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
警校生們入學時尚是落櫻紛飛的春末夏初, 畢業時,枝頭花葉卻已經添了一抹枯黃衰敗。
被秋風抽離全部水分的枯葉從枝頭跌落,飄零零的, 落在地面上時,被三三兩兩結伴飛奔而過的青年踩踏而過,碎成湮粉, 就此填補了深秋最後一抹空白, 将一切渲染成毫無生機的灰黃。
那種無生氣的灰黃, 沒由來令人不快。
“……”
最後瞥了一眼枝頭枯黃,秦淡淡收回視線, 跟在鬼冢班的最後,面無表情地走進了禮堂。
“他的表情不太好……”
“臉色也不好看……”
“去勸勸……”
“你怎麽不去……”
細細碎碎的絮語聲無端惹人心煩。
秦擡眸望去,那雙曾經仿佛落日熔金一般金蜜色的眸子,在這一刻卻是驀地失去了溫度。
冷淡。
陌生。
毫無波動。
像是一尊承受了千年香火的神像,慈悲、缥缈、高潔, 充滿某種無法言喻的神性。
缺偏生少了那麽一絲絲的人性。
“秦老師看上去怪怪的……”
望着秦筆挺冷硬的背影, 萩原研二戳了戳身邊的幼馴染, 小聲和對方嘀咕:“小陣平, 你是不是又惹秦老師生氣啦?”
平白無故受冤,松田陣平瞬間睜大了眼睛:“我哪有!他這幾天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我一共都沒見過他幾回的!”
“是嗎?”萩原研二持懷疑态度。
松田陣平不堪受辱,一怒之下伸手去掐幼馴染。
被躲開了。
不……
倒也沒完全躲開。
望着手裏掐了個正着的一小塊軟肉, 松田陣平緩緩擡頭, 下一秒, 正正好撞入一雙深潭般幽寂的眼睛裏。
松田陣平:“……”
秦:“松手。”
松田陣平默默縮回了爪子。
白發金眼的教官面無表情掃了他一眼, 沒說話,捏着被掐皺的衣角沉默捋平, 然後快走兩步,去到隊伍最前方了。
松田陣平:“……”
萩原研二同情地拍拍他:“被讨厭了呢,小陣平……”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萎靡了下去,就連畢業的喜悅都仿佛沖淡了不少。
前列的伊達航像是感知到了什麽,看着秦快步插入隊伍前方的身影,微微一怔:“秦教官……?”
他得到了一個冷冷淡淡的“嗯”。
伊達航撓了撓頭,想回頭,又想繼續再說點什麽,但還沒出口,就被前方不遠處帶隊的鬼冢教官惡狠狠瞪了一眼,唇瓣動了動,最終默默閉嘴。
幾人身後的諸伏景光将這一幕盡收眼底,沉默一陣後,扭頭問身邊的幼馴染:“zero,你和秦老師最近是怎麽回事?”
降谷零垂眼:“……沒什麽。”
“你還在躲着他嗎?”
“……”
諸伏景光猶豫了一下,心頭像是在天人交戰,片刻之後他一咬牙,低聲道:“我還是覺得,你應該把那個任務的事告訴他。”
降谷零抿唇:“那種事,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他只是一個……總之他不該摻合到那種事情裏。”
“可你是秦老師看着長大的孩子。”諸伏景光提醒,“秦老師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你這樣疏遠他,或許他并不會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他只會覺得你和他不親近了,他會傷心的。”
“我……”
望着近在咫尺的禮堂,諸伏景光輕輕拍了拍幼馴染的肩膀:“zero,等會結束之後,和秦老師好好談談吧?不用全說,但至少要讓他知道你在做什麽,不要讓他因為你的消失而擔心。”
“……”
降谷零陷入了沉思。
過了好一會兒。
一直到一行人魚貫進入禮堂落座時,遙遙注視着主席臺正下方正襟危坐、腰背筆挺的某人,降谷零的眸光到底還是松動了。
“你是對的……”
他的嗓音有些啞:“我會和他說清楚的……你說得對,hiro,我不該逃避這個現實,也不該那樣對他。”
諸伏景光的眼角彎了起來:“嗯。zero很棒。”
“……把我當幼稚園小孩哄了嗎?”
“沒有哦,是zero的錯覺吧~”
……
……
警察學校每一屆的畢業典禮,都會挑選本屆各科成績最為優秀的學員作為代表,在同期生豔羨、教官們欣慰的目光注視之下,上臺領取畢業證書。
這一屆,學員代表不出意外的,是全科第一的降谷零。
禮堂的燈光很亮眼,數十盞頂燈降整個禮堂照的幾乎看不見陰影。
雪亮的光柱傾斜而下,将降谷零淺金色的的碎發、小麥色的皮膚無一隐瞞地暴露在了衆人目光之下。
在過往的23年人生裏,這一副與衆不同的發色膚色,總是令降谷零遭遇各種冷待和白眼。
但……
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的降谷零已經在時光的打磨之下變得足夠優秀、足夠耀眼,他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巒,吸引無數人仰望、憧憬。
勇敢的人想攀上山巅。
卑劣的人只能仰望,卻無法诋毀山巒。
因為山不在意。
因為,就算诋毀,山也還是山,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及、永遠無法摧毀崩碎的存在。
臺上光芒閃耀。
臺下黯淡失色。
秦擡起眸子,安靜凝視着臺上那個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少年人。
他看他接過一份燙金的證書,看他面容堅毅、語氣铿锵地述說着自己的畢業感言,看他代表所有同期面向櫻花旗幟宣誓。
降谷零長大了。
長成了一個非常非常優秀的人。
秦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感受。
掐指算下來,他今年剛滿220歲。
——220歲對于人類來說,是足以六世同堂、甚至七世同堂的高齡,但對于狐貍來說,卻還是剛剛成年不久的青年狐。
家族還沒破滅時,秦也曾幫着母親和姐姐養育族裏的幼崽們。
他見證過很多狐貍幼崽的誕生,也教導過很多狐貍小崽學習捕獵……他陪伴過很多很多的狐貍幼崽,也親眼目睹過狐貍幼崽奔赴永恒的死亡。
可他還從未送走過幼崽。
——準确來說,是秦從來沒有親手養大一只幼崽,然後親眼目睹對方離開自己、奔赴屬于自己的人生旅途。
秦覺得自己心裏大約應該是有不舍的。
但那種感情實在是太微弱了,就像是冰原之上劃燃的一根火柴,是熱的,但那熱量顫巍巍、飄渺渺,仿佛一陣雪風吹過,就會徹底熄滅。
垂下眼眸,秦擡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那裏空蕩蕩的。
好像有什麽東西溜走了。
又好像……被什麽不熟悉的、見所未見的東西徹徹底底塞滿了。
總之是是很陌生的感覺,好像對什麽都失去了興致,好像什麽東西在他的眼裏,都變得輕飄飄沒有重量一樣。
很奇怪。
但。
也很安心。
宣誓的最後一句話落下,所有人一并落座,秦也夾雜其中。
等到優秀畢業生帶領宣誓結束之後,整場畢業典禮就逐漸走向了尾聲。
秦沒有看完這一場畢業典禮。
他站起身,在一位警校總教官的示意下,轉去了禮堂後半場。
“——确定要離職嗎?據我所知,秦君的教學質量很好,學生們都很喜歡你的。”
秦點頭:“還有其他的任務。”
“是這樣啊……那你們公安的确還挺忙的。”
總教官微微嘆了口氣,倒也沒有再勸,快速将手裏那份文件簽完之後,交給了秦:“給,提前遞交上去的手續已經批下來了,今日之後,警校就要少一位優秀術科教官了。”
臨走之前,望着秦的背影,總教官遲疑了一下,還是揚聲道:“——鬼冢班裏,好像有兩個和你關系還不錯的孩子。”
腳步微頓,秦沒有轉身。
“嗯。”
“我聽說公安在這一批畢業生裏,提前招募了幾個。”
“嗯。”
“……”
“……”
男人高大的背影沒有絲毫的遲疑抑或動搖,背着身,擡手随意晃了一下:“要回去述職了,先走一步。”
總教官張了張嘴,最終什麽話都沒沒說,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燈光之後的陰影裏,直至再也不見。
……
……
典禮結束之後,降谷零脫去禮帽,在幼馴染和好友們的陪伴之下,一路飛快跑向教師公寓。
在過去的半年培訓生涯裏,他們闖過很多次禍,而每一次闖了禍,他們都會被及時趕來收拾爛攤子的秦從教官們的怒斥聲裏火速撈走。
全自動闖禍機的闖禍時間不一定,有時闖禍的時候是白天,有時是夜晚。
如果他們闖完禍被撈走的時候是深夜的話,因為公共澡堂停水的關系,五個人就會被秦教官拎到自己的宿舍,洗洗涮涮完畢之後,再送回自己的宿舍。
——也是因此,他們對這一條去往秦教官的宿舍的路很是熟悉,屬于是閉着眼都能順利走到的程度。
此刻。
五個畢業生身穿一身筆挺帥氣的警禮服,挨挨擠擠湊在教官宿舍樓底下,竊竊私語:
“小降谷,需要我們陪你一起上去嗎?”
“真稀罕,我還以為秦知也那家夥會老老實實坐在下面、一直到典禮結束呢,沒想到中途溜了。”
“秦老師現在能有空嗎?他在宿舍裏嗎?要不我們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再說吧……?”
“來都來了,還打什麽電話!降谷你和諸伏上去和秦老師聊聊吧,有什麽誤會說開就好,我們在下面等你們!”
主意既定,降谷零環顧着身前這幾位好友,深吸一口氣,沉沉點頭。
“……謝謝。”
伊達航大笑一聲,和松田陣平一起伸手,重重推了降谷零一把。
“去吧去吧!”
五分鐘後。
望着已經被拆掉銘牌、整個室內幹淨整潔宛如無人曾入住過的模樣,降谷零站在門外,有那麽一瞬間,感覺世界的聲音都離自己遠去了。
他好像回到了當年初見的那棵樹下。
小小的降谷零站在樹下,仰頭,等待着一袋紫藥水和繃帶從天而降、掉進自己懷裏。
可是……
樹上、室內……全部都空空蕩蕩。
“……zero?”諸伏景光有些擔憂地拍拍幼馴染,“沒事吧?要不然……我給秦老師打個電話?”
降谷零沉默點頭,但沒讓諸伏景光打。
他自己摸出了手機。
然後,他猛然意識到一件事——他以前一直使用的舊電話卡,在典禮結束之後,就被兩位公安上司收走了,美其名曰,讓他從現在開始抛棄過去的身份,适應接下來的卧底工作。
他現在手裏拿着的,是對方臨走時留給他的許多一次性電話卡。
“……”
“……”
降谷零還是撥通了電話。
毫無意外的,無人接聽,大概率是被對方的陌生號碼攔截攔截住了。
降谷零眉眼間暈開一抹落寞,諸伏景光臉上的表情,也逐漸從擔憂過渡到了同款落寞。
兩人對視一眼。
“……還打嗎?”
降谷零搖頭,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另一邊的消防通道:“就在這裏分開吧……我該去警察廳報道了。”
諸伏景光欲言又止。
最終,看着降谷零的身影沒入樓道轉角,他沉默一陣,也轉過身,選擇了另一條旋轉樓梯離開。
就此背道而馳。
但最終,卻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