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
這封辭職信最終也沒有寫完。
因為, 寫信的狐貍,被人一通電話叫走了。
“——你近段時間去過京都嗎?”
微弱的電流聲裏,滑頭鬼那隐隐有些變了調的聲音, 顯得熟悉又陌生。
“沒有,怎麽了?”絕對安靜的私人辦公室裏,秦靠在輪椅背上, 聽着電話裏某人聲音, 眸光變幻不定, “羽衣狐的老巢就在那邊,沒有完全的把握, 我不會冒險進入那裏的。”
頓了頓,他又問:“你的語氣好像不太好——是京都那邊發生什麽事了嗎?”
“對。”
奴良鯉伴的聲音有些沉重:“京都的伏見稻荷大社,時隔數百年,再次宣布了一條神谕。”
神谕?
秦的心頭,忽的湧起了一抹不太好的預感。
神谕……
還是在這個關口宣布的、值得奴良鯉伴專程打電話告知自己的神谕……
——是, 察覺到了什麽嗎?
看來留給自己的時間, 真的不多了啊。
電話那頭的奴良鯉伴不知道秦在想什麽。
正值此刻, 忽然有下屬來報。秦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陣低沉而急促的交談聲。
片刻過後, 交談聲止,奴良鯉伴嚴肅的聲音再次響起。
“「罪狐降世,天下大劫」——就在今天中午十二點時,伏見稻荷大社的巫女, 向外界宣布了這樣一條神谕。”
——「罪狐降世, 天下大劫。」
秦開始感覺到荒謬, 感到可笑。
事實上他也的确笑了出來。
“哈, 罪狐……”
神谕中揭示的罪狐,指的到底是京都的千年大妖羽衣狐, 還是他這個高天原的叛徒?這場所謂的天下大劫,究竟是羽衣狐和鵺為人間帶來的,還是自己這個叛徒,為高天原獻上的?
這則客體含混不清的谕告,究竟是對哪個據說将要為禍天下的罪狐掀起的一場讨伐,還是對某位正在一點點超出自己掌控的叛徒,施以小小的警告呢?
握着手機的指節一寸一寸收緊,秦低低笑着,眸光卻冷得像一塊冰。他唇瓣微動,似乎是想要同電話那頭說些什麽。
然而,不等他發出聲音,下一秒。
——巨大且尖銳的痛楚,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猛然間刺穿了秦的腦海!
嗡——!!
腦海中的思緒一瞬清空。緊接着,就是無法抗拒、無處可逃的嗡鳴劇痛。
心海震蕩,怒濤翻攪。
粲然深遠的海平面驟然間掀起一場風暴,接天巨浪一浪高過一浪,拍打着、嘶吼着、粉碎着,将海平面之下的金色鎖鏈扯得嘩嘩作響。
在海平面下,無數鎖鏈包裹、纏繞的最中間,那顆沉睡已久的純金色眼珠,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
神聖。
漠然。
悲憫。
且,高高在上。
那只不屬于人間的金色眼珠直勾勾看向心海之外,似審視,又似探究。
腦海中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雜亂了起來。
一開始還是追随者的禱告、祈福,但在眼珠徹底睜開之後,一切溫暖的聲音,都化為一聲聲毫無情緒變化的冰冷诘問。
【歸否?】
祂問。
心海之外,秦咬緊牙關,勉強忍耐着這幾乎将意識全部吞沒的痛苦,沒有作答。
只是,得不到回答,那個聲音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機械一樣,執着的、冷漠的、死寂的,一直一直不停地反複詢問。
【歸否?歸否?】
【歸否歸否歸否歸否?】
【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歸否!!!!!】
從平靜。
到麻木。
再到歇斯底裏。
随着那道幾乎徹底瘋狂的尖嘯聲響起,一瞬之間,心海之上掀起驚濤駭浪,心海之下,無數鎖鏈纏繞亂舞。
——無間地獄,在這一刻,将縮影投映在了這片心海。
看來那一位對自己的不滿,随着時間一天天的過,已經愈發深厚了啊……
喉間腥甜翻湧,劇痛之下,秦唇瓣血色盡退,微微的、微微的挑起了一抹嘲弄的笑。
胸腔裏的心髒,在這一刻忽然加速了搏動,在一聲高過一聲的“怦怦”聲裏,一股一股地泵出血。
那些自心尖噴薄而出的血,像是什麽珍貴的液體黃金,順着血管,在秦的身體裏肆意馳騁、橫沖直撞。
和普普通通的人血不同,這些純金色的血,一半盈滿了狂野不羁的妖力,另一半,則被一種平和神聖的力量所充斥。
兩種相性甚差的力量在血肉之軀中角力,你争我搶,每一次碰撞,都會帶來一陣小小的氣血震蕩。
怦怦!
空洞的金色眼珠微微一轉,某種翻着黑的特殊物質,如同血絲一般,緩緩爬上了巨大的金色眼珠之上。
怦怦!
黑色的血絲開始蔓延,眼珠蘊含的情緒,從一開始的冰冷漠然,逐漸染上了一抹詭異的黏稠與熱烈,像是。
怦怦!
詭異而無機制的聲音再次響起,祂說:
——【塵緣何時斷?何日是歸期?】
秦笑了起來。
【為什麽是我?】
他問。
【吾甚愛汝。高天諸秦之中,吾最愛重于汝。】
祂答。
是嗎?
最愛重我沒?
慘白的唇角彎出一個近乎浮誇的譏諷笑意,心海之外,秦咳嗽着,掩着唇,輕輕地說:
“我還以為,是那些同樣被你愛着的秦,都死完了呢……”
“……什麽?”
滑落到辦公桌上的手機微微震動着,裏面傳出滑頭鬼疑惑的聲音:“你在和誰說話?”
心海中那枚眼珠不知是否聽見了秦這句話。
它開始快速眨動。
瞳孔每一次翕動,眼皮每一次開合,那枚金色的眼珠底部,那些幾乎要凝為實質的、屬于真神的威儀,便更清晰一分,就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借這枚眼珠,在秦的心海之內蘇醒。
無法抑制的喘咳從喉間溢出。
拇指輕輕揩去唇角的血漬,秦* 的眼底,卻飛快閃過了一抹狠色。
啪——
一個清脆的響指。
下一秒,心海之下那無數燦金色的鎖鏈卻像是得到了什麽命令一般,不再毫無頭緒地盤繞游走。
嗖!
嗖嗖嗖!!
無數鎖鏈自無盡的深海之中湧出,呼嘯着、狂舞着,極富規律地一層一層交織着眼珠之外,幾乎是眨眼間,就将那一枚巨大的純金色眼珠嚴嚴密密包裹在內,無法動彈,更無法逃離。
眼白被擊穿,瞳孔就此撕裂。
在眼珠怨毒而不甘的目光注視下,秦半掩住不斷淌血的嘴角,眼底鮮明而無絲毫遮掩意思的惡意,像一株開到荼蘼的黑色大麗花。
他說。
“——猜猜看,你的信徒,都去了哪裏呢?”
話音落地。
轟——!!!!!
永無止境的海水悍然倒灌,頃刻間淹沒了一切。
眼珠、鎖鏈、藏不去的罪孽……一切的一切,最終,都化為一灣映着皎月的心海,靜靜地,靜靜地安然搖曳。
伴随着心海重歸平靜,秦直覺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拉長,放空……世界好像在這一刻凝固,又仿佛在這一刻重新按下了播放鍵。
耳畔開始出現噪音。
沙沙……
“——秦?”
沙沙……
【為吾神偉業獻上一切,此乃榮耀所至!秦,不要抵抗,這是秦的使命……】
沙沙……
“喂喂喂?聽得到嗎?奇怪,那家夥也沒挂電話啊……不是吧?異管五系管理官怎麽連手機都舍不得買一部質量好的啊?”
秦張了張嘴。
于是世界就此在他面前倒轉。
“……”
血液順着唇角滴答淌下,這一次,是不帶有神力的、純然的淺金色妖血。
電動輪椅轱辘辘滾到桌邊,染血的指尖微微顫抖着,有些吃力地,重新攥住手機。
“異管課已經窮到這種程度了嗎?聽說公安那邊才給他們撥了專項經費啊!還是說窮的只有秦,錢都流進其他幾個——”
“……我聽着呢。”
奴良鯉伴“啊”了一聲:“原來你還在啊——所以說那個神谕到底是什麽意思?那個「罪狐」說的到底是不是你啊?難不成你最近暗地裏偷拆稻荷神社的事被發現了?”
秦抿唇,咽下滿口血腥。
“……祂不會發現的。”
他說。
如果發現了,今天降臨的就不會是分神,而是那位日趨衰微的高天原之上、唯一一個靠着殘酷手段茍延下來的唯一真神了。
“好吧,”既然對方都如此說了,奴良鯉伴便也沒有深究,只是問,“這則神谕已經在小範圍內流傳開了,不出幾天,恐怕全國都會因為「罪狐」出現而陷入恐慌。這對你很不利。”
“我知道。”
“你之前不是還提過,要親自去京都那邊游說那群避世的陰陽世家嗎?現在的時間點太敏感,你這個唯二存世的狐妖,可不适合去伏見稻荷大社坐落的城市,容易被那些神道世家就地封印或者誅殺。”
微微偏頭,秦望向窗外,鎏金色的瞳孔裏有一輪熾烈奪目的太陽高懸天際。
秦說:“你也說了,是唯二。”
電話裏的沙沙聲微微一頓。
“——除我之外,不是還有一個更适合背鍋的「罪狐」,正盤踞在京都的夜色裏嗎?”
“……”
“……”
半晌靜默。
過了不知道多久,隐隐約約地,秦聽見辦公室門外傳來幾道沉穩的腳步聲。
“東西交給我就可以了,我會幫忙安頓好它的。”
“是、早川警官!”
“咪……”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搬家的小玄貓,正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準備入駐自己新的辦公場所、适應新崗位了。
秦聽見了爪子刨門的細碎聲響,還有早川秋語氣低沉地教育對方不可以撓門的話語。
“——奴良鯉伴。”秦的語氣很平靜。
“又有什麽馊主意了?”
“你不是說,你們奴良組還欠我一個人情嗎?”
仿佛意識到了什麽,電話裏,奴良鯉伴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赤金色的狐火升騰而起,将淋漓着撒下的所有妖血一并點燃、焚淨,直至一切不應出現的東西全部消失,這才打着旋兒,溜溜達達鑽回秦的心口裏。
咔噠——
門鎖在這時,發出一聲輕響。
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抱着滋哇亂叫不知道在發什麽癫的玄貓,早川秋冷着一張臉,跨入某個不靠譜的前監護人的辦公室。
擡頭的一瞬,他的眼睛,撞入了一雙比旭日更燦爛的鎏金色狐瞳裏。
在辦公室裏悄悄加班、被大崽當場抓包的養傷期狐貍,很無辜地沖對方眨了眨眼。
“——下個月的京都之行,你陪我一起去吧?就當是償還了這個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