的男人,她打心底裏感到一絲惡寒,可不等她拒絕,他已經緊緊抓住她退卻的手。
這是只屬于我們兩個的游戲,規則只有一條。
除非結束,禁止中場退出哦~
回憶結束,她依舊是不變的姿勢,眼睫輕輕扇動,神情漠然至極。
這場游戲該劃上句號了。
我會如你所願。
這片沉默讓周進十分不安,他下意識握住她冰涼的手,寬厚的手掌傳出陣陣暖意,“小冷,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不要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她無法回應,蕭瑟的清風攜着燒烤氣息,缭缭白煙逐步往上升,消散于半空,留下濃烈的炭燒味。
忽而,寧霜坐到莫小冷身旁,打破這沉悶的氣氛,“周進,能讓我們這些女生單獨說會兒話嗎?”
“是啊,她一個小女生怎麽能老是跟你待在一塊?也得多接觸接觸同性才行。”穆警官煞有其事地說。
因為小佳的緣故,穆琳芝跟周進二人有些接觸,雖不深,但作為警察還是多少能看出點東西。
另一個稍年輕點的短發女警揶揄道:“小周啊,男生太黏了可不好哦。”
周進被她們一人一句說的格外不好意思,偷瞄了眼平靜無異的莫小冷,知趣地走開。
張柯忍笑扔給他一罐啤酒,“這麽多警察在,她還能出什麽事?過來喝酒吧。”
“……”
徐懷一搭上他的肩,笑着安慰,“說到底,莫小冷都是一個女生,跟你這血氣方剛的異性肯定不好意思說心裏話。你也別瞎操心,今天就是讓你們來好好玩的,該喝喝,該吃吃。”
“我…算了。”周進拉開拉環,碰一下他的酒罐,“我幹了。”
希望是我想多了…
寧霜撇一眼桌上幾乎沒怎麽吃的烤串,黛眉隐隐一蹙,“怎麽吃這麽少?不合你口味嗎?”
“不餓。”
穆琳芝撚起一個串大咬一口,“你太瘦了,可得多吃點補補,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看,也影響身體健康。”
“你不會在減肥吧?”短發女警在說出口後,又當即排除這個想法,“你應該不會在意這種事,不過穆姐說的沒錯,女生身上有點肉才好看。”
寧霜取出口袋裏的幾顆水果糖,塞進莫小冷掌心,“不餓也不能不吃,小心低血糖。”她若無其事地吃着一串蔬菜,繼續說:“以後有什麽事大可來找我,周進畢竟是男生,在某些方面不方便。”
手心感觸着還帶有體溫的糖果,莫小冷側眸掃向她,毫無情感可言的嗓音平緩的從寡淡的雙唇間溢出。
“為何對我好?”
寧霜笑了起來,反問道:“為什麽不能對你好?”
她被問住了,在她的認知中,關心下必有所圖,至少她曾經遇到的所有都是如此。
而如今…她并不認為這些人的關心是虛假,這讓她迷茫,甚至…無措。
“你幫了警察很多,也幫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或許永遠都找不到她。”一抹悲澀漫過眼底,寧霜對上她幽靜的瞳眸,“你值得這一切。”
莫小冷來回掠過她們,悄然抽回視線,思量着這個詞語。
值得?
他們好奇怪,為何總認為我很弱小?
可我不想擁有這些。
周進不時地觑向她,不知為何,他心底總有股忐忑。她就像這風,抓不住,摸不着,寥寥幾秒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朱仕武一把勾住正發呆的周進,“幹嘛呢,讓你來玩,怎麽還板着個臉?”
“沒有…我在想一些事。”
“跟你那位老板有關吧?”朱仕武擠眼促狹道。
“…不是。”
明顯的謊話,朱仕武也不戳破,湊到他耳旁搖頭輕嘆,“行了,局裏上下誰不知道你的心思,別不好意思了。”
這下,周進徹底燒了耳根,他覺得自己這次丢臉丢大發了。
靠!
他一把推開朱仕武,不客氣地瞪他一眼,對方笑着聳了聳肩就走遠。
周進撇過臉,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眼光不由自主地探向不遠處的女生。
誰都知道…可唯獨你不懂。
讓他無奈和苦澀的是,最想傳達到的人,卻是唯一一個懵然不知的。
似乎是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莫小冷喝着牛奶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心虛的那方總是先行躲開。
正當他們準備進行一場激烈的羽毛球比賽時,秦泷的手機不合時宜的響起。
刺耳的鈴聲,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歡愉。
他很快接起電話,“什麽事?”
“好,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他放下酒瓶沖張柯幾人說:“有案子發生,特案組的跟我去寶勝路113號。”
張柯幾人迅速放下手中的啤酒和串,起身跟上。
等到特案組的人離去不久,易中陵也接到了一個電話。
“我馬上趕過去。”
他飲完最後一口酒,站起來将酒罐準确無誤地抛進垃圾桶,對隊員們說:“假期結束,該工作了。”
彼時,球場卷過一陣狂風,陰雲漫過天空,遮蔽住蔚藍,暖陽款款被淹沒,浮現徐徐涼意。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