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二天醒來,那句“明天一定要給它減肥了”還是演變成了“下次一定”。
啊?什麽小狗重了?
哦,那當然,小狗的分量在他心裏确實很重。
一整個暑假,關山越的底線愈發靈活,一降再降,誓言更是一文不值。
向驚飛和雲洲曾經把大白當作了同甘共苦的戰友,對關山越放縱的行為極為不滿,直言要他一視同仁地對待每個學生,不要包庇某些小狗的不良行為。
上課睡覺打呼,下課偷摸吃零食,亂翻垃圾桶扯紙巾,大白無惡不作!
愛子太過就只會養出傻狗啊喂。
在關山越的冷眼下,這兩個人一邊和大白裝模作樣地打架,一邊大聲嚷嚷,以示抗議:“子女不和,多半是老人無德!你無德,就休怪我們無情了!我們今天就要好好教訓這條小狗!”
關山越冷笑一聲,把兩個抓住一切時機逃避學習的幼稚小學生又拽回了書桌旁。
向驚飛這話說得是誇張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沒根據。
就他看來,一開始關山越還能死守着原則,後來在大白水汪汪的眼裏越發沒了原則。
髒小狗想上床能是多大的事?洗幹淨爪子,床單再勤洗勤換不就行了。
饞小狗愛翻垃圾桶怎麽辦?垃圾桶裏做到沒垃圾就行了。
懶小狗玩累了耍賴不肯走回家?買輛露營車就是了。
其中為了給大白買輛露營車,關山越沒少費心思。
在關山越又一次吃力地抱着小胖狗回家,忽地就想起了今晚遇見的那只胖橘貓,它懶洋洋地睡在嬰兒手推車裏,相當舒适。
思路驟然打開,既然十幾斤的胖貓可以,那五十多斤的小狗為什麽不行?
他若有所思地打開手機購物軟件,同時搜索“嬰兒車”和“承重”兩個關鍵詞,翻了幾個小時找到一家評論口碑最好的旗艦店。
關山越:【您好,請問一下這個嬰兒車最大承重是多少呢?】
客服:【親,您家寶寶現在多大啦?多重呢?】
關山越:【3歲多,現在快60斤。】
屏幕另一端的客服抿了抿唇,思索片刻,有些猶豫地打着字:“嗯…您家裏養的是中型犬吧?”
嗐,這幾年,不少養貓貓狗狗的人來問嬰兒車呢。
售後時,也偶爾能遇見幾只壓壞嬰兒車的胖狗,其中金毛和阿拉斯加居多。
除了嬰幼兒對應年齡的體重區間表,在潛移默化裏,她還熟練地掌握了貓貓狗狗的相關知識。
這不,一聽這體重,她立馬就清楚了狗的體積。
關山越:【對的,是薩摩耶。】
白色顯胖,薩摩耶也不是什麽苗條小狗。
客服駕輕就熟地婉拒小胖狗:“親,那我們家的嬰兒車可能不太适合耶耶寶寶哦。”
不過客服也給出了新的建議:“您可以去看看露營車呢。”
一轉頭,客服就和同事吐槽起來:“哎,咱們就不能把嬰兒車承重做大點嗎?總有人來問小胖狗能不能坐,你想想要是專門賣給貓貓狗狗的,咱們這價格說不定還能定高點呢!”
“反正總有冤大頭!”
“不過啊,那些養狗的人也是的,他們真的實在太溺愛小狗了!但凡舍得讓那些小狗多走幾步,這不也就能瘦了嘛,哪兒還用買什麽嬰兒車代步啊!”
背後這些吐槽關山越都不清楚,他只覺得客服很專業,長臂一撈,就攬過了一旁自娛自樂的大白。
雙手随意一翻,就把一大塊實心小狗餅攤平了。
關山越拿起手機,對着四腳朝天的大白拍了張照片,給客服發過去:“那有什麽露營車推薦的嗎?這樣體型的小狗适合什麽樣的露營車呢?”
“啊啊啊啊!我死啦!好可愛的耶耶!姨姨好想親啊!”
本來客服還言之鑿鑿說不要溺愛小狗,現在對着屏幕上胖乎乎的小狗餅眼冒星星,握着鼠标的手一抖,默念公司守則,忍住發瘋的欲望,給出挑選露營車的客觀建議。
是的,因為萌寵家長,賣嬰兒車的她還被迫懂了露營車的知識。
總而言之,一個夏天過去,大白身上的肉是一斤沒少,而關山越體脂率進一步下降。
這哪分得清是在給誰減肥呢?
甚至到開學報道這天,在幫忙搬書的時候,有個自來熟的同學拍了拍關山越的胳膊,一臉欣賞地誇道:“哥們,你這胳膊上的肌肉怎麽練的?練得真好啊!”
關山越側目,看了眼白色短袖下若隐若現的肌肉線條,不知該笑還是什麽,望向面前健碩的男生,真誠地說着:“養條不肯回家的薩摩耶就可以了。”
這和薩摩耶有什麽關系?
男生懵懵地摸了摸後腦勺,以為自己是熱糊塗了,才會聽錯。
後來,等男生親眼見到大白時,自己親手搬起小狗車時,他才明白什麽叫把健身意識融入日常習慣中。
什麽叫它律才是真的自律啊。
——
實際上從關山越盯着大白減肥後,這只心大的小狗再沒什麽特別粘人的行為,減肥竟然有了心理療愈的作用。
不過,關山越還是安排好了大白的去處。
他門下這兩個學生在學習上不成器,但在吃喝玩樂的領域裏,卻頗有所長。
和向家這種“暴發戶”比起來,雲洲據說是出身豪門,在本地人脈甚廣。
關山越不過在他們面前随便提了一句,第二天雲洲為了名正言順地逃課,領着關山越找到了一戶人家。
這家的主人繼承了一大筆遺産,幾次創業失敗後認清了自己,徹底躺平,成天在家沒事幹逗貓遛狗,侍弄花花草草。
沒想到意外轉型成萌寵博主後,卻找到了自己的賽道。
別墅裏一共養了一只哈士奇,兩只薩摩耶,一只阿拉斯加。
別墅主人還嫌家裏不夠熱鬧,很是歡迎大白加入雪橇三傻的隊伍。
或許智商相近,又或者是平時在小區見到的薩摩耶不多,大白第一天去的時候,就已經如魚得水,追在其他幾條薩摩耶身後,壓根不想走。
啊?回家?還要回哪裏去?這裏有哥哥,有小狗,有草坪,有人類,還有零食,難道這還不算它耶耶的夢中情家嗎?
當晚,關山越在別墅門口和大白就上演起了拔河比賽,對着這條沒心沒肺的小狗,他簡直氣得牙癢。
怎麽這麽快就被糖衣炮彈給收買了!
震驚,某笨蛋耶耶竟然深陷耶總會不可自拔!!
撇開個人情感不談,別墅和別墅周邊夠大,絕對能滿足狗狗們的運動量。雖然有雇阿姨看着,但“三傻”基本上采取放養政策。每天一睜眼就是吃喝玩樂的堕落生活,在草坪上連跑帶滾,泳池裏游泳嬉戲,院子裏還有狗狗的豐榮玩具。
兩個月下來,大白神奇般地輕了一斤,這才使關山越最終放下心來。
他寬慰地想,狗狗們其實不該被困在家裏,它們該活在有風和陽光的世界裏。
巧的是,這兒離潤大新校區不遠,課多的時候,關山就上課把大白捎過去,下課再帶回家,還挺方便。
除學業外,關山越擠出時間考了駕照,現如今能夠熟練地開着車帶小狗兜風。
每次開車時,他總能通過後視鏡上看見大白的小腦袋瓜。
它就靠在窗戶上,眯着眼睛,吹着呼嘯而過的風。
風吹得小狗毛發飄飄,極為潇灑。
窗外樹影與山巒都在大白那對黑曜石般的眼裏一躍而過。
大白好似察覺到了關山越的視線,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憨憨地就朝着後視鏡笑了起來。
每當這時,關山越就沒來由地升起一種沒理智的沖動。
好想摸摸它的腦袋啊。
能帶着小狗追風,那麽,這段起早貪黑學開車的時光,就得到了最好的饋贈。
——
說起來,關山越的大學生活遠比前18年都要幸福。
高中老師們總愛把“到了大學,你們就可以随便玩兒了”挂在嘴邊,對醫學生來說,随便玩兒是不存在的。
不過,某種程度上,一旦邁過18歲那條線後,人生就成了曠野,從此天高海闊,未來可期。
大二那年,二審判決下來了。
關山越站在明亮的法庭,耳邊是法官莊嚴的宣判,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他的對面是一個醜陋不堪、滿頭白發的中年男人。
那曾經是他的養父。
被抛棄的那個夜裏,稚嫩的孩子無比堅定地發誓要恨他一輩子。
可實際上,當養父就站在面前時,關山越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他不過是一個瘦弱又猥瑣的小人。
頭頂的燈光把這個男人臉上的每一道溝壑都照得一清二楚,無數藏在心裏的污垢與陰暗在光下一覽無餘。
養父的眼裏充滿了憤恨的寒光,那口被煙熏得發黃發爛的牙齒裏,翻來覆去的都是這世上最陰毒的詛咒。
來來回回都是些髒得不行的話,不痛不癢,沒什麽殺傷力。
若養父口中的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真存在,那養父這種小人早死八百回了。
記憶裏那蒲扇般的巴掌,那一拳一腳,原來稍微一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锢住,還沒抱大白用的力多。
不過如此。
事實上,有些人正因為無能,所以只能狂怒。
而養父的親子就站在他身後死死地盯着關山越,這孩子聽說讀到初二,因為被發現欺淩弱小,自覺丢臉,就沒再讀下去了。
他有着一張和養父如出一轍的臉,嘴巴也是一樣的肮髒,媽來奶去的,渾然不覺自己的親母死在親父的手下是件多麽殘忍的事。
年紀雖小,卻已深陷泥沼。
關山越看着被工作人員攔下的父子倆,扯出了一抹薄涼的笑。
他并未像幼時計劃裏那樣,得說上什麽大仇得報的獲勝感言才算爽快。
關山越最後看了一眼要戴上手铐的養父,毫不留戀地轉身,向着光裏走去。
踏出法院大門那一刻,少年仿佛聽見巨大的一聲“咔擦”,懸在頭頂的無形枷鎖摔得粉身碎骨,化成和煦的陽光,撒得滿身金光。
陽光裏,過去那些晦暗潮濕的褶皺一一被捋平、曬透,折成一只紙飛機,打敗了凜冽的冬日,自由地飛在春意裏。
他與門裏的那個男人,在一紙判決書下,再無任何瓜葛。
驚蟄一聲春雷後,春分裏萬物蘇醒,破土之聲響徹山河。
而他也聽見了屬于自己的驚蟄。
“喂,老關!恭喜啊!”
就像一年前一樣,一回頭依然是兩人一狗。
他們就這麽站在春風裏,生機勃勃。
穿着校服的炸毛小子朝關山越揮着手,身後是溫柔笑着的女孩。
他們手上牽着的小白狗,正拖着長長的牽引繩,像一團蓬松的白棉花,跌跌撞撞地朝他奔來。
小狗嘴角的愛意熱烈昂然,再濃的春天也敵不過。
那對亮晶晶的瞳孔裏只有一個人。
“汪汪汪,我來啦!”
大白縱身一躍,向前一撲,少年彎下腰來,不偏不倚地接個滿懷。
耶耶提前把耳朵放了下去,可憐巴巴望着關山越,身後的小尾巴轉個不停。
像是有肌膚饑渴症似的,哪怕關山越不停摸着小狗腦袋,大白也不滿足,還是一個勁兒地蹭着關山越的脖頸,哼哼唧唧地撒着嬌,非要他抱着。
在它身後,向驚飛和黃倩慢慢地走了過來。
關山越抱起大白,輕輕摸着小狗後背,安撫它激動的情緒,邊走邊問:“你們怎麽知道的?”
黃倩笑着:“哎,小關,幫你辯護的律所,我在那兒實習過。我特意讓韓律告訴我開庭時間的。”
一年前,撿到那本掉落在地的資料時,黃倩便眼含熱淚,鄭重地拜托了韓律。
而一年後,她微微擡眼看着熟練抱起大白的關山越,眼神微熱。
當初那個身世坎坷的少年,已經能夠承擔起另一個生命的重量。
向驚飛可沒那麽多想法,他大大咧咧地捏了一把大白臉上的肉。
這點力度對大白來說沒什麽感覺,關山越卻嫌他下手重,踹了一腳向驚飛。
啧,真是一個溺愛的老父親啊。
向驚飛熟練地後退一步,繼續說道:“反正我們來了嘛,我可不能錯過你的大日子。真羨慕你能有我這樣的好兄弟,多貼心啊我們!”
“記得請客啊,老關!”
大白踴躍響應組織的吃飯號召,連忙汪了好幾聲,報起了一長串的菜名:“汪!還有我嗷!耶耶要吃肉肉!酸奶!還有串串!”
如今的關山越已經熟練掌握耶言耶語,順手就捏住了大白的嘴筒子,沒好氣地瞪了它一眼:“不,你不想。”
再擡頭時,就看見了向驚飛臉上另一雙熱切的狗狗眼,一臉求表揚的模樣。
關山越失笑,有時候是真覺得自己養了兩條狗,笑意漸濃,他對着向驚飛和黃倩鄭重地道了一聲:“謝謝。”
不過,不等向驚飛順杆子往上爬,關山越盯着向驚飛身上的校服,話鋒一轉:“但是,你這時候不應該在上課嗎?”
“小爺我啊,逃課啦!這可是我兄弟報仇雪恨之日啊,我怎麽能錯過?”向驚飛渾不在意,義薄雲天地拍了拍關山越的肩膀,說:“孟奶奶和黃阿姨都在家裏等你回去,準備給你做頓大餐呢!”
關山越掏出手機,打開了通訊錄,“那我和你爸媽還有班主任說一聲。”
剛才還得意洋洋的向驚飛大驚失色,踮起腳來一把搶過手機,“哎!哎!哎!老關,你你你不準打電話!”
看戲的黃倩施施然地遞去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與向爸正在通話中。
“你不要逼我在大喜的日子揍你啊老黃!”向驚飛舞着拳頭威脅道。
黃倩朝着瘦弱的向驚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說得好像你揍得過似的。”
他說不過黃倩,把矛頭對準了關山越:“老關!你這人怎麽恩将仇報!”
關山越攥着黃倩的手機,嘆了口氣:“你讓我說完,我是幫你請假啊。”
“嘿嘿嘿還是你上道啊,老關!”
向驚飛喜不自勝,谄媚地縮回手,示意關山越快打電話。
有關山越說情,逃課都不一定被罵。自從他成績有所提升後,他爸媽對關山越的話那叫一個深信不疑。
請完假,向驚飛一邊走一邊玩手機,突然說:“诶,老關,黃阿姨在群裏讓我們點菜呢。”
黃倩拉住向驚飛:“我媽怎麽不問我吃什麽?不對!向驚飛你們哪來的群?怎麽不拉我?”
“大黃,我和黃阿姨是什麽感情了?情同母子啊!這裏面能有你啥事啊?大黃,請擺正你的位置!”
“汪汪汪!安安!聽見了嘛!耶耶要吃!耶耶要吃!”
大白也吵了起來。
看着前面打鬧的兩人一狗,關山越好笑地搖了搖頭,并不參與紛争,慢悠悠地墜在後面。
那兩人卻不肯放過他,回過頭催着:“哎!老關,你走快點啊!磨蹭啥呢?我們要趕不上飛機啦!”
關山越應了一聲,跑了過去。
于是,一行人熱熱鬧鬧地走進林市的春天裏,向着潤北市走去。
多年前那個被丢在林市公交終點站的小孩,終于等到了來接他的車。
也或許,他早就坐上了那班車。
第一次打開家門時,笨蛋小狗就朝他大大方方地翻過自己的小肚皮,傻憨憨地笑着。
黃阿姨默默地在廚房給他做了一碗清爽勁道的涼面。
孟奶奶站在家門口的感光燈下,對他說:“晚安,小越。”
忙着實習、日日不着家的黃倩,在生活裏卻看起來無處不在。
向驚飛早在一年前那個夏天,就歡迎過他了。
“你回來,我們都很開心。”
他也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