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去後,錢金龍來看過楊心悅一次。

只站在門口,連客套都省略的看與望。

“傷好了嗎?”他問。

“挺好。”楊心悅假話連篇。

“能上冰?”他眼睛亮了亮。

“能做陸地訓練。”楊心悅誠實的說。

“那今天下午開始。”錢金龍來了精神。

楊心悅點頭,沒有遲疑的說:“好。”

錢金龍本來只是一次試探,但沒有想到楊心悅回應如此的快,他走時不由得神清氣爽起來。

到了訓練時間,排練廳內,練肌肉力量的男生們,都在托舉着杠鈴片兒,有的則一次一次跟女伴練習上肩,下肩。

看起來大家都練得全神貫注,可是大家的目光卻都不約而同的望着同一個方向。

楊心悅正俯在支撐器上,做支撐練習。

包住的右腳,比平時大了一倍,看起來就是木乃伊的複制品一樣。

錢金龍在邊上看了看:“你這樣練什麽?一個人嗎?”

楊心悅:“我正汗滴禾下土,你邊去。”

錢金龍:“雙人滑,兩個人不一起練,我等于就廢了。”

楊心悅臉上的汗慢慢從額角滑落,滴在地墊上,一滴汗一個濕印,一濕印上一連串的滴汗,最後變成一大片:“你肩上不是有傷嗎?怎麽練?練廢了你,我并不會高興。”

錢金龍往地上一躺:“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一起練就是了。”

楊心悅慢慢放下身體,仰面躺在地上,她突然發現錢金龍比以前更加直接了。

直接點,其實很好,不用去猜。

她轉了個身:“可我不想跟你練。”

這回她更直接。

錢金龍瞪着她看了許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确認?”

“是。”她單腿站立起來。

錢金龍一骨碌爬起:“那為什麽全運會時,你不直接說受傷了,不上場?!”

楊心悅嘴角扯了扯,想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可是大顆的汗珠子從額角流下來。

她移了一步,把重心放在左腳上:“因為他來了,我想向他證明,我能成為強者。”

錢金龍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盯着她:“你有病嗎?你的前途跟淩驕陽有半毛錢關系嗎?向他證明有個屁用,他算什麽?一個天天盯着數據,天天寫技術點評的紙上趙括嗎?”

他的嘲笑簡直觸到了楊心悅的痛點。

“錢金龍,你根本不懂什麽叫雙人滑!”楊心悅一字一句的說,“就像你根本不在會在意搭檔的死活一樣。”

“你夠了。”

“不夠,”楊心悅,“花滑在冰上舞動的是靈魂,不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

争吵聲,驚動了值班教練。

錢金龍瞥了楊心悅一眼:“我們在說明天練什麽。”

楊心悅接話:“我在告訴他,明天開始各練各的。”

值班教練牙疼狀,這一界的運動員怎麽這麽難管啊。

争吵的結果,楊心悅和錢金龍各罰一周的冰場打掃。

由于兩人都有傷在身,把體力勞動轉為了腦力處罰。

各交一萬字的檢讨書。

楊心悅聽到處罰結果時,沒事人一樣的回到了宿舍。

此時,彥燕飛手臂上纏着紗布,望着窗外。

她從來不住在宿舍裏,這一次例外了。

大約是從全運會後,她第一次感覺到壓力了。

亞冬會,她必須參加,這是她給自己下的戰書。

彥燕飛:“你今天跟他吵架了?”

楊心悅對她的冷嘲熱諷早就習慣,也不在乎多一回,沒有說什麽,坐在床沿,看着淩驕陽寫給她的長篇點評稿。

裏面還畫了配圖,不過把她畫成了一只動漫大眼貓,就楊心悅這些天看過來,除了眼睛傳神外,哪哪都不像本尊。

看得入神完全忽視了還有彥燕飛這麽一號人物的存在。

彥燕飛上前,拿腳踢了踢她的床沿:“你想換搭檔這個隊裏都知道,但你也不用這麽沒有技巧吧。撕破臉了,以後誰願意跟你做搭檔?”

楊心悅歪頭打量她:“你跟我撕得微博都上了熱搜,不是好好的站在二隊嗎?”

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彥燕飛:“亞冬會,你還想不想上?”

楊心悅:“當然要上,跟我喜歡人上。”

彥燕飛:“你覺得二隊是想進就進的地方嗎?”

楊心悅抽着嘴角,翹起右腳:“要挂彩才能進來的地方,我從沒有小看過,但是亞冬會不是全運會,評委也不是國內的那群人,誰知道他們喜歡哪一種?”

彥燕飛:“……”

楊心悅說得沒有錯,國內風評好的,在國外就不一定吃香了。

淩驕陽原來學過芭蕾,所以在表現力上強過許多男選手。

本身雙人滑男伴,就少得可憐,表現力強的真是找不到幾個。

國內的雙人滑基本是依靠女選手在撐着。

這就是為什麽國內拼命的強調那個練得人鼻青臉腫的技術分,還費力不讨好。

節目內容分,永遠差強人意,讓評委看到的不是一場有血有肉有內容的表演,而只是一個讓人欣賞不到美感的技術難度的雜糅。

彥燕飛:“楊心悅,淩驕陽是很好,可是你別忘記了,他再好,也進不了二隊。”

楊心悅作牙塞狀:“那我就去參加高考,反正我老爸說楊家世代忠烈,三貞九烈什麽樣的都有,就是少了才女。”

彥燕飛:“你退隊?”

……

世上什麽最快,女人的嘴。

楊心悅晚上才跟彥燕飛閑聊到高考的事,第二天,藥教練就把她召喚了去。

楊心悅拖着一米長的“大長腿”,順拐進了藥教練的辦公室。

伸脖看到藥教練正聚精會神盯着手機上的一款游戲。

她在內心裏小聲哔哔了兩句,游戲這個東西荼毒了多少優質人才啊,然後默默記下了游戲的名字,還順便記下了教練的ID號——南極冰塊。

“教練!”

她喊了一聲。

教練“嗯”了一聲,沒有擡頭的意思。

通常直男在玩游戲時,女生不要出聲,就當自己是空氣最好。

以上經驗受教于楊心悅的老爸。

她的爸爸用手機打麻将,那就一個坐如鐘,站如松,可以一天不起身的。

偶爾起個身,一定是尿憋的。

等了三分鐘,終于看到手機屏上的“游戲結束”四個大字,楊心悅內心笑得一批。

菜呀。

這游戲擱她手裏,少說撐個五分鐘。

看他手忙腳亂的忙了一氣,被隊友踢出隊伍嘲笑的飛幕接踵而來,莫名得意中。

藥教練說了一句“死了”,随手将手機拍在桌面上,臉上失意數秒後,才說:“你打算退隊?”

楊心悅醞釀已久的一句“冤枉”剛要脫口而出,藥教練又是一句:“高考是人生大事……你可以比賽後去參加……成績好的話,可以考慮保送你進北體。

楊心悅眼瞟桌上的紙,那張東西在林隊那也小小瞅過一眼。

前面大段的套話直接略過,最後一行黑體加粗的字,直接吸引人的眼球。

“加強陪養雙人滑後備人才,增加雙人滑參賽場次”,嘶……楊心悅心中一片歡欣鼓舞,然,面上還是如高二女生一樣,一派糊塗懵懂狀。

林隊從對面桌站起,端着杯邊喝水,邊瞥一眼桌上,意味深長的:“錢金龍這次的肩傷需要養一養。隊裏準備她跟誰搭檔?”

“這個隊裏再看,錢金龍……他的事以後說,”藥教練摸出一包煙,在底部磕了磕,想起什麽又放回抽屜裏:“當然這個事關你人生未來走向的高考,還是要跟家裏人商量。”

楊心悅結合目睹種種,大膽的猜測二隊有大動作:“教練,是不是二隊還要進人?”

藥教練無奈摸着頭頂:“二隊多些人也是好事。”

楊心悅心中微動,多些人,是指淩驕陽也有可能進嗎?

她繼續:“我要有個人監督學習,其實滑冰和參加高考可以同時進行。”

藥教練:“監督你?你多大的人了?是大人了,自己安排學習訓練有那麽難嗎?我們當年,還是露天訓練,之前的那一批隊員,沒有專業教練,自己看國外視頻自己練,你們就知足吧。”

楊心悅搓手指:“老一輩那是披肝瀝膽嘔心瀝血鞠躬盡瘁……”

“打住,”藥教練被套了高帽,明明喜歡聽,但又不喜歡楊心悅這麽實打實的講出來,好像他們在賣慘一樣。

“你現在還沒恢複訓練,這次亞冬會難了。”藥教練覺得頭疼。

楊心悅:“不難,就是差個随時能解決問題的老師。”

藥教練嘿嘿一笑:“雙人滑的搭檔從來是隊裏說的算,你明白嗎?”

楊心悅:“是啊是啊,我明白了。”

藥教練揮手,示意她可以出去考慮了。

楊心悅走到門口,藥教練又叫住:“楊心悅,你跟淩驕陽……”

“一清二白,都是為花滑而生的。”楊心悅說得自己都不信,因為明顯藥教練并不是問這個。

藥教練暫且把這話當真話聽,拿出手機,揚了揚:“你跟淩驕陽打個電話,我的賬號登陸不上去是怎麽回事?”

什麽?

淩驕陽跟藥教練打游戲?

還成了網友那一款的?

怎麽沒有人告訴她,藥教練是怎麽跟淩驕陽成了忘年交的?

這事後來淩驕陽提及,只說是藥微對他死纏爛打,從現實的社交圈,到虛拟網絡,全方位的對他進行了碰瓷。

黑了淩驕陽的電腦,這還了得。

忍無可忍,淩驕陽封了她的這號那號。

最後藥教練親自打電話來,淩驕陽給了藥教練一點面子,同時告訴藥隊,他在登陸藥微的電腦時,發現裏面存了大量的運動員比賽的資料。

藥教練自然是不信藥微會做這種事。

淩驕陽直接下載了一些有關資料,拿去給了林隊,讓林隊代為轉交。

表面上他只是為自己在争取再入二隊,實際讓藥教練明白藥微的确黑了他的電腦。

藥教練為了女兒的未來,算是默許了這件事。

現在藥教練玩的冰雪游戲,還是淩驕陽推薦的。

“好說好說,我這就跟他說。”

說完,上前示意藥教練把手機給她。

藥教練猶豫。

林隊:“教練這麽辛苦,平時放松一下還是需要的。與時俱進吧。”

嗯,這個梯子給得順當。

藥教練不用讓小隊員小瞧了去。

手機将給楊心悅,讓她去擺弄。

嘟三聲後,傳出聲音。

“藥教練?”

“我……我楊心悅,”楊心悅不好意思的挪位到窗邊,手指戳着玻璃窗,“你封了藥教練的號?”

“什麽?”淩驕陽那邊愣了,“沒有啊,就離開時留了他的號碼,沒有一起玩過。”

“ID南極的冰!”楊心悅壓着嗓子提醒。

“這不是……號嗎?”淩驕陽及時剎住嘴,發出嗯,啊之類的助詞後,抱怨了一句,“怎麽找到你那去了?”

“是啊,”楊心悅幹笑,“藥教練正找我麻煩呢,你惹事生非了淩哥。”

“什麽?!”淩驕陽似乎回憶起了什麽,“我來處理。該死的……女人真麻煩……”

“……”

藥微跟淩驕陽原來一起玩游戲?

她還沒有跟淩驕陽一起玩過呢?

莫名心塞住。

淩驕陽反應快,一通操作後回複:“原來用的她爸的號,我以為她又申了個號,我這就解封。”

楊心悅等了一會,退出後重新登陸,也不知道淩驕陽是怎麽弄的,居然顯示可以重新進入。

楊心悅交了差,走出辦公室的一刻,她用踩着風火輪的節奏,一拐一蹦的回到了宿舍裏。

另一邊,手握全運會計分表的林隊正跟藥教練在對比一份手稿。

左邊的是打印件,右邊的是手寫件。

左邊的,是內部文件,右邊的是淩驕陽在當天比賽時,實時發布到冠宇官博下的評分表。

技術分裏的小分計算,與評委打出的相差只有幾分,而節目內容分打出的分數,就有着很大的不同。

在關于節目內容分上,做了比較詳細的分析。

主要是分析動作與所表現的內容匹配度問題。

有的地方直接寫上了,動作與表現風馬牛不相及的評語。

這份關于花滑自由滑節目的分析資料在國內并不多見,而且還是出自一個二十歲的運動員之手。

藥教練看了後心中一片震動,久久沒有從上面那一行“花滑不是在冰上行屍走肉的表演”的句子裏回過神來。

他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林隊:“從不亂說,得到的只是表面與假象。”

藥教練嘴抽了抽:“這跟當年的淩驕雪有區別嗎?為了讨好4C評委,所以只會搔首弄姿!”

林隊:“承認不足有這麽難嗎?淩驕陽是二隊裏最懂表演的男伴,為什麽要否定他呢?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自于喜歡花滑,沒有偏見、陳見、更多的是他們的想法。”

藥教練:“以前表演成功的曲目,拿來直接練習就行了,搞那麽花樣做什麽?”

林隊:“我們就是躺在成功的路上太久,都忘記當時是怎樣沖鋒陷陣了,輸不起了,敗不起了,一切都僵硬不變,可是這一代的孩子,他們是他們,他們成不了我們。”

藥教練:“成不了就走人。”

林隊:“練廢他們是我們搞體育的初心嗎?!

還要多少個的淩驕雪才能讓他們明白,不改變,毀掉的何止一個人,是花滑,是将之前所有辛苦換來的榮光賠得精光!

淩驕雪的五年,她用五年時間去研究的評分标準,就不能給她的弟弟換來一次機會嗎?

何況,楊心悅和淩驕陽本就是最合适的一對。”

藥教練冰冷的臉,終于有了一絲動容。

冠宇的幕後股東是淩驕雪,冠宇的官博博主,也是她。

她雖永遠無法上冰,但她沒有真正離開。

評分表,是她和淩驕陽一起做的。

從上面的手寫的字能分辨出來。

淩驕雪被迫拆對多次,從一個最有希望沖金的天賦選手,最後淪落到坐上輪椅,這一座就是五年。

藥教練至今還記着她被男伴抛跳時,重摔下時的畫面。

摔了多少次都只是住院,可就那一次,她成了現在的樣子。

“一次全運會,三個人年輕人負傷,傷病如果是運動員的宿命,那我們為什麽不能給那些不懼困難的運動員機會呢?若真是一場戰争,難不成因為兩個戰士彼此有好感,就不讓他們參戰了嗎?”

林隊說完看打開窗房,冷空氣驟然飛撲進來,飛雪、寒氣、低溫,洪流般的湧向藥教練。

他全身一激靈:“你幹什麽?!”

林隊:“冷靜一下。”

明明身處嚴酷的冬天,只因在20度的室內呆久了,居然忘記冬天就是冬天,大自然從未改變過。

……

三天後,楊心悅剛剛訓練結束,回到宿舍,內部座機打進來。

“誰呀!”她目前極為暴躁。

那邊愣了一下,“我,藥輝。”

“教練哈,有事?有事您說話哈。”楊心悅的聲音萎頓下去。

“錢金龍需要養傷。……別添亂……高考的事要緊……比賽是國家榮譽……不能只想着你那一畝三分地的事……進了二隊就要有二隊的樣子……

……會有新人作為替補進入二隊,你們就好好合作……”

……

她想問新人是她認識的舊人,還是教練認識的老相識,當然對于她來說就相當于新人。

藥教練沒有理會她,後面他說了什麽,楊心悅沒有聽進去,只記住一句“他回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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