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

上一次看見白布蓋上人臉、醫生護士低頭致歉的時候, 還是在降谷奶奶宣布搶救無效過世的時候。

那時候的秦,其實對降谷奶奶的去世早有心理準備,因此除了傷感之外, 并無太多意外。

——纏綿病榻五六年,若不是有大妖的祝福,降谷奶奶或許早在降谷零小學畢業的那一天, 便器官衰竭去世了。

在那之後, 每一年, 秦陪着降谷零去給降谷奶奶掃墓的時候,偶爾也會想——對于一個只能依靠儀器維持生命體征, 活得毫無質量與尊嚴的人類來說,從容離開、保持最後的體面,也許是一種最好的選擇。

死亡是世間唯一一種解藥,能夠治愈人們痛苦而不幸的一生。

如果說,那時候的秦對于死亡的到來很坦然的話, 那麽現在, 他無疑是茫然的。

他沒想過與自己相識二十餘載的同僚, 會就這樣毫無生氣地躺在自己的面前。

他也同樣未曾想過, 自己第一份親手開具并簽署的死亡證明,會來源于赤田。

辦公室裏。

握着筆的指節隐隐有些泛白,秦擡頭看着面前的幾人,半晌之後, 嗓音微啞:“赤田他……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北村祥也搖了搖頭。

“赤田一生未曾婚娶, 父母早早病逝, 身邊并無其他兄弟姊妹。除了我們五系的人, 他甚至也沒有其他親友。”

秦:“……”

他閉了閉眼,捏着筆的指尖微微收緊。

“……我的狐紋呢?”他澀聲問, “當年和他一起回異聞課的時候,我送過他一枚狐紋,可替他一命……狐紋去了哪裏?我為什麽沒有感覺到狐紋破碎?”

厚間沒說話,一旁的北村祥也臉色也很是難看。坐在房間角落的花江不知道在想什麽,低着頭,一直沒有動作。

秦定定看着他們。

半晌之後,他猛的站起身。

“——秦君!”

過往二十載的共事時光裏,大妖很少向自己的人類同僚釋放威壓。

還沒出外勤時,秦總是給人一種柔順溫馴的錯覺,每日只是懶洋洋躺在自己的軟墊上等開飯,如果能得到路過同僚投喂谷物制品的話,基本上,不是什麽太麻煩的事,他都願意出手相助。

懶散貪吃又沒出息。

面具戴得久了,人類偶爾也會忘記那只看上去總是一副吃不飽睡不醒模樣的雪糯米團子,其實是一只兇殘可怖的三尾大妖。

便如此刻。

三尾狂亂暴躁的氣勢一起,置身在大妖冰冷眼神的注視之下,兩人恍惚之間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野獸盯上的食草動物,只要稍有異動,下一秒,便會被掠食者開膛破肚。

北村祥也的面色微微有些蒼白。

他快步上前,想要阻止大妖推門的動作:“狐紋還在!它只是、只是被封印了……”

狐紋。

被封印了。

兩個短句組合在一起,砸得秦幾乎有些頭暈目眩。

一句精悍簡短的話,讓沒什麽文化的大妖品味了很久。

半晌之後,頭頂一對狐耳的男人微微轉頭,看向面色難看的北村:“誰幹的。”

他的語氣很平靜。

北村咬牙,不答。

野獸橢圓形的瞳孔在日光之下緊緊收縮,像一把尖銳的鈎子,直直刺進人心最深的角落,将一切陰私不堪全部勾到陽光底下攤開。

然後,任由腐爛與黴味被太陽精火徹底點燃。

“陰陽師?”

“咒術師?”

“詛咒師?”

“惡魔獵人?”

連三尾的狐紋都能封印……

“——總不至于是異常吧?”

一個接一個的名字從大妖口中滑出。

每一個名字吐出,北村祥也的面色都蒼白一分,一直到他聽見某個名字時,一大顆搖搖欲墜的冷汗,驟然見便滾入了他徒勞睜大的眼睛裏,帶來一陣酸澀難耐。

“秦君……”他幾乎用哀求的語氣,上前兩步,想拉住秦的手腕,“不要再問、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為什麽。”

大妖的語氣依舊平靜無波,他低頭,看着手腕上那只屬于人類的、冷汗黏膩的大手:“他是人類,是同事。”

“但他死了……!”

“對,但他死了。”

大妖的目光不閃不避,直直凝視着北村祥也狼狽的面容。他們說着同樣的話,話語中的意思卻截然不同。

甚至于,他們對于一條生命逝去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我不明白。”秦歪了歪頭,語氣中不帶什麽感情,比起質問,更像是平靜的闡述,“我以為卑賤的只有異常的命,卻原來在你們的眼裏,同類的命也如此廉價。”

赤田是一個很好的公安,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異聞課。生前勇敢機敏,死卻不瞑目。

“我以為你們至少會物傷其類……他的屍骨正停在醫院的太平間,整個課裏,卻好像只有我為他的死去而感到悲傷。”

北村祥也張了張嘴。

“你們把他看做什麽?工具?可再生消耗品?還是供某些人研究的小白鼠呢?”

手腕輕擰,幾乎不費多大力氣,秦就掙脫開了對方的桎梏。

“——想要我的狐紋,是嗎?”

北村祥也瞳孔一顫。

“——想要批量獲取和狐紋有着相同力量的圖騰,是嗎?”

秦的語氣不含什麽譏諷,但說出的話,卻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的轉圜餘地。

“我不會給赤田簽這份死亡證明的。”

“我以後也不會再給出任何一枚狐紋。赤田身上這一枚,将會是你們能夠得到的最後一枚。”

他勾了勾唇角,眼底沒有絲毫笑意。

“——你們公安要是有種,就一輩子別火化他的屍體,抓着他那一枚狐紋研究一輩子。”

“我倒要看看,如此毫無人道的做法一旦被宣揚到異常群裏,異聞課這個人與異常領袖的位置,還能不能坐得穩。”

……

……

離開了醫院之後,秦給早川秋打了個電話。

早川秋大概早就知道赤田死亡這件事,得知秦的要求之後,也沒過多耽擱,很快就将赤田生前的住址發送到了秦的手機裏。

“謝了。”

電話那頭,早川秋沉默了一下,問:“……您還好嗎?”

“……”

秦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狐妖綿軟之餘透着茫然的聲音,緩緩在電話那頭響起。

“我沒想過他會這麽早死掉……我明明給了他狐紋的。”

早川秋低聲道:“不是您的錯。人類的生命本就脆弱短暫,赤田秀樹入職至今也快三十年了,他本人也五十多了——這個歲數,對于異常力量的擁有者來說,已經算得上高齡。”

五十多了啊……

秦的眼神晃了晃,喃喃:“我總還覺得,他還是當年去熊本接我時的模樣,傻傻的,憨憨的,很好騙……但在某些方面又格外的敏感和執着。”

早川秋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句話。事實上,他平時也并不是一個很擅長安慰人的人。

他思考了一陣,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我不能陪嗎?”

像是有些不忍給出這個答案,過了好一會兒,早川秋略微低沉的聲音這才在電話那頭響起。

“你們已經一起走過一段了。”

是時候分別,各自奔向屬于自己的結局了。

“您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秦是妖怪,是長生種,不出意外的話,他能活很多很多年。甚至于,如果緣分未盡的話,他或許還可以陪伴身邊之人的轉世,再在這個人間走一遭。

“您要嘗試習慣。”

習慣生離,習慣死別,習慣獨自一人行走在這個殘酷的人世間,踽踽獨行,只影寥落。

秦很聰明。

他很輕易地就聽懂了早川秋的意思。

但很多時候,他又希望自己不要那麽聰明。

他握着手機,站在警校的大門外,微微仰頭,任由薄暮的殘霞落在自己的臉色,浸潤了眉眼,模糊了表情。

“——你也會離開嗎?”

“我也會離開。”

“那零醬呢?”

“也會。”

“那景光呢?”

“會。”

“那——”

青年冷淡的嗓音,打斷了前監護人偏執的垂死掙紮:“不只是我們,您認識的所有人類,松田陣平、萩原研二、伊達航、娜塔莉……所有人都會死,您沒有辦法一直一直陪着他們。”

“……真的沒有辦法了麽?”

秦的聲音很輕,似乎并不是說給電話那頭的人聽的。

“我是三尾,我應該是有辦法的……對吧?”

早川秋不是那種會用善意的謊言欺騙別人的性格,他下意識就想要反駁。

可,話還沒出口,就聽見對面的人繼續喃喃自語。

“如果妖怪不可以的話,神明一定可以的,對吧?”

“就像當年祝福降谷奶奶那樣,我一定、一定可以……”

隔着一部手機,早川秋看不見,但一直跟随在秦身邊的烏鸫和座敷童子卻能清晰的看見——

大片大片燦金色的封印痕跡,從大妖的血肉深處一寸一寸浮現而出,一點點地,将大妖的全部皮膚金屬渲染成燦金色。

然後……

那些燦金色的封印,以一種霸道無匹的氣勢,生生絞碎了對方手腕上的鮮紅色圖騰,在勾勒完最後一筆之後,驟然崩碎。

哐……

哐——!!

無形無相的聲紋嗡鳴着,像是有什麽東西一遍遍瘋狂沖擊着桎梏。

座敷童子的心跳都要停住了。

小小的身影僵硬趴在警校大門邊,它仰頭,顫聲詢問蹲在自己頭頂的烏鸫:“那是什麽……”

烏鸫也吓得翎羽炸開。

它盯着秦,一邊觀察,一邊警戒

但,當它的眼神,落在秦身後那條在情緒振蕩之下掙脫了[界]的束縛的狐尾的瞬間,烏鸫的表情驟然凝固了。

“尾巴……”

漆黑色的小鳥喃喃自語。

“尾巴……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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