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關山越手裏掌握的證據當然遠不止于此,但是把這些證據全都放完,校長多半要叫保安了。

不過看見一個個瘋狂攝像和拍照的記者,關山越覺得現在也不錯。

“媒體”的筆,這幾天他都見識到了。

校長可能都沒想過,自己興高采烈請過來的記者會将筆化刃,對準整所學校吧?

畢業典禮自然是不歡而散。

班主任猶豫再三,在慌忙離開的趙校長和不疾不徐的關山越裏,追向了那道瘦削的背影。

第一次見到關山越時,他還要再瘦些,他像一頭不懂收斂戾氣的狼,好似在和所有人說“我不好惹”。

之後為了開學典禮,看關山越沒校服,班主任從辦公室裏找了一身上屆學生扔在學校的舊校服,遞給了關山越。

舊校服并不髒,只是不太合身,上衣大了點,褲子短了。

關山越也沒說什麽,沉默了一會,接了過去,輕聲道謝。

但臨上臺前,班主任再見到關山越,他又穿回了自己的衣服。

他以為是關山越故意的,訓斥了幾句,關山越只道歉,并不動作。

從那之後,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後,再與少年對視時,已經需要仰頭了。

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将渾身的刺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只是略顯冷淡。

聽見班主任的呼喚,關山越止住了腳步,轉過身去。

此時陽光正好,盛夏肆意燃燒着,浩大熱烈,揍得人間滿是五顏六色的傷痕。

班主任喘着粗氣,抹了抹頭上的汗,本想委婉些,但一開口仍是藏不住的怨意:“春尋,你這是…唉…”

吐了口濁氣,他又開口:“有什麽話不能先和我們說呢?凡事都可以找老師幫忙的嘛!”

這無奈的姿态倒挺惹人同情的。

關山越沒瞧他,反倒遠遠望着前面某棟教學樓。

那棟教學樓有八層樓,頂樓是天臺。

因為有個荒廢很久的球形天文臺,不知哪天為了體現素質教育,就要用上,所以一直也沒給天臺安一道門。

直到出了事。

每到夏天,天臺上總有除不盡的野草在風中随意搖曳,細細長長的看上去很脆弱,實則歲歲年年不改其貌。

誰曾想,人不如草,做不到一歲一枯榮,更沒法燒不盡。

悲涼感油然而生。

關山越長睫微斂似是合上了眼,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換了個話題:“李老師,你還記得高三跳樓的那個男生叫什麽嗎?”

班主任面色大變,猛地就垂下了頭顱,不敢直視關山越。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不斷滲出,一路順着臉頰滴落在地,汗珠很快就在柏油路上暈了一圈圈,然後滲入地裏,在太陽的灼燒下,再也不見。

汗水不似鮮血,即使蒸發了,仍能肉眼可見。

除非被洗刷。

過了許久,班主任沙啞的嗓子只蹦了一個“我”字來,後面未盡的話說不出口。

就在班主任意識越發暈眩的時刻,關山越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而非“老師”。

“李成。”

他像命令一般:“你不能忘了他。”

李成忽地擡頭,漲紅了臉,朝着關山越的背影喊着:“龐春尋!我可以出面為你作證!”

但男生沒再回頭。

他的襯衫被微風吹起來一個角來,翩跹似蝶,難以抓住。

就像一年前天臺上那道一躍而下的背影一樣。

李成抓不住。

不知何時,快要忘卻的回憶,再次刻骨銘心。

還沒走出校園,關山越就在門口的車棚處被人攔下了。

高一高二期末結束了,學校裏除了畢業生,沒什麽人了,車棚也空蕩蕩的。

來人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胸口好幾顆扣子都沒扣,袒露出一大片紋身來。

王建雙手插兜,像個痞子一樣倚在鐵欄杆上,充滿恨意地問道:“你很得意吧?”

方才體育館播放的視頻裏,最令人驚恐的就是王建。

別人教訓阿菜時,只有王建樂呵呵地在一旁笑着,像是在欣賞阿菜的恐懼,并以此為食。

渾身的惡意濃得都要沖破屏幕了。

事實上,他就是那群人的老大。

關山越挑了挑眉,不語。

“你他媽等這天等很久了吧?就為了在你最輝煌的時候報複我?一個視頻留了兩年多啊!删了還有備份,你丫是要搞死我!”

“難為我們的大狀元,考個試還壓分啊。”

王建劈裏啪啦地罵了一長串髒得不能再髒的話,那雙罪惡的手死死握成拳,青筋環繞,似乎下一秒就要揍到關山越臉上來。

關山越嗤笑一聲:“你家庭太不幸了,就只能從別人的痛苦裏得到喘息嗎?”

“你那天果然是看見了。”王建眼神一閃,咬牙切齒。

“是,我看見了。你在少管所門口被你爸狠狠揍了一頓。”

少管所就在福利院附近。

報道那天,王建才從少管所被領出來,就在少管所門口硬生生被他爸揍了一頓。

這一切都被走路上學的關山越看見了。

所以關山越的寸頭無端被人造謠。

所以關山越開學典禮上借到的那身校服,被人“不小心”弄髒了。

若是李成稍微仔細些,就能注意到沒錢的關山越最後卻買了三套校服,歸還回來那套校服是全新的。

再上點心,就會發現關山越從來不會為了自己的自尊心,阻礙老師的工作。

那些年學校為了宣傳,借貧困生的事跡,彰顯學生自強不息的品格,很多貧困生拒絕了。

只有關山越沒有一次在采訪、拍照時推辭過。

“你攻擊我窮、道德敗壞,卻從不攻擊我沒有父母。”

關山越淡淡地說:“因為你這樣有父母的人,也不幸福。”

這句話王建沒有反駁,他從褲兜裏翻出了一包煙,兩根手指熟練地夾起了一根煙。

打火機“啪”地一聲,灼熱的火焰顫顫巍巍而出。

王建抿了一口,壞心眼地吞吐煙霧糊了關山越一臉。

見他後退一步,才心滿意足地壞笑了起來:“我要出國了。”

“挺好,成了洋垃圾。”關山越皺了皺眉,懶得和他多聊。

“龐春尋,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王建剛想把手搭在關山越的肩膀上,欲攔住關山越的腳步。

話還沒說完,就有兩個人從關山越身後飛快沖了出來,狠狠地打下了王建的手,一片通紅的掌印浮于手背之上。

随即,其中一人張開雙臂擋在了關山越面前。

看見這兩個人,關山越怔住了。

是黃倩與向驚飛,他們本該遠在潤北市。

又想起這兩天,向驚飛有事沒事就問他在幹什麽,有沒有努力備戰籃球賽。

消息頻繁到關山越想拉黑他。

沒頭沒腦又沒完沒了的聊天記錄,在這兒得到了個答案。

向驚飛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哪怕身高不夠,也強行踮着腳撐氣場,罵罵咧咧着:“有你什麽事?就你也配對我們越哥挑釁?”

從關山越的視角,可以順着向驚飛的頭頂,輕而易舉地看清楚王建臉上的懵逼。

以為自己有港匪片裏偉岸身姿的向驚飛,其實攔了個寂寞。

“哪來的小兔崽子?龐春尋你有錢之後,就買這麽個矮子來當打手?”

面對王建時,關山越還是第一次莫名覺得好笑。

上次有人奮不顧身地擋在自己身前,還是在玩老鷹捉小雞。

同樣,黃倩想,有向驚飛做這護小雞崽的母雞,就已經夠…傻了。

自覺成熟的她一臉憔悴地站在關山越另一側,手上還牽着一條張牙舞爪的狗。

眼神下移,關山越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走之前花了大價錢洗得幹幹淨淨的薩摩耶,不知去哪鬼混了,給自己混成了一條阿拉斯加。

它背上原先那一大片雪白的毛發已然成了灰撲撲的顏色,毛發不複柔順的模樣,在泥水裏滾了一遭,打結成團。

沿着敦實的肚子兩側朝裏看,那也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灰色。

四只爪子和臉更不必說,徹底髒得不成樣了。

唯有挂在嘴邊傻樂的舌頭還是粉色的。

大白歪着腦袋,頗為親昵地朝着關山越打着招呼:“汪汪汪!看見你的小寶貝耶耶,驚不驚喜哇!”

它好像在說,“你的微信扣款500元,汪汪”。

上次在寵物店還沒偷師成功,大白就給自己攬了這麽個大工程,這寵物店非去不可了。

關山越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不過,上次做過美容了,這次只用洗澡應該用不到五百吧?

一兩百的,其實也還行。

人的底線就是這樣往後推的。

沒管憤怒的王建,關山越拍了拍向驚飛,問:“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它又怎麽過來的?”

向驚飛摸了摸後腦勺,突然有點心虛:“嘿嘿嘿,開車過來的,這不是在網上看見罵你的了嘛~我來給我兄弟撐腰!剛剛進了你們體育館聽了你的發言,我就知道這高中沒好人!爛透了!”

第一天在網上看見關山越的消息時,向驚飛怒不可遏。

一派胡言!關叔的兒子就是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能是這樣的人嗎?!

熱血上頭的向驚飛直接拉着黃倩,來林市給關山越找場子。

在向驚飛的中二眼裏,整所林市國際高中找不出一個好人來,他根本放心不下關山越孤身一人對抗整所高中。

更驚奇的是,在發熱的頭腦操控下,向驚飛竟然還思考了一秒。

大白是關山越唯一的親人了,看見大白,關山越應該心裏就能有力量!

于是,順走了大白。

不過,有了大白就要麻煩一點了…

一想起向驚飛的神來之筆,黃倩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向驚飛破口大罵:“你是給你兄弟撐腰了!苦的怎麽就是我了!”

“小關!是我!開了兩天車!一路靠着毅力從潤北開到林市的!”

有了大白,高鐵、飛機這些交通方式都不方便,就只能開車了。

問題是向驚飛沒成年,只有黃倩有駕照。

黃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信了向驚飛的鬼話,一點也沒猶豫,抱起大白就走了。

她自己不懂事,她媽也不知道攔着點呢!好歹她媽和她一塊開去林市啊!

黃倩懊悔,黃倩悔不當初。

向驚飛一時氣短,躲在關山越身後探出腦袋:“中途我不是給你找了個代駕嘛!”

什麽鬼代駕!

不提代駕這事,黃倩還沒那麽氣。

向驚飛之前沒找過代駕,當時又開到了外地,不熟悉路況,把目的地定位錯了。

代駕騎着自行車過來以為就開一段,結果沒想到要上高速。

最後到了林市,他們又深夜将代駕送到了高鐵站。

黃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罵道:“向驚飛,你就仗着未成年保護法吧,不然老娘遲早要揍你一頓!”

兩人鬥嘴間,一轉眼,黃倩就看見王建想趁關山越不注意,拿香煙燙關山越的手。

不等黃倩反應過來,大白雙腿一蹬,撲到了王建面前,鋒利的爪子鈎住了王建的襯衫。

耀眼的日光下,犬牙利齒森然不可侵,雙眼裏閃爍着猩紅之色。

它仰起頭朝着王建怒吼,戰意一觸即發。

嗚嗚!被煙頭燙到會好疼的!壞人!

這一叫,吓得沒設防的王建一哆嗦,雙手顫抖,香煙就落在了自己的帆布鞋上,刺痛感難以忽視。

關山越擋在大白面前,止住了它的動作,彎下腰,抱着大白的腦袋,安撫似的摸了摸。

而後,他第一次如此冷絕地盯着王建。

黃倩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指着車棚頂上冒着紅點的攝像頭,面向王建駭然大怒:“你個小畜生,瞪什麽瞪呢!還敢拿香煙燙人?!信不信我告你故意傷害?”

“老娘學刑法的,你現在成年了吧?想關幾年?”

提起“成年”,王建想起那段不太愉快的少管所生活,眼色微變,面帶寒氣地用腳碾了碾煙頭,深深看了眼關山越才肯離開,似是也要将他的臉碾碎似的。

等王建走了,向驚飛崩起的臉才一松,踮起腳來摟住關山越,故作輕松地說道:“老關,我夠給你面子吧?哥們千裏迢迢來給你撐場子,這癟犢子都被我吓跑了噢!”

黃倩白了一眼:“就你?是我的功勞好吧?法律才是最好的武器。”

“是是是,你以前最喜歡拿法典砸我了!那麽厚一本,打人可疼了,能不是最好的武器嘛……”

話沒說完,黃倩一巴掌就甩在了向驚飛的背上,疼得向驚飛大聲哀嚎。

關山越腿邊的大白也不甘示弱,伸長了短短的脖子:“嗷嗚!明明是本耶的功勞!我剛剛可兇了汪!”

“小關/老關,你說是我們三個誰的功勞?”

“汪汪!”

三張臉幽幽地湊近了關山越,非要争個高低。

關山越忽地心頭一熱,燦然的日光點亮了那對淺色瞳孔,自由又明朗。

被簇擁着,他只笑了笑,沒出聲。

但是,沒關系。

夏天太熱鬧了,給了他聲音。

聲嘶力竭的蟬鳴、酣暢淋漓的雨聲和心髒悄悄震動的聲音,不屈不撓,不絕于耳。

此聲,野火也燒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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