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關山越已經很久沒做這種噩夢了,他清楚這是夢,可思緒依舊難以自拔。
在夢裏,稚童們用最扭曲的肢體,表達着最直白的厭惡。
學生們三五成群,圍在一塊,像看垃圾一樣,蔑笑着對他指指點點。
大腹便便的老板左手摟着自家孩子,右手拉着他合影,合影完立馬甩開了手,嘀咕了一句“晦氣”。
食堂裏空蕩蕩的餐盤,一張張被污染了的試卷,狹窄的、逼仄的童年,它們鋪天蓋地襲來,妄圖再拉他一道沉淪,妄圖再次困住他。
小男孩什麽也沒做,只是冷漠麻木地感受着夢魇利刃穿膛而過,他活似是一棵幹枯已久的雜草,早沒了生機。
此時,按以往夢境發展,小男孩本該被鐮刀連根收割,但此次耳邊卻傳來一聲聲急切的“汪汪汪”。
乍一聲狗叫,撕破了糾纏多年的昏暗夢境,給幽深難測的眼裏,透進了一絲暖黃色的光暈。
映入眼簾的是,客廳茶幾上幽幽亮着的小夜燈。
鴉羽般濃密的睫毛輕展,關山越艱難地掀起眼皮,感知回籠後,終于感受到兩側作疼的太陽穴,而他垂落在沙發的手臂上還搭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側首一看,大白正皺着眉頭望着他,它的尾巴旁邊放了一個小的醫藥箱,醫藥箱的把手上有着晶瑩剔透的水漬,應是大白叼過來的。
關山越怔然。
大白是生病了,在暗示自己?還是自己依然在夢裏?
“怎麽了?大白,你不舒服嗎?”
關山越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的嗓子極為幹澀沙啞,隐隐有着撕裂感,只不過一醒過來頭疼更甚,還沒來得及注意到嗓子。
“汪汪汪!”
大白不耐煩地用爪子拍了幾下醫藥箱,清澈的眼睛裏閃爍着嫌棄。
哎呀,關山越怎麽這麽笨哇!明明是他自己生病了!
大白睡到半夜時,聽見關山越無意識地在呢喃着什麽,它就好奇地爬起來,湊到關山越腦袋旁去聽,結果什麽也沒聽見。
本想再回去睡,但看見關山越一個翻身,蓋肚子的浴巾就被擠到了身下,露出了精瘦的腰腹。
系統催大白,讓它給關山越去蓋被子,不然生病了要去醫院打針。
半夢半醒之時,大白最是憊懶,但想了想醫院裏可怕又鋒利的針,大白不寒而栗,感同身受了。
靈機一動後,大白直接抱住了關山越。
還有什麽能比自己的毛更暖和的?
它可是西伯利亞狼。
誰想這一觸摸,就意識到不對了,關山越渾身有着不正常的高溫,額間還不停冒着冷汗。
這次不用系統提醒,大白就熟門熟路地翻出了醫藥箱,醫藥箱的位置很奇怪,對人來說很不方便,卻是最方便大白的位置。
而它一系列的動作極為熟練,像是被人精心培訓過千百次。
這些事,關山越都不曾看到。
睡意正昏沉,腦子糊成一團,關山越并不懂大白的意思,幹脆順着它的心意,打開藥箱,看它下一步動作來猜。
趿拉上拖鞋,剛一起身,便覺天旋地轉,在快要裂開的頭痛中,暈眩感陡然而生,雙腿一彎,差點跌倒。
緩了緩才打開藥箱,看見最上面體溫槍後,關山越終于慢一拍地清醒過來。
好像生病的、需要藥的是他自己。
“滴”地一聲,暖黃色的體溫槍上赫然顯示着“38.5”。
發燒了。
出乎系統意料的是,關山越并沒多在意發燒,仍然面無表情。
再往旁邊瞧一眼,身側的大白已然睡眼惺忪,将欲睡去。那搖搖晃晃的模樣,顯然是四只腳都無法穩住身子,長長的尾巴耷拉在身後,随着身子的顫動,在地上左右劃拉,留下幾縷浮毛。
眼見着大白就要摔倒了,關山越下意識伸長手,托住了狗頭。
忽地,暖暖的、軟軟的肥腮就墜在胳膊上。
是很奇妙的觸感。
關山越低頭一瞧大白的睡姿,上挑的眼尾浸滿了朦胧的笑意,冷冽感蕩然無存。
只見,它鼻尖嗅了嗅,像是聞見了熟悉的味道,更安心地将整個腦袋都陷在關山越懷裏。
不知夢見了什麽,嘴巴咧開,笑得憨傻,露出一口白牙,而粉粉的舌頭就搭在齒間。
觀察了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了什麽,不忍移開大白,關山越僵着半邊身子,撈過了茶幾上的手機,飛快地打下了一行字來:狗睡覺為什麽會吐舌頭?
倏忽間,搜索引擎便彈出來十來條理由,排在首位的說狗狗睡覺吐舌頭代表它比較放松,而其他的理由,看着好像都不是什麽大問題。
剛想合上手機,關山越有些不放心繼續搜:狗咬到自己的舌頭會怎麽樣?
嘶…
關山越眉頭微皺。
會大出血,導致血液不流暢,造成休克和低血壓?
好像不太妙。
畢竟作為出了名的雪橇三傻,薩摩耶可不太聰明。
此刻的關山越無論是物理意義還是心理意義都在頭腦發熱,竟然嘗試着将大白露在外面的舌頭再塞回去,剛一觸到舌尖,Q彈得像果凍的手感就令格外他着迷。
這時,大白舔了一口關山越的手指,仿佛嘗到了小肉幹的滋味,砸吧兩下嘴巴,嘴巴張得更大,哼唧了幾聲後,就安然地打起小呼嚕來。
在外的舌頭更長了。
明明事與願違,可看着骨節上濕漉漉的口水,關山越卻輕笑出聲,眼底燦若星辰。
他不會是燒過頭了吧?
24小時警覺着的系統盯着關山越唇畔勾起的弧度,愈發不安。
幸好,過了一會,吃完藥的關山越還活着。
沒傻。
系統覺得自己如果有實體,應該已經長長地吐了口濁氣。
第二日清晨,叫醒關山越的不是鬧鐘,不是狗叫,而是锲而不舍的手機鈴聲。
“喂?是關山越同學嗎?我是夜機大學招生辦……”
關山越瞥了眼日期,毫不猶豫地摁掉了電話。
明天才出高考成績,才八點,今天騙子就沖業績了,挺勤快的。
啧,至少比狗勤快。
大白聽見惱人的手機鈴後,直接整條狗在狗窩裏就縮成了巨型白米團,大大的腦袋埋在胸脯裏,睡得正香。
還是柔軟又靈活的小胖狗。
也不知道大白,究竟是怎麽發現自己發燒的?一見到茶幾上的退燒藥,關山越陷入了沉思。
關山越并不覺得昨夜的事是偶然。
他首先就剔除了大白是大智若愚的可能,開始一個勁兒地發散思維:難不成大白有雙重狗格?一到晚上就切換?
昨夜的神志不清好像并沒有随着高燒一起褪去,反而越發離譜。
關山越勉強摁下沖動,控制自己不去搜“狗有雙重狗格嗎”、“雙重狗格能使狗變聰明嗎”這類問題。
左思右想後,他還是點開了黃倩的聊天框。
黃倩暑期要實習,一大早就去了律所,回消息很快。
關山越:【倩姐,大白上次體檢是什麽時候?】
不叫大黃謝謝:【上個月吧,好像是孟奶奶帶去體檢的,大白挺健康的,咋了?】
關山越:【沒怎麽,突然想到的。對了,倩姐,大白受過訓練嗎?比如察覺到主人生病了,會叼過來藥箱?】
不叫大黃謝謝:【是啊,關叔花了好大的勁教了好些年,它才學會的。你病了?沒事吧?】
今天周一,黃倩在律所一大早有些無所事事,盯着屏幕上純黑頭像發來的“沒事,已經退燒了”,抿了抿唇,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對着關山越說關望的事。
昨天,黃阿姨囑咐了黃倩很多,讓她少在關山越面前去提家裏那些傷心事,更別問關山越那些年過得怎麽樣,是怎麽回來的。
他不問,他們就別答,就當什麽事沒有。
實際上,家屬院裏的大部分老住戶對關家這些事,都了解個大概。
關山越丢了的頭幾年裏,黃倩年紀不大,沒什麽印象。
只記得對面那戶人家的趙婆婆經常苦大仇深,板着臉。
偶爾心情好些,趙婆婆看見家屬院裏的小孩時總要強塞一兩把糖。
一向教孩子不要吃陌生人糖的大人都說,可以吃趙婆婆的糖。
因為,她是整個小區裏最不可能去偷孩子的人。
對小孩子來說,趙婆婆那雙透着不甘與執着的眼,他們讀不懂,他們害怕。
她就像是童話裏的巫婆。
不過沒幾年,趙婆婆就不給小孩糖了。
她給不了了。
幾年後,趙婆婆在路上救了一個闖紅燈的小學生,自己反倒受了重傷躺在家裏,舊病新傷之下,她不怎麽出來了。
作為鄰居的黃倩知道得要比其他人再多點,她不怕趙婆婆。
孱弱、陰郁與病氣一連折磨了趙婆婆好幾年,才肯徹底放過這個老人。
那一年,對門挂上了白布。
那一年,對門夫妻搬走了。
等十幾年後,對門再搬回來時,只剩下了關望與一條薩摩耶。
家屬院裏消息靈通的人說,談思绮在家裏自殺了,關望怕觸景生情又搬了回來。
其他人背地裏聊天都要道一句“老關可憐”,憐憫的眼就沒離開過關望。
尤其,關望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這樣更可憐了。
樓裏哪個獨居老人有事,關望有空都去幫忙,他又是醫生,誰頭疼腦熱,誰大半夜不舒服打他電話,關望總是能幫就幫,能救就救。
好像沒脾氣一樣。
黃倩偶爾也會覺得這樣溫和無私的關叔,沒什麽人味。
從對門鄰居來看,他們兩家關系一直很好。
黃倩狗毛過敏,家裏養不了狗,時常找機會去對門看看大白,不敢上手,就純盯着關望逗狗。
一來二去間,她就發現,關望并沒有執着于教會大白拜拜、握手等常規訓狗指令,反而是在訓練大白如何給人“急救”。
當然不是醫療意義上的急救,對狗而言這太難了。
所謂“狗狗急救”,不過是感冒發燒叼藥箱,昏迷不醒開門喊人求援。
是的,在其他狗狗不被允許擅自離家時,大白在精心的訓練下,已經熟練掌握了開門方法。
大白憑借高超的開門技巧,甚至救過樓上突發心髒病的孟奶奶,孟奶奶從此疼大白跟疼親孫子似的。
黃倩認為關望作為醫生,會想這樣去訓狗也無可厚非。
但黃阿姨某次醉酒後卻說:“你趙婆婆死了之後,你談阿姨病得更重了,壓根沒法上班,關望就必須得上班。他是醫生,經常抽不開身,因為擔心思绮身體不适,所以專門鍛煉了大白。”
“可人不想活了,狗又怎麽能攔得住呢?”
攔不住的。
望着攤在桌案上的逐漸變暗的手機,黃倩再次拿了起來,在聊天框裏輸入了幹巴巴的四個字:沒事就好。
看着窗外燦爛的朝陽,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對關叔來說,應該也是這樣吧。
只要關山越沒事,就好。
打斷黃倩淡淡愁緒的是老板遞過來的一沓文件,“小黃,這有個新案子的資料,你先看下。”
好了,這下有活幹,更愁了。
黃倩接資料的手一抖,一沓資料就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這時,頭頂中央空調的冷氣突然大了起來。
一陣冷風吹過,吹開最上面的幾頁資料,露出來的委托人簽名一筆一劃間蒼勁有力。
正是關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