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鄧穎沒想到的是,“樹樹視頻”最新爆出來的視頻還與自己有關。
視頻是用手機拍的,攝像頭有些晃。
綿延不絕的夕陽染透了半邊天,灑在了明明暗暗的廣場上,一時暑氣沖天。
穿着寬大黑色T恤的少年牽着一條全身雪白的薩摩耶,懶懶散散地站在一旁。
薩摩耶左右逢源享受着衆人的喜愛,而少年看似不聞不問,實際上時不時便擡眼瞄上一眼薩摩耶,眉眼溫柔。
一冷一熱,相得益彰。
視頻到這都還正常,直到薩摩耶突然滿臉兇狠沖着外圍一個拍照的大叔叫了起來,龇牙咧嘴的模樣甚是可怖。
而少年不道歉就算了,更是不分青紅皂白直接一腳踹倒大叔,動作幹淨利落,沒給大叔半點反抗的機會。
輕而易舉間,少年奪走了大叔的手機,死死攥在手心,冷厲地睨着被按住的大叔,寒氣逼人,像是一頭未馴化的狼崽,令人退避三舍。
巧的是,這少年便是陷入網絡熱門話題中的關山越。
一下子,網絡就炸開了鍋。
那些陰暗的、暴戾的言辭鋪天蓋地而來,全都被發洩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有的說這樣惡毒的孩子被拐賣是罪有應得,順帶危言聳聽一番,給他安了一堆頗有成就的爹。
更有甚者直接艾特幾所TOP級高校,問他們這種“狀元”還敢收嗎?
最後就是老一套了,直接暴力地摁着十幾億的人低頭反思。
這樣的人都能被錄取,真是一個國家教育制度的悲哀。
鄧穎氣得直哆嗦,嘴唇上下開合幾次,奈何實在不會罵人,只能低聲罵上幾句“無恥”。
她沉思一會,将幾條博文截圖直接發給了關山越,詢問他是否需要自己出聲。
關山越或許在忙,沒回消息,鄧穎轉頭就朋友強力控訴營銷號造謠。
“網友是不是有毛病啊?小作文裏有什麽實質證據嗎?沒證據,就把自己當大法官了。我想幫他出面作證,你說這是不是要錄視頻啊?”
那天被偷拍的事,鄧穎和朋友說過,朋友當時也誇關山越行俠仗義,可沒想到朋友這會卻勸她千萬別出面。
“你壓根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啊!如果那些事他都做過,出面幫他澄清打人事件的你,就是衆矢之的。網友罵得多髒吶!你受得了啊?咱們沒必要牽扯進去!”
“實在不行,你讓他自己去聯系公安機關澄清或者等他澄清完前面的事,你再說呗。”
朋友說得有一定道理,全然是在為她考慮。
可是…
鄧穎準備與朋友再談談,關山越就發來了消息。
關山越:【謝謝。我一個人可以的,網友說話不好聽,這事與你無關,你沒必要挨罵。】
而第三天是林市國際高中的畢業典禮。
按照流程,趙校長要在衆目睽睽之下給關山越發獎金,以彰顯林國高的優秀教學水平。
頒獎完,最後一項便是關山越的個人演講。
偌大的體育館裏,人聲鼎沸。
學生們歡聚一堂,不少畢業生的家長也坐在其中,等着結束就和孩子一起拍畢業照。
校長長篇大論後口幹舌燥,喝了一瓶水,去解手了。
關山越坐在主席臺上,拍了拍話筒,回頭瞥了眼投影儀幕布,若有所思地笑了,幕布上投着他昨天制作的ppt。
班主任向來放心這個學生,昨天就大概瞄了一眼ppt內容,沒細看。
有時候網絡上鬧得沸沸騰騰,現實裏卻還算正常,至少大部分家長并不曉得這場腥風血雨。
家長拍了拍自家低頭玩手機的孩子,罵道:“好了,別玩手機了,馬上不還要複讀嘛?還不聽聽人家狀元咋學的!”
谷元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我哪學得了人家?”
媽,要知道他在學校的“光榮事跡”,你就會發現你兒子确實學不了!
或許是頭頂的中央空調吹散了不少燥郁,又或者是暴露在白熾燈下,一些陰暗難聽的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想起沒幾個月又要上高三,谷元悶悶不樂地鎖上手機,擡眼看着臺上的風雲人物。
關山越今日穿着的還是校服,白襯衫配着卡其色的褲子,身後投影上冷藍色的ppt燈光打在他身上,眉眼間的冷淡一瞬間就凝成了雪,揮散不去。
ppt白底黑字,谷元抱着偏見,總覺得這像是悼詞。
谷元初見關山越是在高一,也是在這間體育館裏,不過是開學典禮。
那時的關山越頂着一頭短得可憐的板寸,皮膚也比現在的冷白再黑一個色調,穿着有些舊的衣服站在臺上,接過了獎學金,氣質要比現在更冷些。
為什麽谷元能将他穿的什麽都記得這麽清楚呢?
因為當時所有人都穿着校服,只有關山越穿着私服。
學校給關山越免了學費、書本費和餐飲費,但是像校服的話,是要提前交錢的,那會獎學金還沒下來,關山越沒錢,也不願意賒賬,更不願意借別人的穿。
帥哥,特立獨行的帥哥,在學校總是要格外矚目的。
尤其是那種有故事的。
開學沒多久,不知誰說關山越是剛從少管所放出來的,所以他才一頭板寸。
有好事者聞風而動,偷偷去了辦公室查了他的家庭信息表,便在校內大肆宣揚關山越是孤兒。
因此,有幾個嘴賤的男生查了資料後,笑嘻嘻地去和關山越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們不知道福利院裏的男生,都要統一剃成監獄裏勞改犯的那種板寸。”
“不過你們為什麽要剃板寸啊?是方便幾個月不理發嗎?要不要我捐點理發錢呀?”
私下裏聽說,關山越把那幾個人都揍了一頓,下手不重,連淤青都沒有。
之後,發生了很多不大不小的事,關山越逐漸成了整所學校的異類,最後徹底死寂,只有在成績榜單上他才有存在感。
“大家好,我是關山越,今天很高興在這裏……”
通過音響清冷的聲音傳遍了整座體育館,也喚回了谷元的神智。
依舊與過去每一次表彰會一樣,關山越仍然坐在視覺中心侃侃而談,而臺下的人,大約是最後一次做聽衆了。
他的發言稿不長,很簡短,沒幾分鐘就跳轉到了最後一張ppt上。
只是當光标點中白底黑色的“感謝”後,一個視頻就填滿了屏幕。
直至第一個畫面出來時,每個人都以為這将會是充滿驚喜的感謝視頻。
可惜不是。
拍攝設備很差,視頻畫質不是很高清,至于視角應當是偷拍視角。
畫面裏七、八個學生圍在一個角落,有幾個手上叼着煙,漫不經心地彈了幾下煙灰,滾燙的煙灰散落而下,掉在了別人頭上。
随着攝像頭逐漸往下,便露出一個跪在地上的學生,即使特意給那個學生的臉上打了馬賽克,仍舊能從他瑟瑟發抖的身上猜出那人的神情。
驚懼、惶恐但也不敢反抗。
這是校園霸淩。
原先懶懶散散的谷元一下子就坐直了。
在重重馬賽克的掩映下,谷元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被欺淩的學生,大家都喊他阿菜。
從外號就聽得出來,阿菜不受歡迎。
在林國高這個學校裏,阿菜成績還可以,也是被獎學金吸引過來的那批人。不過成績遠不如關山越,阿菜的中考成績只是過了普高線,到了高一更是要掉出了前列。
阿菜這人膽子小又懦弱,谷元和他做過一年的同桌,關系還行。
為什麽只有一年?因為一年後阿菜就轉走了。
阿菜走之前說關山越嫉妒他,總是聯合其他混混學生欺負他,導致他待不下去,也學不好。
谷元想幫他找老師,阿菜不肯,說是自己反正也要離開了。
當然,谷元後來也找過關山越,警告他別再欺負阿菜,關山越只回了一句“沒你事”。
這個視頻卻和阿菜當年的口述完全不同。
在混混們的拳腳密密麻麻地砸在阿菜身上時,拍攝者動了,他調好了角度,他的背影出鏡了。
同樣,所有人都認出來,拍攝者是關山越。
他放下書包,卷起了袖子。
起初他平靜地與人協商,奈何那七八個學生絲毫不願退讓,一臉不屑,一拳直接沖着關山越的臉來。
關山越無奈,一拳一腳極為利落,拳風所過之處皆為他人的悶痛聲,哪怕一打八依舊不落下風。
幾個學生被他治服在地。
若是那幾個學生再仔細些,就會發現關山越動手時很有分寸,不像他們那麽狠,關山越更多的是防守。
他們要是狠狠心,願意用車輪戰耗着關山越的體力,也不一定沒勝算。
顯然,嬌生慣養的學生盡管只被摔了一下,擦傷都沒有,可還是怕了,撂下幾句狠話就離開了。
這期間,阿菜一聲不吭,将腦袋埋在書包裏不敢動彈。
關山越見他沒事,沒多問一個字,便準備離開。
誰曾想,阿菜這時叫住了他,怯生生地問他:“龐春尋,你能不能期末考試讓一讓我?我家裏人急需錢,你少考十名,我期末就能進前十了。”
入學後,學校的獎學金只提供給期末考前十的學生,那會阿菜正好第十一。
關山越的喉結上下滾動幾次,拒絕了。
阿菜急了,苦着臉求了好幾次,見他毫不留情地轉身,更是滿腹怨氣:“關山越,反正你沒有家人,你一個人用不了那麽多錢,為什麽不能讓給我呢?我是真的需要啊!”
随着關山越的轉身,攝像頭照到了他的臉。
那冷冽的眉峰上不知何時被劃了一道,微斂的嘴角噙着未幹的血漬,聽着“沒有家人”,他面色不變,眉毛都不曾皺過一下,只是随意擦了一把嘴角。
進度條徹底到頭後,在座皆嘩然。
見此反應,關山越特意含笑掃了一眼臺下,一眼就瞧見了那幾個入了鏡的學生,他們滿臉漲紅,眼冒怒火地盯着關山越。
校長上完廁所後又抽了支煙,等進場後看了一會驚覺不對,拼命用眼神和關山越示意,讓他趕緊把視頻關了。
但是關山越沒聽,趙校長想上臺直接關了,卻被其他幾個學生死死拽住,不讓他動。
就像其他幾個被摁住的校領導一樣。
什麽時候想過去記錄的呢?
是第一次找校長反映時,校長讓他拿出證據?
還是第二次找校長反應時,校長對着确鑿的霸淩證據,直接删了視頻,讓他退一步為他自己的未來、為自己的獎學金多考慮、考慮?
校長覺得沒出大事,也不想惹事,更不想壞了學校的名聲。
校長說:“春尋哪,他們都道歉了,也被我教育過了,年紀都還小,背個處分或者勸退多難看啊?更何況被欺負的學生也要轉學了,這事要不就算了吧?”
“你想想,你第一次找我的時候,我就找他們談過,他們就沒再動過你,對吧?你勢單力薄的,又何必和人結仇呢?學生還是要以學習為重啊。”
林國高的名聲已經夠臭了。
很久以後,他明白了,趙校長說的這就是成年人的智慧——明哲保身。
但他或許是蠢了點吧,并不想和光同塵。
被視頻驚到後,那幾個霸淩者确實沒再使用過純粹的武力,甚至看起來學會了收斂,卻從阿菜身上學會了給人造謠,學會了更使人窒息的冷暴力。
好幾個性子軟點的,都在他們的玩弄間變得愈發沉默。
轉學也很難轉,林國高已經是林市最差的高中了。
若是身體傷害還好估算,精神傷害是很難有什麽證據的,明明已經遍體鱗傷了,反倒要被家長、老師譴責:“你這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啊!”
這次用在自己身上的網絡手段,應該就是他們三年以來最好的成績。
想起過去,關山越挑了挑眉,忽然扯出一抹笑來,“這不是擺拍,趙校長說凡事都要講證據,要多為自己的未來考慮,所以我記錄下來了。”又朝趙校長道:“趙校長,如果沒有學校這個平臺,我或許會去市中心的廣告大屏投放。”
“您知道的,我剛拿了一筆很豐厚的獎學金。”
他更是直接拖長了尾音:“——我有錢了。”
此刻,主席臺上方挂着的“立德樹人”紅字校訓格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