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搬來之前阿爽家是這裏的首富,這種小鎮當時那年代能夠住磚房的沒幾家,基本都是土房,連政府大樓都是土房,兩層以上的磚房就更罕見了,那是個很直接的年代,連人們的壞心眼兒都是肉眼可見,跟現在不一樣,現在連善良都退縮到心靈最深處去了。有時候有種錯覺,放眼望去再也不會看見真實的東西了,打開電視全是虛假廣告,走進菜市或超市,雞蛋不是雞蛋,奶粉不是奶粉,酒不是酒,油不是油……

“怎麽認識的我不記得了,我們是同班同學,又是同一個小鎮的,認識是早晚的事兒,但是我連我們怎麽成為朋友的都忘記了,想想也挺對不住她的,或許她什麽都記得,如果她還活着的話,你倒是可以親耳聽聽她是怎麽說的,同樣一件事兒由不同的人來講述,會很自然的形成不同的版本,我一直也很想聽聽她的版本什麽樣,比如第一次看見我時,她眼裏的我什麽樣,印象好嗎,她聽見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當時給了她什麽樣的感受,她為什麽選擇我做好朋友,她看中我什麽,她最喜歡我身上的什麽優點,最讨厭我身上的什麽缺點,我做過最令她開心的事是什麽,最難過的呢?在有限的十幾年的短暫生命裏,曾經認識過我,對于她而言算不算寶貴人生中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兒。人有時候就是容易想太多,就像我。

“她是酒廠廠長的女兒,她家擁有遠近聞名的本市唯一的私人酒廠,現在很多小型的私人酒廠已經泛濫,我爸到現在都懷念他們家的酒,具體說來是懷念他們家那時候釀造的酒,現在阿爽去世二十年了,他們家的酒廠依然生命力頑強的存活在競争越來越激烈的市場中,釀酒的技術越來越高科技化,酒的質量卻越來越差。每天放學後我們都會溜進酒廠玩會兒捉迷藏,出來時總是有微醺感,院子裏經常堆積着很多發酵完的麥子,附近的養豬大戶們總會在傍晚開着拖拉機一車一車往家運,我們倆偷偷吃過好幾次那東西,味道很怪。我們第一次坐的車就是拖拉機,鎮上的學校要重建,來了很多人還有各種碎石機和運土的拖拉機等,沒事兒的時候鎮上的小孩兒們三五成群到工地上去玩,不太忙的時候,開拖拉機的師傅會把我們全抱到拖拉機的車鬥裏,讓我們坐在泥沙上面運到目的地,再一一抱下來,又讓我們坐着空車回去,再繼續坐在泥沙上面出發,阿爽第一次坐的時候,車開了沒幾步就吐了我一身,從此她再也沒坐過車,我坐了幾次後也沒再去了。

“她家後院種了一大片蘋果樹……

“她後來在其中一棵上吊自殺了……

“她總把死字兒挂在嘴上,并且有段時間,像着了魔一般,随時随刻都在尋死,就像一個□□的人在眼睜睜的等待一鍋即将煮熟的飯一樣的迫切而充滿期待,令人不可思議又困惑不已,她在那樣一個連死都找不到理由的年紀尋死覓活。十二三歲的年齡連什麽是人生都還沒來得及搞懂,怎麽就那麽一心一意的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你說愛可以殺死一個人嗎?如果愛可以殺死一個人,那麽不愛也許也可以毀滅一個人,尤其是母愛。

“她的媽媽長得很強壯,比她們家唯一的那頭母豬還壯,她的臉不是圓的而是扁的,可能是比較寬的緣故,看起來不太立體,身上的衣服講究而時髦卻總是風格一致,她在服裝上的審美像選工作服一樣忠誠,如果在幾千套服飾裏面找出一件阿爽媽的小背心兒,那是一件絲毫沒有難度的事兒。我很少看見她微笑,偶爾在不知什麽地方,因為什麽記不起來的原因,當她面對某些記不起來的人時,笑過那麽幾次,笑得毫無情感,那時候我忍不住想,這樣一個人該擁有一顆何等冰冷的心。

“這世上有那麽一種人,你找不到任何理由恨她,就跟你找不到任何理由來愛她一樣,你找不到任何理由來說她一句不是,就像你也同樣找不到任何理由來說她的是,能夠活成這樣真的是一門技術活兒,永遠沒有人能夠說出你的不是,雖然也說不出是,可是他們并不真正的需要被別人承認,他們唯一需要的是不被否認,而他們,做到了。

“我到現在都說不出阿爽媽的一句不是。她活得端莊而自克,忙碌又不忘自我打扮,洗衣,做飯,幫忙打理酒廠各種事務,養豬,養育子女,一切都井井有條。鄰裏關系和睦,從來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麻煩到周圍的人,也絕不輕易幫助他人……

“雖然她洗衣服用的是洗衣機,煮飯大部分時間是阿爽在煮,養豬也基本是阿爽在養,而對于子女的養育,她的子女們從來沒有少吃過一頓飯,少喝過一口水,也沒有少穿過一件衣服……

“她給阿爽買的衣服也堆積如山,可是阿爽從來只穿那麽一兩套,并且總是髒兮兮的,她不洗臉,不洗頭,甚至我從沒見她梳過頭,每天早上我去叫她起床一起去上學時,她總是直接從床上蹦起來,用一根髒得已經看不出原始色彩的發帶将頭發直接綁成兩根淩亂的馬尾,順手扯起書包,再給語文老師把酒瓶灌滿就出發了。

“周圍的鄰居總說阿爽生在福中不懂享福,甚至阿爽死去後人們都紛紛表示對她的離去絲毫不驚訝,覺得阿爽投錯了胎,沒有享福的命偏偏生在富貴之家,這是真真兒要折壽的,很多人都表現出早就猜到這種結局的淡定。這麽看來如果阿爽不死,反倒是出人意料的。

“‘如果不是她命裏不該享不屬于她的福,為什麽那麽多堆積如山的漂亮衣服她不穿,那麽多寬敞明亮的房間空着她不住偏要住樓梯下的暗房,家裏那麽多瓶瓶罐罐高級洗面乳她不用,整天髒着一張臉,沒有人阻止她享受生活,是她自我選擇活成那樣兒,是天意’,常常聽到人們這麽說,尤其是在她死後,人們比在她活着時更喜歡提到她。每每提到她講到她的故事的時候,人們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訓誡、警醒,催眠自己欺騙身邊的人,不要去争取看起來是屬于自己的東西,要順應天命,順從大自然的法則,做一個平靜而缺乏欲望的人,如若不然,便是阿爽的下場。

“‘阿爽到人間走了一回,欺騙了阿爽媽的母愛,然後用死亡傷透了這個完美女人的心,真是絕情絕意’。鄰裏之間不少婦女同情阿爽媽的堅強,‘她自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淚,所有的苦往肚子裏咽,實在了不起’。

“那是一張沒有喜怒哀樂的臉,該笑的時候從來不笑,該哭的時候從來不哭。為什麽這個地方的人總活得這麽奇怪,大部分人在不該笑的時候笑,在不該哭的時候哭,小部分人在該笑的時候都不笑,該哭的時候也不哭。

“一切都只不過是阿爽的隐忍和抗争的必然結果。

“如果她沒有那麽多的事情需要做,我想她會穿那些漂亮衣服的,洗碗,煮飯,養豬,收拾家,全都是又髒又累的體力活兒,哪怕換上一身兒新衣服,一天下來估計也得換洗了,再加上忙完這些她還得跟我出去玩會兒。與其天天換洗,不如就穿那麽一身兒,身上的衣服褲子太髒了,便沒有心情再保持臉和手的幹淨,到最後她就活成那樣兒了,人累到某種程度,必定索性活成最差的狀态,讓一切定格無須更差。這些是長大後回過頭來想,才想明白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每當我回到家,看到一碗熱飯,以及打理得幹淨整潔的櫥櫃,折疊整齊的衣服,散發着洗衣粉香味的床上用品,脹鼓鼓的随時準備着拿出去扔掉的垃圾袋以及我媽那雙長期接觸水而略顯粗糙的手,我都明白她為這個家庭奉獻了什麽,她是何等的盡職盡責。

“全天下的家庭婦女都這個樣兒吧,她們在人們的理所當然中理所當然的默默忙碌着。當我随便望向某扇窗,我覺得我幾乎可以看見一個母親要進屋收拾打擾了孩子玩游戲而遭受的白眼跟不耐煩,當我随便再望向另外一扇窗,我似乎可以看見阿爽站在漆黑的屋裏,趴在窗戶看着對面那扇窗。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愛是理所當然的,沒失去過的人永遠不會懂得未曾得到過的人的渴望,可悲的是部分沒有失去過的人永遠也沒有機會失去。你說,從來不曾得到與永遠沒有機會失去,兩者,誰更可怕?”

“從來不曾得到。”

“我覺得是永遠沒機會失去。

“阿爽自殺過好幾次,都沒有成功,阿爽媽說‘有種就自殺成功一次,別畏畏縮縮不厭其煩的演戲’,然後某一天,當阿爽煮好飯叫父母吃飯後,說自己去上廁所——他們家廁所在蘋果園的另一邊——然後就帶着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阿爽媽邊吃飯邊靠在二樓的欄杆上朝蘋果園的方向望,這是她的習慣,也許是欣賞風景,邊看美景邊吃飯,閑情逸致,然後她看見一個人挂在他們家的蘋果園裏,她連忙大喊‘快來看啊,快來看啊,有人上吊自殺了’,左右邊的房子挨得挺近的,她站在二樓幾乎可以看見左右兩家的院子,午飯期間基本都在家,聽到阿爽媽的聲音後,趕來了好幾個人,大家站在阿爽家二樓的露臺上,靠着欄杆七嘴八舌的讨論着‘那是誰啊’,‘為什麽在那裏上吊’,‘男的女的’,‘這麽不吉利怎麽跑別人家蘋果園上吊’之類,後來一位眼神較好的人突然說‘那個人看起來很像你們家阿爽啊’,阿爽媽直搖頭‘不是不是’,越來越多的人說那看起來就是阿爽,當人們跑過去一看,果然是阿爽,剛斷氣。

“這世上最懦弱的抗争,便是逃離。

“她總是笑得那麽燦爛,仿佛她沒有這樣一個家庭般。

“聽說一個人生前跟誰親近,死後她的靈魂就會跟随在對方身邊,我一直想,如果迷信可信,科學不科學,那麽阿爽的鬼魂應該是跟在我身邊的。

“阿玉家住在那座山的山腳下,不嘟和莊嬴珍家住阿玉家對面。”我指着最遠的山盡頭說,那裏有綿延起伏的衆多山脈,不知道她/他是否明白我指的是哪座山。

“我跟阿爽周末漫山遍野的玩兒,機緣巧合跟她們碰見然後成為了好朋友,持續的時間只有三四年,我不知道跟她們之間是否是真摯的友情,至少跟阿爽是不能比的。但是現在想想她們比後來長大後我所接觸過的大部分人都真。

“他們仨都沒有讀過書,像她們那樣終身得不到教育的山裏娃挺多的,別說是二十年前,哪怕是現在,九年制義務教育普及了,仍然有很多貧困山區的孩子上不起學。如果你沒有真正接觸過,這一切聽起來就會像天方夜譚般不真實,因為你滿心滿眼都是城裏的高樓大廈豪車名宅,你的心早已被你的眼睛所欺騙蒙蔽,讓你以為這個國家的實力或者整體水平再怎麽差也不會差出你的想象範圍以外去。就像當你坐在家裏面想象外面的世界,你覺得再好也好不出你的想象範圍以外一樣,只有當你有機會實地走出去并接觸到真正的好,你才會欲哭無淚的發現,原來你所滿意的一切,只是別人腳底下的最差狀态。永遠不要給任何東西帶上自己無知的限度枷鎖,這世上的好與差都沒有特定限度,就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一樣。無知的人總喜歡說這不可能那不可能,什麽都不可能,之所以不可能是因為他們目光和閱歷乃至人生經歷的局限性,讓他們覺得一切都有限度,所以一切事物在這個限度裏面就成為了可能,不在這個限度裏面就變成了不可能。而真正的世界,不以任何人的閱歷經歷乃至目光而伸縮,它總是以它包羅萬象的姿态存在着。人們總喜歡說,這個大家有什麽樣的風格,那個文豪有什麽樣的風格,所謂風格仍然體現了一種局限,一個人的作品或者成績正因為有它的局限性,才形成了所謂的風格,如若沒有局限性,便沒有所謂的風格可循,因為變化多端,無根無跡,博大寬曠,只有單一的東西才能形成特有的風格。一切的風格,只不過是阿爽媽的一件小背心兒而已。

“不嘟和莊嬴珍是姐妹,不嘟比莊嬴珍大幾歲,具體大幾歲忘記了,也許很多年前還記得,如果她們曾經說過的話。不嘟是個聾子。她們倆姐妹的名字蠻奇怪的,也許小時候喜歡嘟嘴,或許因此而得名,這是我和阿爽的猜測之一,她們的爸爸不姓莊,所以莊嬴珍的名字來源至今是謎,隐約聽誰說起她的幹爹姓莊。某些農村地區一個人會有兩個正式名字,一個随父姓,一個随幹爹姓,幹爹在四川話裏,也叫保爺,認保爺的風俗以前□□十年代蠻流行的,現在是否還在延續就不得而知了,自從上了大學後,好像開始變得無知起來,對很多風俗習慣或者平常事物有了陌生感。說不上來是一種進步還是倒退。聽說曾經不嘟爸爸家是那個村的首富,但是她爸爸嗜酒如命,後來酒精中毒引起精神錯亂,總在半夜醉醺醺回家時不小心燒掉自家房子,連續燒了三四次以後一貧如洗,窮得揭不開鍋。

“不嘟的媽媽長得賊眉鼠眼的,眼睛很小,嘴也小,整張臉尖嘴猴腮的,看起來很滑稽。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輩子沒有拿過別人一根針,在最窮苦的時候表現出了對不嘟爸爸的寬容與接納,并用雙手辛勤勞作養活了整個家,每當我看見她挺着瘦小的腰板在地裏輪着鋤頭忙碌的時候,總覺得命運在她的容貌與品行之間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聽說不嘟是小時候發了一場高燒,把耳朵給燒聾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從幼稚到成熟的成長過程,在思想和行為兩方面。沒有人生來就谙世事,只不過有些人在自己的成長中徒勞的無法成長,而有些人拒絕成長,還有一些人選擇性的成長,但是你并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直到有人告訴你或者你自己發現為止。我小時候也曾心懷惡意的搞過很多惡作劇,其中包括欺負不嘟,如果是現在,我一定不會容許自己去欺負一個殘疾人,可是那時候無知而幼稚并且也擁有作為一個孩子所特有的殘忍。

“不嘟的耳朵不屬于完全聽不到的類型,偶爾她也聽得到雷聲,平時說話的時候如果提高聲音盡可能用自己的嗓子所能發出的最高分貝說話她也是隐約可以聽見的。那天也不知道怎麽來的興致,突然想捉弄她一下,就對莊嬴珍和阿爽說我們把她的布娃娃搶走然後藏起來,我是當着不嘟的面說的,提建議的時候我面對着不嘟和莊嬴珍背對着阿爽而站,所以當我說出這話後沒看清阿爽的表情,也來不及聽她說話,反對或贊成,就被不嘟當場點破了。我非常吃驚,忍不住大聲問她怎麽知道的,她說她看我嘴型知道的。這給了我狠狠的打擊和教訓,從此以後不敢輕易欺負任何看起來弱小的人,長大後慢慢懂得那是可恥的卑賤行為,現在想來偶爾覺得很慚愧,偶爾因為時間太長加上被回憶的次數太多,時間長或者次數多到令自己麻木而沒有了感覺,回想這件事時的感受視當時的精神狀态而定,精神越清醒越難受。被點破後我立刻就把這件事給遺忘了,或者說是去核桃林蕩秋千的興奮勁兒将這件事兒給擠掉了,然後我們四個一起到亂石崗旁邊的核桃林裏去玩捉迷藏跟蕩秋千。

“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我提議捉弄不嘟時,莊嬴珍站在她身邊直點頭。我絲毫不懷疑她對自己姐姐的愛,但是,很多時候無知或者無心會犯下很多傷害與背叛,并且我們無法挽回也不能為之負責。

“所謂的蕩秋千,與秋千無關,那裏的地勢高低不平,而且還有很多大小不等的石頭,我們經常站在一塊較大的石頭上或者地勢較高的坎兒上,抓住某條粗壯的樹枝跳下去,讓腳碰到地面,然後又被彈回原來的位置,再跳下去,再被彈回來,這樣重複着玩兒。就這樣玩了整整四年,直到小學畢業。

“那時候挺容易滿足的。

“我那麽對待她,可是她卻對我忠心耿耿,我記得我只是将家裏面的糖帶了七八袋給她和莊嬴珍還有阿玉,從此以後無論她有什麽凡是可以吃的,總會給我留一大半,不知道聽力不好的人是不是更能察言觀色,因為聽力不靈敏所以眼睛比較好使,因為需要更依賴眼睛而生存,所以将它鍛煉得更敏銳,她總能比別人先看出我對什麽東西感興趣,所以只要我對某朵花或者某個野果子之類流露出一點向往或者喜愛的神色,她立刻就去把它摘下來然後捧到我面前,不停的大聲說‘給你,秦幽,給你’然後傻乎乎的笑,好像她也跟阿爽一樣挺喜歡笑的,但次數沒有阿爽那麽頻繁,而且她的笑基本出現在每一次給了我某樣我喜歡或者她認為我喜歡的事物之後。

“阿玉和莊嬴珍分的糖果比不嘟多,她們在道過謝之後便又恢複到平常的樣子,我覺得她們才是正常的表現,我是指不嘟她大可不必這樣,幾袋糖果而已,我家裏面有好幾箱,那幾袋連百分之幾都不是,她的那種感激之情讓我有種受寵若驚感,仿佛得到了不該得的東西,或者得到了比想象中更貴重的東西一樣。不自在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慢慢習慣了,習慣了她的好。終身難忘。也許她也算是我的朋友吧,只是阿爽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太重,重到不會去想其他人算什麽,只要提到朋友倆字,自然而然覺得那是阿爽的專屬。現在靜下心來看看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情感,我想,不嘟應該是我的朋友。至少在我心裏面她跟阿玉和莊嬴珍不一樣,盡管我對待她們的态度沒區別,但從內心深處而言,在情感上是有差的。一個人的好,我們都分得清楚,關鍵只在于我們願意或者不願意将它說出口而已。

“這年代負責任說話的人不多,大部分人的口才都很好,只是似乎很多時候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就像此刻的我自己。雖然回憶這些回憶得條理蠻清晰的,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心裏挺亂的,你信嗎?回憶一個人的好,是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當你永遠失去了跟這個人接觸的機會。一個人的不好,可以不計較,只要不計較就什麽都不是或者什麽都沒有了,但是一個人的好,我們不能不在意,或者無法不在意,它會以懷念的方式永生折磨人。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三個人是會為了我而不顧一切的,哪怕犧牲自己,足夠了。”

“哪三個?”

“阿爽,不嘟……”

“還有一個呢?”

“有時候我會想,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年代,是一個幼稚的年代,在這個國家的發展史上是史無前例的。沒有思想家,沒有哲人,沒有學者,沒有讀書人,放眼望去,全國各領域皆流氓土匪。□□毀掉了一切。從那以後,還剩下什麽?

“只要願意客觀的看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時候真正死去的是什麽了。

“我覺得我不了解莊嬴珍,就像不了解阿爽媽一樣,當然,她比阿爽媽和善多了,玩游戲時也蠻契合的,她相對而言話較少,我基本沒聽她說過一句廢話,好像總是在該說的時候脫口而出,在不該說的時候沉默不語,她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多說一句話就累贅了少說一句又不夠,她是個文盲,卻給人一種知書達理的感覺。認識四年,我永遠猜不到她心裏想什麽,只要不嘟皺皺眉頭阿爽輕輕咳嗽,我閉着眼睛也能知道她們要幹嘛。對于阿玉,多猜幾次,也多少能猜出一點她的想法,唯獨莊嬴珍不一樣。

“她總是和善的站在不嘟身邊,令人害怕。

“如果你問我,誰是莊嬴珍,我只說得出她姐姐叫不嘟,她爸爸是個酒鬼,她媽媽是個大善人,她們家原本家境殷實後來被酒鬼爸爸燒光。

“阿玉是個大美人,這世上最美好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在她身上,我這輩子再也沒看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我經常會看着她的臉發呆,想着老天怎麽就給創造出這麽一個人呢。美得讓人合不攏嘴。可惜了,如果受過教育,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呢。給她們仨提過建議,讓她們去上學,但是她們并不樂意束手束腳的坐在教室裏,我以為人人都會羨慕有機會讀書的人,在那樣艱苦的年代。原來不是。

“阿玉的年齡比我們都大很多,那時候她應該至少十六歲了,女孩子的年齡有時候挺好推測的,發育狀況和生理特征之類,身高也是一個依據,在那個營養不良的年代,沒有人能夠戰勝時間茁壯成長。

“阿玉的愛情給我們增添了很多樂趣和刺激,每一次幫助阿玉撒謊掩護她和男朋友約會都充滿了在一線戰場戰鬥般的緊張與随時被阿玉爸發現而英勇就義的偉大感。

“阿玉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症留下後遺症,腿腳不靈便,所以第一段戀情在談婚論嫁期間無疾而終。後來的幾段感情也是如此。阿玉的爺爺曾經是大地主,聽說地主都會在家裏種上成片的鴉片,阿玉家也不例外。阿玉家背後是一大片原始森林,附近挨得較近的是河對面的不嘟家,整座山方圓好幾百裏處鮮有人煙,但是阿玉的爺爺總是背着一杆槍在屋後轉悠,守護着屋子與森林之間的那片鴉片。

“五顏六色,絢爛得刺眼,像她家的後花園。

“我們五個偷偷跑進去玩過好幾次,被阿玉爺爺發現了,嚴重警告我們不許再去,不然如果收成不如往年就找我們的家長賠償,之後我們不聽威脅又去了幾次,阿玉爺爺發威說如果再去就開槍了,打死不負責任,因為我們是小偷,是采花大盜。第二天我們又去了,沒一會兒只聽阿玉爺爺大吼一聲,接着響起‘啪’的一聲,我們被吓得四處逃竄,把裏面踩得更嚴重。在狗洞附近被阿玉爺爺堵截,他笑得合不攏嘴,說剛才只是放了只鞭炮而已,把我們吓得屁滾尿流的,就這膽兒還敢去他的地盤搗亂之類,最後說這次只是警告,如有下次就是真槍實彈了,雖然事後知道了那只是鞭炮但是當時被吓的心情是真的,從此以後再也不敢再去搗亂。每當遠遠坐在山頭上盯着阿玉爺爺的後花園,總覺得無比向往。長大後才明白,美麗的花朵下面隐藏着什麽樣的罪惡。

“阿玉說她想離開那個家,可是沒有人願意娶一個沒有勞動力的人。

“很多年後不嘟的媽媽累死了,阿玉接替了不嘟媽媽的位置,她如願離開了那個家。

“不嘟和莊嬴珍都分別嫁了人,聽說不嘟過得不幸福,不知道莊嬴珍後來怎麽樣了。有人說不嘟餓死了,也有人說還活着,只是離了兩次婚。”

“餓死?怎麽可能。”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別說十幾年前,就算是現在,你能肯定沒有人會餓死嗎?

“在認識不嘟以前我從沒吃過魔芋,這東西也不罕見,可能是家裏有誰不喜歡吃,爸爸或者媽媽?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對父母在意的太少了?在不嘟家院子裏看見過好幾棵不嘟媽媽種的魔芋,不嘟說那是魔芋,非常非常好吃,當她說非常非常好吃這六個字的時候,她吞了吞口水,眼裏有那種期盼它們快快長大的渴望,我到現在都記得她嘴角的那一抹白色泡沫,不知道是口水還是什麽。這幅畫面,讓人忍不住想流淚。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只有機會生活在貧困的家庭或者富裕的家庭——我所說的這種貧窮不是普通的貧窮,富裕也不是普通的富裕,很多地方貧富之間差距很小沒有特別明顯的距離,不是指這種意義的貧富,而是那種貧窮到幾乎可以無米為炊,是那種富裕到極盡奢華的地步——如果,我指如果,如果有那麽一個人,生活在那種富裕的家庭裏,同時又有機會體驗到那種貧窮,實實在在的感受而不僅僅是聽說而已,那麽內心一定會為現實所震撼。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的貧困人家的孩子,當有人向你提到別人的富裕,或者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境優越的孩子,當有人向你提到別人的窮困時,你最多說一聲‘哦,原來這麽好啊’或者‘哦,原來這麽慘啊’,卻不會有任何深層的體會。見過真正的貧窮,才會懂得真正的富裕,體會過真正的富裕,才能明白真正的貧窮。見識過最好的,你才知道那些差的究竟有多差,見識過最差的,你才知道那些好的到底有多好。但多數人基本都活在不差與不好不窮與不富之間,聽說着或者猜測着好與差貧與富。

“體會過饑荒或者看見別人經歷過饑荒的人,一般都會活得包容而謙卑吧,我一直這麽想,因為更加懂得生存不易,看得到生命的尊嚴底線,乃至人生的意義,不太會為雞毛蒜皮而計較與憤怒。如果連饑荒都不能那基本也沒有什麽事物能讓人學會豁達了。

“人的一切行為與思考能力全部建立在活着之基礎上,也就是一個人首先要活着,才能去思考去行動,沒有吃的肚子不被填飽無以成活,吃是一個人活着之根本,當你還在為吃的頭破血流的時候,你就不能被稱之為人,只能是一個動物,只有解決了吃的,有了思考的能力,才能被稱為人。當你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之後,你的思想才會有擴展而來的各種思考,比如思考得與失,雞毛與蒜皮等。當你解決了吃穿的問題,有體力和精力思考點低級的精神層面的問題時,你是普通人;當你滿足了吃穿以外還滿足了住行,開始思考并學習點中級的精神層面的問題時,你就是比普通人好一點的人;當你滿足了吃、穿、住、行後開始思考學習一點高級的精神層面的問題,并且有能力研究別人的某些言論乃至理論并能夠對之進行判斷,區分出好的和不好,剔除不好的,對好的加以應用乃至發揚,你就是‘學者’或‘家’,比如文學家,思想家,哲學家之類;當你能在沒有滿足(或者滿足了)住與行的情況下(也就是物質可以忽略不計的情況下)——換言之,你過着普通而平凡的生活,也許你只是衣食無憂,也許你家財萬貫,也就是你是個可貧窮可富貴的平凡人,當然,大多人不會認為富貴之人是平凡人,但實際上他們是——跨越掉人生的一切去探尋最高層次的精神領域或由之所創造出來的某種領域并且得到一定的成果然後以某種形式表達出來,比如文字、圖像、聲音等,那麽你是‘大家’。人生就像玩游戲,或者像做數學題,一級一級往上升,你能升到哪一個級別,除了靠天賦就是靠體悟,你體悟到什麽就能破解哪個級別的人生謎題。絕無作弊的可能性。因為你說的話,你做的事,你整個人的表現,就是你的答案。當然,一個人一輩子說的話做的事也蠻多的,不是指說的每一句話展現的每個行為的總和與整體體現,而是指在特定時候的特定态度表現出來的胸懷、氣度和學識與修養以及由此展開的思維的寬廣度與包容度。

“真正的‘大家’是很少的,比偉人還少,有時候偉人靠機遇,比如軍事偉人,沒有戰争就沒有成為偉人的可能性,而‘大家’,有沒有戰争他們在那個領域行業的真才實幹都會真實存在。人們常說時勢造英雄,當然,時勢有時候也造人才,但是文學和科學等領域是這個世界再怎麽發展,人類再怎麽變遷都會存在的。

“傻蛋,應該說是個傻子,不知道他是否有親人或者家,每天都會看見他在街上晃悠,但晚上卻不露宿街頭。長得虎頭虎腦的,身體強壯,中等個頭,年紀四十左右,長着一小撮胡子,沒見它長長過,好像永遠保持着同一個長度,偶爾會從一些不良人士那裏學來幾句下流話,還會趁人不注意摸年輕女人的屁股。經常被人叫去做幫工,給他一頓吃的。

“紅旗是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估計七十歲,他總是在一條固定的泊油路上來回走,肩上扛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條破了的紅色秋褲,身上穿着軍裝,軍裝裏面塞着厚厚幾層各種類型各個季節五顏六色的衣服,夏天也依然如此。聽說曾經是個軍人。不知道從哪裏來要到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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