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生鏡。

迷者,生者,皆如鏡中水月,一切虛空,可觀而不可近。

在執令者一聲令下,宣布比賽開始的瞬間,聞人七便發現自己再度陷入了幻境之中。

漆白牆琉璃瓦,樹海浪聲滔滔。

聞人七發現自己漂浮在一處別院的上空。

“啊啊啊!”

院中忽然傳來女子凄厲的慘叫,緊接着有門被推開,幾個穿着繁複的女子魚貫而出,手中或端着銅盆或托着毛巾。不遠處,又有十幾個男女匆匆趕來,提着木桶,端着銅盆,托着白巾,莫不是一臉緊張,腳下生風。

聞人七緩緩落下,那門再度緊閉,不時傳來女子的慘叫聲。

這院子不大,卻植滿了花花草草,時值盛夏,大多花草正盛意正濃,大朵大朵的豔麗花朵在風中招展搖曳身姿,引了不少香蝶蜂蟲。

“啊——啊啊——翰哥救我——救我!!”

這凄慘的叫聲,仿佛痛得生不如死,聞人七雖未曾婚配,但卻見過村中婦人生子的情景,一眼便猜出這房中該是誰家夫人正難産。那在院中穿穿梭梭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定然是這宅子主人家的奴仆了。

忽而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自院外傳來,聞人七轉身望去,只見院門被大力推開,幾個身穿盔甲的男子出現在院中。

為首的男子身着白色盔甲,腰配玄色長劍,他将頭盔一摘,露出端端正正眉心緊蹙的一張臉。

“爹?”聞人七略微驚訝,這人不正是年輕版的聞人翰?

正恰此分,房中再度傳來女子的喊叫聲,一聲比一聲凄厲。

聞人翰目露擔心之色,正要闖入房中一探究竟,被身後的将領拉住。

“将軍不可!”那将領面色黝黑,“婦人産子最忌男子闖入——”

聞言聞人翰略作猶豫,房中又傳來一聲凄聲慘叫。

聞人翰臉色一青,大力甩開手下,不顧衆人的阻攔就要闖進去。

這時門裏忽然傳來一道冷冷的女聲。

“聞人翰,你若不想讓她死于非命,最好在門外呆着。”

聽到那道女聲,聞人翰整個人都呆住了。

“紅……衣?”他猛然跑上去開始砸門,“紅衣,你為什麽也在?你為何在裏面?你出來!出來見我!”

“我若出去,你夫人與孩子的命誰保?”那女聲又冷冷的飄出,“老老實實呆在門外!莫要沖動,否則一屍兩命可不要怪我醫術不精!”

那女聲似乎說到做到,聞人翰不再砸門,緩緩退開兩步。

聞人七細細打量着自己的父親,此時的父親看起來方有三十出頭的年紀,一雙厲眸此刻充滿了擔心與害怕,不知是在擔心房中生産的婦人,還是害怕方才那女聲生出什麽事端。他握着劍的手捏得嘎嘎作響,似乎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忽然看到了滿園的花花草草,當即抽劍而出沖着無辜的花草就是一陣亂砍。

随着聞人翰一起來的幾位将領想勸又不敢勸,只能站在原地幹着急。

聞人翰一番發洩後,似乎有所纾解,他瞪着盛放滿園的五彩花朵,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大聲喝道:“來人!來人!”

身後的将領趕忙湊上來:“末将在,将軍請吩咐。”

“不是喊你!”聞人翰心中怒氣未消,正巧這時又一批送熱水與毛巾的奴仆快步走入院中,瞧見聞人翰紛紛站住行禮。

“快去快去!”一瞧他們拿着的東西都是産房中所需的,聞人翰随意擺擺手,幾人垂着頭就要進産房,落在最後的一個仆人衣領忽然被抓住。

“老爺……”仆人垂着頭,似是十分緊張。

聞人翰皺着眉瞧着他:“看你眼生,新來的?”

“回老爺的話,夫人房中的仆人剛剛換了一批。”

“換?為何?”

“這……”那仆人結結巴巴,“小人也不知道為何,小人也是剛來……”

“管家呢?”聞人翰冷哼一聲,“夫人生産,怎不見管家在?”

“管家……管家被衙門抓走了……”仆人咽口唾沫,頭垂得更低了。

“為何?”聞人翰十分驚訝,怎麽他去了一趟戰場,回來這府裏還變天了不成。

那仆人不敢再說,撲騰一聲跪在地上。

“老爺還是自己問夫人吧,小人不知道啊!”

聞人翰的眉頭又凝成了一個疙瘩。

就在此時,房中忽然傳來一聲嬰兒尖亮的啼哭。

聞人翰還未作出什麽反應,房門緊接着被打開,産娘懷抱着一個碎花被褥走了出來。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是位小姐!”

頭作人父的聞人翰終于松開了一直緊皺的眉心,他想要立即從産娘手中接過孩子,又收回将雙手在身上笨重的擦了幾把,這才将還在啼哭的嬰孩接過來。

聞人七也好奇的湊了過去。

只見被褥中,一個不及成人手掌大小,皺皺巴巴紅不溜球的嬰兒哭得正歡。

好醜啊,聞人七心裏想。

聞人翰卻滿面笑容,原本嚴肅吓人的一張臉此刻笑得如同院中盛開的百花。

幾位将領見狀也迎過來,紛紛抱拳恭賀。

“恭喜将軍!”

“賀喜将軍!”

道喜聲中,房門再次被打開。

此次走出來的,是一個一身紅衣,臉遮紅紗,長發披肩的女子。

聞人七細細打量那女子,只見她身材高挑,額間懸着一粒梅色星鑽,紗衣飄逸露出兩抹香肩,手腕腳踝皆懸着星鑽銀鈴,一行一動,叮咚作響。

該是個絕色女子,只是面帶紅紗,露出一雙湛藍的眸子。

外域人?聞人七心思。

原本滿臉的喜色聞人翰瞧見那紅衣女子,面色一僵,将懷中的嬰兒送到産娘懷中。只是不待他開口,那紅衣女子一掌甩到了聞人翰臉上。

“啪”的一聲,登時吓壞了滿院的人。産娘趕忙哄着正啼聲大哭的嬰兒回了産房,幾個将領你看我我看你,想要動手又被聞人翰攔住。

“聞人将軍!”紅衣女子冷聲喝道,“你既然娶了她,便應一生一世真心相對,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婦人扔在這埋伏殺機之地,可不像是你聞人翰的作風!何況,她還懷着你的孩子!”

“我聞人翰,從來不曾負過菁菁。”聞人翰一臉鐵色,他指着這處別院,“這裏也是我的府邸,怎麽就成了殺機四起的地方了?”

“哼。”紅衣女子冷笑一聲,“若非是我暗中相助,你真以為,你家夫人能安全産子?”

“紅衣,我家夫人能不能安全産子,關你何事?”聞人翰面相雖然兇悍,但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中卻隐隐帶着幾分懷念。

聞人七在這位叫作紅衣的女子與父親之間來回打量,總覺得父親與紅衣之間的關系不簡單。聯合之前在虛空之地看到的幻象,她心中有幾分猜疑,難不成這個紅衣就是父親的初戀情人?因為被拒所以才娶了自己的母親?今天應該就是她出生的日子,産房裏躺着的,是自己的母親!

想到這裏,顧不得父親與紅衣之間的恩怨,聞人七擡腳就要往産房中走去,她要去看她的母親!

“七月,旺夏,萬物蓬勃之季。”紅衣的聲音悠然響起,“便叫那孩子小七吧。”

聞人七一愣,她的名字是這個叫紅衣的女子起的?她轉身,只見紅衣已經甩袖飄然遠去,像是一朵紅雲,倏忽間消失在天際。

“我的孩子,還用不到你來取名!”

聞人翰似在咬牙,他緊緊握着劍柄,邁開步子進了産房。

聞人七卻怔愣在了原地,并未躲開,也未跟上。她任由将士們穿透自己的身體,看着父親堅挺的背影走向床邊,俯身與躺在床榻上的人低聲說着什麽,母親伸出手攀上父親冰冷的甲胄,露出一截纖細蒼白的小臂。

因着對母親的思念,聞人七又上前了幾步,卻始終未敢走上前去。

她突然有點怕,怕看到床榻之上,是怎樣一張憔悴虛弱的臉。她怕自己,會因為母親的不幸再度恨上父親。

聞人翰将妻子略帶冰涼的手捧住,半跪在床榻之下:“菁菁,苦了你了。”

“翰哥,我不苦。”菁菁聲音柔弱無力,卻帶着幾分歡欣,“我本以為這次的坎兒過不去了,還好你派來了紅衣姑娘,你看,母女平安,上天還是眷顧我的。”

“紅衣她……”聞人翰似乎想說什麽,又住了口,他點點頭,“你們都平安,最好。”

“翰哥,你想給咱們的女兒取什麽名字?”

“……”聞人翰頓了頓,他輕嘆口氣,“菁菁,你說叫什麽便是什麽。”

“我一介婦人,大字不識一個,還是翰哥你來取吧。”菁菁說着就要起身,被聞人翰慌慌張張的扶起,她朝着産娘伸出手,想要看看孩子。

産娘将方哄睡的嬰兒送到夫人懷中,菁菁盯着那張皺巴巴的小臉,滿面欣喜。

“就叫……小七吧。”聞人翰突然開口。

聞人七發現,懷抱嬰兒的母親面色突然一僵,但随即又恢複過來。她抱着剛出生的女兒靠在自己丈夫懷中,像極了一個生活美滿幸福的婦人,輕輕點頭。

“好,翰哥說叫小七,就叫小七。”

說罷,逗弄着熟睡的嬰孩,瞧見她砸吧砸吧嘴,好似做夢般忽然蹬了蹬四肢,眼中不由得溢滿笑意。

“翰哥,小七在做夢呢!”

“夫人說笑了,這麽小的娃娃怎麽會做夢?”産娘打趣,她從夫人懷中接過嬰孩,“八成是小姐在長個子呢。”

“才剛出生就能長個子?”菁菁眼中充滿了好奇。

“可不是,這小孩長得可快了,一眨眼就成大姑娘喽。”

“噗,哪能這麽快?翰哥在這兒,你可不能唬我!”菁菁笑罵,她依偎在自己夫君懷中,眼中盡是遮不住的幸福。

“老奴怎麽敢欺騙夫人?”那産娘也是個會說話的,“小姐趕緊長大,夫人才能給老爺再生個胖小子啊!”

菁菁臉色一紅,鑽進聞人翰懷中不再說話。

“好了好了,你們夫人面皮薄,莫要再打趣她了。”聞人翰朝着一屋子的奴仆揮揮手,“都下去吧,讓菁菁好好休息一會兒。”

菁菁擡首,面帶哀色,“翰哥,你也要走?”

“我不走。”聞人翰将夫人輕輕放回床榻之上,幫她掩掩被角,“戰事已平,只是我還未去面見聖上……”

“翰哥……”菁菁慌慌張張的握住聞人翰的手,似乎不想讓他離開,開口卻是另一番話語,“那你快去,快回……”

“嗯。”

聞人翰點點頭,轉身離去。

随着吱嘎一聲關門,方才還擠滿了人的屋子,瞬間空了下來。

聞人七站在屋子中央,她的母親就躺在幾步開外的床榻之上,可她卻沒有勇氣走出一步。

因為她聽見了母親的輕泣。

那個叫作菁菁,剛剛生下一名女嬰的婦人,此刻正俯在床榻之上,咬着枕巾哭泣。

大概是怕守在門外的仆人聽到,她哭的格外輕,蒼白纖細的手指緊攥着被巾,好似要将全身的痛苦都釋放出來。

好難受……

聞人七捂住胸口,心澀澀的,好像被母親的淚水澆灌,苦得痛徹心扉。

“娘……”

終于還是沒忍住,她輕喚出口。

那埋頭在雙臂間哭泣的婦人像是聽到了呼喚一般,猛然擡起身子。

“誰?”

床紗不知何時降落,遮擋住了聞人七的視線,她只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床上掙紮而起。

難道母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聞人七一愣,走上前幾步,再度喚道:“娘?”

一只手顫抖的撩起床紗,聞人七屏住呼吸。

腰側的黑色匕首忽然開始嗡嗡作響。

聞人七下意識将匕首摘下,只見那匕首在手中掙動不已,像是要擺脫什麽束縛一般要脫鞘而出。

“是誰?”

床紗掀開瞬間,匕首猛然掙脫開了聞人七的手飛至高空,短匕出鞘,白芒四射,刺人雙眸。

聞人七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耳畔甕聲大作,等她再度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依然站在昆侖派仙器大會的賽場之上。

剛從幻象中出來的聞人七有剎那間的失神,她下意識去摸腰側,卻發現短匕不知何時不見了!

再看對面,只見一個青衫男子正死死盯着賽場上空。

聞人七也望了過去,這才發現,那面在虛無空間碎在自己手下的迷生鏡正漂浮在半空中,周身綻放着七彩的光芒。而在迷生鏡的鏡面之上,一把通體烏黑的利刃正飛速旋轉着,渾身黑氣籠罩,不時發出嗡嗡的争鳴聲。

這是兩把仙器在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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