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
刑訊室內。
無數雪白色的光束從頭頂直勾勾落下, 将狹窄逼仄的房間打得慘白一片,連一絲陰影都瞧不見。
在一片刺眼到幾乎令人眩暈的燈光照射下,秦站在門邊, 望着牆角的人影,擡手,制止了三頭犬試圖陪伴自己進入房間的想法。
“首領……”
三頭犬有些不甘心, 貼在輪椅旁邊, 磨磨蹭蹭的, 遲遲不願意離開。
見狀,秦咧開唇瓣, 沖他呲了呲犬牙,似是在警告:“滾,一個小時之後過來見我。”
三頭犬頓時蔫了,可憐巴巴蹭了蹭秦的褲腳:“今天輪到我随侍,我必須随行保護您, 而且我還是刑罰司的主事……”
“不用。”
秦把超大只狗子從自己小腿上撕下來, 獨自推着輪椅進入房間裏:“我有話要單獨和她說, 你不必跟着。”
三頭犬蹲在門口, 耷拉着耳朵,老大不情願地小聲嘀咕:“又要狗幹活,又不給狗貼貼,平時甚至連毛都不給狗梳……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您這麽小氣的飼主?”
秦:“……”
咚——!
悶響落地, 下一秒, 犬耳青年的額頭就應聲鼓了個大包, 看得出來, 下手的人一點沒留情面。
三頭犬捂着腦門,一臉幽怨地收聲了。
成功讓狗子物理閉麥, 秦捏了捏眉心,從輪椅邊上掏出一根磨牙餅幹,往身後走廊一抛。
“嘬嘬嘬——去撿回來。”
下一秒。
犬科本能占據上風,三頭犬幾乎是條件反射就竄了出去,追着磨牙小餅幹的影子一頭紮進了走廊深處。
沒過一會兒,走廊轉角處的六樓梯上,就傳來一聲結結實實的□□撞擊聲,緊跟着,就是狗子無比洪亮的慘叫聲。
“——嗷嗚!!”
……嚎的怪帶勁的,看來沒受什麽傷。
室內。
伴随着輪椅轱辘辘碾壓地面的聲響迫近,原本低垂着頭、蜷縮在房間角落的人影,忽然身形劇烈顫抖了起來。
“我說了、我什麽都說了……我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把那東西拔掉!拔掉!!!”
人影狀若瘋癫地大叫。
轱辘辘——
輪椅停在人影前方不足五厘米處。
滴答……
滴答……
血液從人影的四肢滲出,彙入身下。距離過近,秦很清晰地嗅到,對方的身上傳來一股混合着稻香的腥鏽血氣。
微微俯身,秦的指骨穿過蓬蓬亂發,精準掐住了對方的下巴。
“花江加奈。”
瘋瘋癫癫絮叨着的人影忽然安靜,在秦的力道下被迫擡起頭,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此時此刻,已經在這間暗室居住三月有餘的花江,再不複曾經的榮華。從她空洞慘白的臉上,早已瞧不出曾經最擅撩撥人心、催生惡念的“心鬼”的驕矜模樣了。
她蜷縮在牆角,用驚恐的眼神注視着周圍的一切,神經質的模樣,讓她看上去和瘋子沒什麽區別。
但秦知道,她不是瘋子。
至少現在不是。
指尖力道微微加重,秦彎了彎唇,鎏金色的狐瞳中卻沒有絲毫暖意,只餘幽深冰冷。
“——好久不見,遺忘惡魔。”
他說。
“考慮的怎麽樣了?我的記憶,你找到辦法替我恢複了嗎?”
聽到秦的聲音,花江顫抖的更加劇烈。
她開始掙紮、尖叫。
四肢的貫穿傷在她動作之間,被撕裂得更深。四枚純金色箭矢摩擦着骨血,隐約間,秦聽見,有鎖鏈嘩嘩作響的聲音,沉重而緩慢,随着她的尖叫聲沒入空氣中,消失不見。
“——別掙紮了,你的主子不會來救你的,她現在自身都難保了。”
聽見這話,花江的動作,有那麽一瞬間的凝滞。
秦捏着她的下巴,惡劣地晃了晃:“你以前也聽說過的吧?我吃異常的,人形還是原型我都不挑。”
“你乖一點,和我合作,結束之後,我讓你痛痛快快去死。不然的話,我可不能保證今天過後,你身上會不會丢一只胳膊或者一條腿。”
“哦,對了——”
白發男人的眼裏,忽然翻騰起了大團惡意滿滿的黑泥。他咧開嘴角,猩紅妖冶的舌尖輕輕舔動唇瓣。
“聽說惡魔都是殺不死的……很好,運氣很不錯,看來以後我就有可再生的口糧了。”
“讓我想想……一只遺忘惡魔,嗯,我可以反反複複吃一輩子,不管怎麽看,這都是一筆相當劃算的買賣,你說是不是,花江?”
秦笑吟吟地看蜷縮顫抖的人影,目光在花江四肢軀幹之上來回移動,像是在分辨哪一塊的味道更好。
他的眼神很詭異,花江努力分辨了一陣,很快意識到——那不是看同類、亦或是同伴的眼神。
冰冷。
貪婪。
充滿食欲。
——那是掠食者看獵物的眼神。
機靈靈地打了個寒顫,花江面上僞裝出來的瘋癫終于退散,瘦削的身軀蜷縮的更緊,努力沖秦扯出一個近乎谄媚的笑。
“我已經在想辦法了……您知道的,我只能操控記憶使之遺忘,回憶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
“所以就是——還沒有辦法?”
下巴上的力度緩緩收緊,掠食者游弋的目光,終于緩緩落定在花江血跡斑斑的右臂上。
——掠食者做出了選擇。
下一瞬,狐貍森然銳利的獠牙,在無影燈的照射下,晃得人幾欲暈厥。
花江面色驟然慘白,空洞洞的眼底,終于漫上了一抹近乎實質的驚駭懼色。
“不、不要……!你想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秦大人,我很有用的……我真的很有用的!求您看在以往共事了幾十年的情分上、不要那樣對我!”
狐瞳緩慢眨了眨。
“——什麽都可以?”
仿佛抓到最後一根稻草,花江急促地大叫:“是的!您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只要我能辦到,我什麽都願意為您做!”
“真的?”
“真的!”
花江恨不能當場發誓:“只要您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以後一定全心全意為您所用!我會把一切全部奉獻給您,您想要得到的、您想要掃除的,我一定會全部為您達成!”
秦直勾勾地盯着她。
過了好一陣,他這才慢吞吞收起了獠牙。
松開了花江的下巴,秦卻沒縮回手。
室內慘白一片的燈光打在狐妖那張鬼豔妖孽的臉上。恍惚之中,花江看見對方攤開掌心,沖自己伸出了手,緊接着,她就聽見了一句毋容置疑的邀請。
“——來做我的影子吧,花江。”
狐妖彎唇,像是在笑,但那虛假又冰冷的弧度,只會讓直面這個笑容的人後脊發寒、如墜冰窟。
“既然恢複不了已經失去的記憶,那就來做我的影子,保護好我僅剩的記憶吧——往事不可追,但至少,要保證現在和以後的記憶不會再出亂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花江?”
是不是?
花江看着那雙鎏金色的眼,心知擺在自己面前的,僅有唯一的一個選項。
竭盡全力克制住渾身的顫栗,她咬着牙,仿佛将自己的咽喉全然奉上的小獸,一點一點,發着抖,将手緩緩搭在了狐妖的掌心裏。
沉重。
精疲力盡。
“……願為您效死。”
她說。
……
……
一個小時後。
結束和新任同伴愉快的交談,秦推開刑訊室大門,下一秒,便感覺眼前忽然一黑。
“首領……”
超大只的犬耳青年撲到了輪椅邊,巨大的影子籠罩着秦,将一根磨牙小餅幹吐在了首領的面前,語氣有些無精打采:
“我撿回來了……”
是一條優秀的巡回獵犬。
回想起對方一個小時前的抱怨,秦眼神微頓,眸光在三頭犬臉上游移。
片刻後。
微微擡手,他有些敷衍地撸了撸對方油光水滑的頭毛:“乖孩子。”
大概犬科動物都比較好哄。
一左一右頂着腦門上兩個大腫包,三頭犬尾巴都快搖上天了,高高興興接受了首領的表揚和順毛,結束之後還不忘殷勤詢問:“接下來去哪?”
“去樓下,投喂一下我家的超級大胖貓。”
“……”
秦側眸看他:“怎麽了?”
三頭犬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那得去醫院。”
“……”秦的眸光暗了下來,重複了一遍,“醫院?”
耷拉着耳朵,三頭犬垂頭不敢看首領的面色:“最後剩的那只三花胖貓歲數也很大了嘛,身體就不是很好……這段時間東京下雪,可能是着涼了,今天淩晨,一系有個加完班的陰陽師路過,看它狀态不太好,就連夜把它送去醫院了。”
秦的面色有一瞬的空白。
任由三頭犬推着自己走出警察廳大樓。
一直到整個人都沐浴在雪後初陽之下時,秦這才恍然回神,按着胸口,感受着心髒越來越快、越來越不安的搏動。
“去醫院。”
“好、好的……”
一系的陰陽師大多出身世家,雖然現在陰陽世家大多沒落了,但那沒落指的是人才,在物質方面,世家的陰陽師們還是不差錢的。
那位好心送小阿花住院的陰陽師很大方,給貓咪挑選的醫院,是方圓幾公裏內醫療條件最好的高端寵物醫院。
推開寵物醫院大門之後,在護士的指引下,秦穿過一排排的寵物航空箱,在房間的盡頭,看見了一只孤零零的保溫箱。
護士小姐指着保溫箱,對輪椅上的男人輕聲介紹:“貓咪的年齡已經很大了,各個器官都在衰竭,身體虛弱又受了涼,狀态不是很好。”
秦垂着眼,擡手,指尖輕輕落在了保溫箱的箱門上。
“我能看看它嗎?”
略微遲疑,護士小姐點了點頭:“可以打開門,但是貓咪現在在輸液,最好不要移動它,以防針頭脫落。”
“……好。”
護士小姐走了。
在三頭犬的攙扶下,秦有些費力地撐起身、離開輪椅,為了省力,幹脆直接半跪在了保溫箱前。
“小阿花……”
他輕輕地喚。
保溫箱裏面,一小團毛茸茸的白忽然蠕動了一下。
緊接着,一雙略顯渾濁的澄黃色貓眼,便在保溫箱的陰影之中緩緩睜開。
“……咪?”
一聲微弱的貓叫響起,很快,秦便感覺自己的掌心微微一暖,緊接着,就聽見一陣無比熟悉的呼嚕聲。
“咕嚕咕嚕咕嚕~”
仿佛捧着易碎的玻璃制品一樣,秦小心翼翼地撓了撓努力試圖往自己手心裏蹭的三花貓咪的下巴。
“我來了,別害怕、別害怕……”
也不知道是在說貓還是在說自己。
對于秦的到來,三花顯然很是激動。
雖然已經不太有力氣站起身了,但它還是努力劃動四肢,掙紮着想要爬出保溫箱、一頭紮進狐貍家長的懷裏。
秦連忙按住它,動作很輕柔,生怕一不小心就扯脫了對方前肢上紮着的輸液針頭。
他胡亂摸着自己的大衣口袋,很快翻出一根雞肉味的貓條,撕開,抖着手湊過去。
小阿花聞了聞,沒吃。
“挑嘴。”秦試圖像以前一樣數落它,“一窩兄弟姐妹裏,就數你最挑食,偏你長得最胖,連最能吃的小阿橘都沒你重……”
小阿橘。
從家長口中聽出這個熟悉的名字,小阿花緩慢眨了眨眼睛,從喉間洩出一陣微弱的咕嚕聲。
迎着貓咪專注的目光,秦喉結滾了滾,聲音艱澀:“我……沒找到它。對不起,是我沒用,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
澄黃的貓眼黯了黯,小阿花有些費勁地“喵”了一聲,像是在安慰自己的狐貍家長。
秦瞳孔有一瞬間的顫抖。
他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更輕松一些。
“最近我才得到消息,雖然擄走小阿橘的人一直沒有消息,但是疑似那人的同伴卻出現在了米花町的街頭,正好被我剛收養的崽撞見了。我已經讓你叔叔阿姨們幫忙去查了,等消息落實之後,我會親自走一趟,親自去把小阿橘接回家和你團聚的……”
“咪……”
“歲數這麽大就別在外面野了,好不好?等你好了,我就把你的小窩挪回家,家裏的院子很大,朋友也很多,你會喜歡的……”
秦幾乎是有些語無倫次地和小阿花說着話,身體忽然趔趄了一下,連忙調整了自己的姿勢。
把臉湊近保溫箱,他擡起小阿花沒有紮針的另一只爪爪,在肉呼呼的肉墊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好孩子,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聲音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哽咽。
小阿花張了張嘴,像是想叫,但最終卻失了力氣,只能發出一陣仿佛氣音一樣的咕嚕聲。
秦:“……”
秦:“…………”
唇瓣輕顫,下一秒,淺金色的妖力從秦的唇角流淌而出,順着柔軟的爪墊,沒入虛弱的三花貓咪體內後,卻仿佛落入漏鬥之中一樣,很快便四散着湧出了貓咪的身體。
秦的瞳孔縮了縮。
但很快,他的眼神便重歸了平靜。
——他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
體內本就撕裂般的痛感再次加劇,秦唇色蒼白,很快,便從體內抽出一縷中正柔和的力量。
那種力量充滿了生生不息的韻味,甫一出現,便讓身後的三頭犬如臨大敵,連滾帶爬竄出去好幾米,望着秦的表情驚疑不定,充滿了迷茫與困惑。
秦沒有理會三頭犬,讓剛分離出的那一縷神力,順着一狐一貓接觸的地方,小心翼翼流入三花貓咪的體內。
稻荷神主豐收,因此,稻荷神禦下神使,神力之中,也帶着能讓作物萌芽、萬物逢春的特殊性質。
于是,在人間唯一一只稻荷神使的有意引導下,源源不斷的神力湧入三花貓咪的體內。
這一次,神力沒有從貓咪的四肢百骸之間溜走。
在神力滋養下,小阿花像是終于恢複了一些力氣,有些艱難地撐起身子,湊近,伸出帶刺的小舌頭,輕輕舔了舔秦的鼻尖。
“咪……”
下一瞬,貓咪軟軟的爪墊從秦的手中抽走。
小阿花的态度顯而易見的堅定,抽走爪子之後,又歪頭,依依不舍地蹭了蹭秦的掌心:“咪嗚……”
“對不起……”秦的尾音隐隐有些發抖,“我……該早點注意到你不在樓下的……我該早點把你接回家照料的……”
小阿花看着秦,澄黃的貓眼渾濁卻溫柔,眼神滿含依賴與不舍。
一如小時候攔路搶劫秦的面包那樣,它甜膩膩、軟乎乎地沖秦叫了兩聲,費力挪動身體爬出保溫箱,将圓滾滾的身體依偎進秦的懷裏,找了個最舒适的角度,留戀地蹭了蹭。
然後……
緩緩阖上了眼皮。
秦眼睫輕顫。
半晌過後,他緩緩低下頭,将一個輕若鴻羽的吻,輕輕落在了小阿花雖然黯然失色、卻依舊幹淨又溫暖的額頭之上。
“睡吧,好孩子……”
“我來帶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