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像聽到打雷的聲音了,可是擡頭望去,一片萬裏無雲。真熱,像火焰山一樣熱,雖然我沒有去過火焰山(而且也不一定真實存在),但想象中的火焰山也不外乎只能達到這程度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随時可以被蒸發。我幾乎可以看到半空中熱氣流呈波浪形在滾動,透過這些熱氣流看出去,斜對面的打虎崗堡像是水中的倒影,模糊且稍微有些晃動,猶如一幅海市蜃樓,虛幻如人生。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甚至連地面都在反光,無論看向哪裏眼睛都有隐隐的刺痛感,這種天氣在這裏是夏天的常态。靠着攀枝花樹閉目養神,不知道坐了多久,當我睜開眼時,看見小秦不知什麽時候已坐在身邊。什麽都沒有思考卻有種從夢境跌落現實的虛脫感。我很驚訝竟然沒有聽到腳步聲,我想我一直很清醒,突然滋生出一種可笑的想法,鬼魂是沒有腳步聲兒的,這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我自己?我走路有聲兒嗎?有股站起來走兩步的沖動,但是身體笨重,懶于起身,或許是曬太陽過久的緣故。
“你了解你自己嗎?”我都不知道我在問瘋阿姨還是小秦,或許她們也不知道,所以兩者同時搖了搖頭。
然後瘋阿姨愣愣的看了我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那場面有種說不出的荒唐感,我們究竟是兩個人還是四個人?我和小秦算一個還是兩個?瘋阿姨又算一個還是兩個?
“你究竟是誰?”我忍不住又問。
“你覺得呢?”
“鐘琪?”她算是跟我關系比較近的人,長大後能走得很近的人似乎也并不那麽多,偶爾連一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也找不出來。可惜她沒有陪伴我太久,二十二歲那年嫁人後,一直生活在遙遠的地方。
“不是。你了解身邊的人嗎?”
“親人還是朋友?”
“都可以。如果你了解你早就猜到我是誰了,”她/他若有所思的頓了頓接着說“或者,也不一定,了解一個人也許可以猜對百分之五六十對方的所思所想,具體到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句欲言又止,乃至一句言外之意,但是無法猜透那脫離常規的具有臨時沖動性的突發的意料之外。很多事情都不會像表面看起來那樣,你還是老樣子,把一切禁锢在邏輯思維裏面,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必須有邏輯,那你就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我有種預感,你一定是個我意想不到的人。”
“也許正好相反也說不定。”
“為什麽我猜不到你是誰?”
“這應該問你自己。”
“我是我嗎?”
“嗯?”
“我的外貌,我指。”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這裏連一塊鏡子都沒有。”
“不需要鏡子。”
“你怎麽知道你是誰的?我指外表或者軀殼。”
“你告訴我的。”
“這之前你不知道?”
“什麽之前,你出現之前還是你說話之前?”
“有區別嗎?”
“有。”
“什麽樣的區別?”
“你出現前我不知道,但是你說話前我就知道了。”
“什麽意思?”
“眼睛,我從你的眼睛中看到了我自己。”
“你看我一眼,就五秒。”
“我不想跟你對視,至少此時此刻不想。”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你真是個十足的瘋子。”
“誰又不是呢?”她/他看了一眼小秦,再看看我,那一眼短暫到來不及看清我自己,我低下頭看着緊靠着我右手而坐的小秦的頭頂,沒有勇氣讓她擡頭看我一眼,讓我看看我自己——看看八歲時的自己,看看八歲時的自己眼裏的自己。
“好奇怪,這裏很荒涼。”我說。
“到處綠油油的郁郁蔥蔥,生機盎然。”瘋阿姨說。
“正因為處于這樣的環境中還會有種不可遏制的荒涼感才覺得奇怪。”
“慢慢會習慣。”
“你已經習慣了?”
“算是吧。”
“你聽,又有打雷聲兒了,可是這天兒晴空萬裏,你笑什麽。”
“那是睡在你身邊的人在打呼嚕。”
“不,我一直一個人睡,我還沒結婚。”
“你多少歲?”
“沒必要跟你說。”
“确實如此。”
“什麽?”
“沒什麽。”
“有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死了一樣。”
“不是,墜入夢中而已。就像一個洞,掉進去了,不一定能爬出去,跟一般的夢不一樣。”
“我們是不是同時在做這個夢,不然怎麽會在這裏碰見。”
“大概是。”
“兩個人會在同一時間做同一個夢,難以想象,很神奇。”
“不是同一時間,也不是兩個。”
“不是兩個?”這個回答吓我一大跳。
“你進來之前有四個人(或者八個?還是兩個?)墜入了這個夢,現在加上你一共五個(或者九個?還是一個?)。”
她/他的話讓我一頭霧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裏有一群無法确定人數的人像我一樣墜入了夢裏。
“他們在哪裏?”
她/他朝對面的打虎崗堡擡了擡下巴,盯着随風飄搖的狗尾巴草叢沉默不語。
“好香,這附近什麽地方有棵栀子花,你有沒有聞到?”
她/他點點頭。
“前面的田坎兒下有個偷東西偷到一半的農民正在夢漫山遍野的山花。”
“偷東西?什麽東西?”
“別人的東西。”
“我指具體的。”
“什麽都偷。”
“我要去看看。”
“不要去。”
“為什麽?”
“何必打擾別人的清醒。”
“清醒?”
“對于他來說是。”
“這樣的場景對于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是清醒。”
“他家附近的河流和溝渠被不遠處的工廠排出的污水污染了,從十年前開始他便再也沒看見過屋子周圍長出過小花。”
我停下腳步回到攀枝花樹下。
“你是誰?”
“我以前總是在夢裏夢見一個人像你現在這樣不斷問我我是誰,那是夢但不是美夢卻成真了。”
“成真?難道此刻就不是夢了。”
“還是夢,但比以往任何一場夢都更具真實感。”
“我們認識嗎?”
“你認為呢?”
“你似乎對我很了解,從這點看,應該是認識的。”
“了解一個人的途徑很多。”
“如果我們不認識,也許我會想要去找到你,于茫茫人海中,等我醒過去以後。”
“為什麽。”
“你會想找到我嗎?”
“不會。”
“為什麽。”
“這樣挺好的。”
“我很想知道活生生的你是什麽樣。”
“現在不是活生生嗎?”
“不是。”
“作為已婚人士,你覺得這樣好嗎?”
“你是男的?”
“就算是女的也不應該過分感興趣,世道艱險人心叵測。”
“能說出這種話的人能壞到哪裏去。”
“輕信可不是一件好事兒。”
“卻也不是壞事兒。”
“你記憶中,都有些什麽,關于這裏。”
“一望無際的稻田,遠處的山脈,永遠孤獨的攀枝花樹。”
“我指人。”
“阿爽、瘋阿姨、美女、紅旗、傻蛋。”
“還有呢?”
“阿玉、不嘟、莊嬴珍。”
“還有呢?”
我搖搖頭。
“界限劃分得真清楚。”
“什麽界限?”
“沒什麽,你對他們都有什麽印象?”
“沒什麽印象了。”
“你跟阿爽怎麽認識的?”
“你覺得我是誰?你是如何判斷出來的?你又為什麽如此确信我就是你所認為的那個人?”
“剛開始不确定,就在剛才我确定你就是我所認為的那個人。”
“剛才?”
“你不是列出名單了麽?”
“原來如此。”自己把自己自然的排除在名單外。
“你都怎麽看他們的?”
“你不認識他們?”
“這與認識不認識無關。”
“你想從我的角度看看他們或者你想知道我眼裏的他們是什麽樣,是不是你想知道我眼裏的你自己是什麽樣,但是不便直說或者不想讓我知道你是誰,所以讓我說出對所有人的看法,因為其中也包含了你?”
“你要這麽想也可以,但是不是出于這樣的原因。”
“你眼裏的我什麽樣?”
“不管是什麽樣,一定跟你所認為的不一樣。”
“我認為什麽?”
“你認為你在我眼裏的樣子或者形象。”
“我認為過嗎?”
“不清楚。”
“我們一定認識。”
“好像是。”
“那你為什麽一直不承認?”
“我從沒否認過。”
“很奇怪我們居然沒有成為好朋友。”
“誰說不是。”
“曾經是?”
“也許在你心裏從來不曾是。”
“如果我們在以往的接觸過程中有過這樣的談話一定可以成為朋友,在阿爽死之後。”
“她死之後你就沒有朋友了?”
“可以這麽說。”
“我記得剛才你說了不止一個人的名字出來。”
“你想知道什麽?”
“你對他們的看法。”
“有意義嗎?”
“目前還不知道。”
“我說完以後你是不是會對我說點什麽?”
“會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樣的問題?”
“你會知道的。”
“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人類更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了。我有令你失望過嗎?不管你是誰。”
“沒有。”
“不可能。”
“真的沒有,我從沒對你有過高的期望,因此也就沒有機會失望了吧。”
“是嗎?聽起來你是我爺爺之類的長輩一樣。”
“你爺爺還活着呢。”
“你已經死了嗎?”
“說死了好像又沒死,說沒死又似乎死了,兩者皆可又兩者皆非。”
“你似乎很消極 。對了,該怎麽稱呼你?”
“随便吧。”
“怎麽能随便呢?如果不想讓我認出你是誰,那你總得有個代號什麽的,在這裏這麽久了,這是很有必要的。”
“你最好的朋友叫什麽名字?”
“阿爽。”
“那你就叫我阿爽。”
“她已經死了。”
“這原本就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想眼前這個人會不會就真是阿爽呢,但是阿爽沒有這樣的口才,她是一個語言很貧乏的人,喜歡用爽朗的笑表達情感,而不是用語言。而且阿爽死時還是個孩子,十二歲或者比十二歲大一點,也可能比十二歲小一點,她的年齡對我來說類似于一個謎,這個謎擁有一個連她自己都解不開的謎底,這樣的年紀哪怕換了一副軀殼,也無法說出過度成熟的話,而眼前這個人分明是個對人生有某種體悟的成年人。再則,死人是不會做夢的。
她/他是誰?
我希望她/他是誰?我問自己,我好像沒希望她/他能夠是誰,僅僅是想她/他應該是誰。
“你說,她是怎麽死的?”
那裏只淹死過一個人。
“不知道,聽起來很蹊跷。”
“如果我們跑到那時那刻将她救下來,會怎麽樣?”
“救不了的,歷史無法被改變,真實的歷史——也就是事情的本來面目而非人們的口耳相傳——是固定的。”
“也就是無論如何她都會死?”
“有人肯救就可以不用死——在這裏活着,用另外一種方式。但是在那個遙遠的現實中,她依然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其實人生沒那麽随意,可以任意改變,可以像做算術題一樣,不停的做,錯了用橡皮擦輕輕擦掉,或者翻一頁重新算,直到得到正确答案為止。真完美。我一直覺得做數學作業是世上最完美的事兒,不是說這件事本身完美,而是做這件事兒的過程會展現出一種完美特質,尤其是一個優等生遇到一道并不難解卻擁有複雜解題過程的題時,不停的嘗試不同的方式,不停的發現錯誤,最後驗證出最正确的方式得到答案。能夠擁有糾正錯誤的機會,而且這種機會無下限,那麽沒有什麽事是不會完美的,所以有些完美只能以其不科學的姿态存在于科學界。”
“在這樣一種狀态下談科學未免可笑。”
“确實。”她/他沒心沒肺的笑了起來。
“你生前也這麽喜歡笑嗎?”
“生前?”
“你沒死?”
“你死了?”
“好像沒有。”
“如果在這個世界,你有機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包括你自己的,但是這種機會只有一次,這次機會被輕易用掉了,就不會再有,你還會不會想要去救那個落水的女孩?你知道,這是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地方,什麽樣的意外都有可能遇到,包括危險,還包括你能否醒過去。”
“你說了,歷史是沒辦法改變的。”
“我是說假如可以改變的話。”
我沉默了。
這次我覺得她/他應該笑。可是她/他沒有笑。
人性有時候很殘忍。
“如果機會不止一次,但是無論你改變誰的命運,你的人生也會随之改變,你會去救嗎?”
“人生随之改變?”
“每當看到不谙世事的人說,自己做什麽事兒都與他人無關,總覺得說這話的人很天真,一個人活在世上哪能做到絕對的與別人無關,我們的言行舉止總會以我們想象不到的程度影響着他人的人生。即便什麽也不做的沉默着,也會對周圍的人産生影響,如果連沉默都會影響他人,那麽說的話做的事就更別說了,區別僅僅在于影響程度的大小,造成後果的好壞而已。連鎖反應——人與人之間最常見的關系,哪怕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死了個人,也會對整個地球産生巨大影響。假如這個女學生沒有在二十年前去世,那麽她一定會嫁人,當然她不一定就嫁給這個曾經在初中時期的熱戀對象,但無論她嫁給誰她終歸是要嫁給某個人的,如果這個某個人稱之為A,那麽,如果A的現任妻子是A1,假定短發女生沒有死,嫁給了A,會怎麽樣?A1就不會是A的妻子,她會成為誰的妻子?無限可能,這種無限可能,本身已經打破了目前這個社會的幾乎全中國人乃至全世界人的命運,它給了所有人另外一種可能性的無限組合,如果A1嫁給了C,那麽C的現任妻子C1就不可能是C的妻子,C1會嫁給誰?這是一個循環,而且這個循環以一個“8”的姿勢,躺在每個人的頭頂上,就像一頂帽子。所以我們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真的與他人無關嗎?與任何人都有關。人活着除了對自己負責,還應該對身邊的所有人負責,因為,大家的命運緊密相連,至于緊密到什麽程度,只能說是難以想象的程度。”
“你會去救嗎?”恍惚中又聽她/他問起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
“如果你去救了,你的愛人也許就不會是目前這位,而是另外某個無限可能的人,而目前的愛人或許會變成毫無交集的陌生人,有生之年說不定都不會聽說或者感知彼此的存在。你對你目前的生活很滿意的話……你,笑什麽?”
“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