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驚魂(14)
山際映現第一抹光色,雲霧纏繞半山腰,山風凜冽。
“咚咚…咚…咚咚咚…”
“誇嚓…誇嚓誇嚓…誇嚓…”
迷霧中,一行人敲着鼓,打着镲,戴着一張惡鬼面具,擡着雞鴨豬等食物緩慢的朝山上行去。
莫小冷的雙手被反捆于背後,推搡着往前走,慘白兮兮的臉色下是淡到極致的憔悴。
徒步上雪山極度危險,可這些村民依舊不管不顧,這場祭祀猶似既定,且無法抗拒。
祭祀地點在半山腰的一處較為寬敞平坦的空地,約三米長,兩米寬的巨型石塊灑滿了白雪,兩旁還有兩根四米長的石柱,頂端部分刻着彎曲的鬼圖畫,系着的鮮紅的布穗被凍得僵硬,分外驚駭無情。
村民掃去石塊上的積雪,将幹草木柴丢進兩旁支起的火盆,沒一會兒,火焰戛然而起,溫暖了些許此地冷酷的氣氛,卻更為可駭。
祭品依次被擺放在祭臺前方,兩個村民将莫小冷押到祭臺上,雪浸潤過的石頭萬分冰涼凍骨,她一動不動地躺在祭臺上,望着陰沉沉的天,冷靜至極。
在段河清的主持下,高三爺帶領衆人跪拜,嘴裏念叨着息怒,保佑等之類的胡話。
莫小冷悄然坐起身,周身虛脫得沒有力氣,她現今血糖很低,滞重的眼皮戲谑着她的反抗。
“她不會原諒。”
正磕頭的村民們倏然一驚,都擡頭怒瞪,“胡說!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人相食,心自恐。”
高三爺攀着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你果然都知道了。”
“惡鬼在你們心裏。”
“你不懂!如果祖先當時沒有活下來,不可能有我們,更不可能有今天的封嶺村!”高三爺取下鬼面具,露出躁怒的老臉,“她們是為今天封嶺村的繁榮犧牲!”
莫小冷淡掃他一眼,“死的可以是你。”
俄頃,她的視線移到其餘村民身上,“也可以是你。”
“也能是你!”高存義站起來,撿起地上的砍刀就跑上去,将莫小冷摁在寒涼的石塊上,“我現在就殺了你,以你血祭奠封靈山!”
“你的女兒死在這裏。”
“你…!”他舉起砍刀,鋒利的刀刃閃着寒光,“她是為了封嶺村死的!”
“等等!”段河清大喊。
“高存義!”
一聲怒喊叫停,一個削瘦的人影站起來,邁着蹒跚的步子,那人取下面具,将其随意地丢棄在雪地裏,憔悴的面容結滿悲痛。
“玉珠就是這樣被你們殺掉的吧…”
聞聲,高存義募地停下刀,愧疚與哀傷在心間鋪開,“秀梅,我們的女兒在祭祀前就已經死了。”
“陳秀梅你想鬧什麽!”高三爺氣急了,“給我回來,別誤了祭祀!”
“秀梅姐,快回來!”葛秋娥喊道。
“你在幹什麽!別毀了祭祀!”
“……”
陳秀梅搖搖晃晃地走到高存義跟前,全然不理身後的憤吼咒罵。
“你說謊,玉珠當時根本就沒有死。”陳秀梅顫抖着雙手,兩行淚珠從眼眶滾落下來,“囡囡當時一定很疼,很害怕…”
高存義放下刀,用力推搡她的前肩,“你現在發什麽瘋!給我滾回去!”
“瘋?”
陳秀梅挑眉自嘲一笑,擡眼露出陰狠的笑意,下一瞬,她掏出腰間別着的小刀用勁刺進他的右胸,疼得高存義嗷嗷大叫,砍刀應時掉落在腳邊。
下面的村民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得驚在原地,而高存義則痛苦地捂着傷口,怒罵聲不斷,“陳秀梅,你這個瘋婆子!你想死嗎!”
“我是瘋了!”陳秀梅踢開砍刀,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以此挾持,“高存義,那也是你的女兒!你怎麽能将她活活殺死!”
葛秋娥看着臺上幾乎瘋魔的陳秀梅,驚愣不已,“秀梅姐,你這是在做什麽?”
“陳秀梅,你在做什麽!趕緊下來!”高存鋒大吼。
“對啊,你快放開高存義,下來吧。”
“這又是鬧哪樣?”
莫小冷得以解救,她從容地從石塊上坐起來,陳秀梅一看到她,兇狠的神色乍然變得柔和憐愛,“囡囡別怕,媽媽不會讓這些壞人傷害你。”
“我不是你的女兒。”
她的臉色瞬間煞白,悲痛,自責,悔恨等情緒一一劃過她的面容,最終停留在憤恨。
高存義不敢再嚣張,驚懼又小心翼翼地撫慰身後的人,“秀梅,你這是幹什麽?玉珠死了我也很傷心,等祭祀結束,我們再一起去給她上香,燒點紙錢?”
“高存義,你瘋了嗎?”陳秀梅微仰頭,呲呲的大笑起來,“囡囡已經死了,燒紙上香有什麽用?她看得見,聽得見嗎?”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跟你說過了,玉珠是病死的!”胸口的血止不住,他的面色寡白許多,幹幹的嘴唇戰栗着訴說乞求,“秀梅,你,你先放開我,行嗎?”
“不是!”陳秀梅激動地抖擻着手,刀刃很快就劃破了他的皮膚,留下一道細小的紅痕,“你自己都不知道吧,這還是你喝醉酒告訴我的!你說,玉珠當時其實還有一口氣,但還是被高明東帶來這裏,獻給什麽惡靈?高存義,你明明知道,你知道玉珠沒有死!她也是你的女兒啊,你怎麽能這麽狠心!”
高存義的臉一變,絞盡腦汁地解釋,“我那是喝醉酒,胡亂說的!你別信了!”
陳秀梅不聽他解釋,怒視高三爺,“你也知道!是高存林,高存田把囡囡擡上來的!是你們害死了囡囡!”
莫小冷淡定地睨着情緒尤為激烈的陳秀梅,“是你殺了他們。”
衆人大驚,特別是高大海,更是盛怒地上前幾步,“陳秀梅,當真是你殺了我爸我媽!”
陳秀梅昂頭大笑,尖笑聲回蕩在山間,讓人毛骨悚然。
“只可惜高存田自己摔死了,讓他死得那麽便宜。”
高三爺勃然大怒,“你為什麽要殺他們!他們哪裏得罪你了!”
“要不是高明東,囡囡怎麽會被選為祭品!是他害死了我女兒!”陳秀梅拽緊刀柄,半眯起眼冷森森一笑,“我恨啊,不能親手殺死高存林,不能替囡囡報仇了。”
高大海隔着三米遠,拳頭戰抖着憤懑,“你為什麽要殺我媽!”
“她老是跟我炫耀她的女兒,多麽好,多麽孝順,嘲諷我沒有女兒,囡囡死得早…她該死!她那麽愛說話,我就讓她以後都說不了!”
“你這個瘋子!我要殺了你!”
高大海欲沖過去卻被其他人使勁拽住,“高存義還在她手上,先別過去,要是惹惱她…”
“高存義關我屁事!”
高存義感受到頸部的疼楚,雙目飽含哀求,“別過來!求求你們,別再過來惹她了…”
“操!”
高大海被牽制住,掙脫不出,只能低罵一句排解心中的怒火。
莫小冷清淡的嗓音幽幽插進來,“你有幫手。”
陳秀梅一愣,而後無謂地笑了下,“是,他也想找他們報仇啊。”
“迷藥。”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藥,他只是說捂住口鼻,他們短時間不會醒過來。”陳秀梅似乎來了興致,亢奮地講述起自己的行兇過程,“我知道高存義在高明東家裏喝酒,等他們喝的差不多了,我偷偷過去,高明東的兒子剛好不在家,老天都助我。”
“我用那個藥讓他們睡得更沉,砍下高明東的頭時,你就在邊上睡着呢。”陳秀梅在高存義耳邊陰恻恻一笑,直讓他膽寒,她的眼角閃現一抹快感,“我怕太快被你們發現,還專門穿了件雨衣,穿着高明東的鞋,怎麽樣?我很聰明吧。”
“雨衣就在那日你背的白菜下。”莫小冷輕語。
“是,上面沾了不少血,不好洗,我只好把它藏在背篼裏,反正你們也不會翻開找。”陳秀梅無所顧忌,大方地告知,“現在,那件雨衣還在菜窖裏藏着呢。”
“離開高明東家,你遇到了費勝雲。”
“沒錯。”陳秀梅望着臺下惱怒又傻楞的衆人,譏嘲地冷笑,“還記得郎秋紅嗎?”
高三爺一怔,松垮的眼皮下是早已怨憤非常的眼珠,“你想說什麽?”
葛秋娥怔楞在原地,面具下的臉湧現出焦急,手指更是慌張無措的揉搓一團。
“除了幾個知情的,村裏大多人都有點感覺到,郎秋紅是怎麽死的,你們很清楚。”陳秀梅貼近高存義的耳郭,濕潤的熱氣此時散發出陰寒,“她不是被你們強/奸,才會上山尋死嗎。”
高存義背脊一凜,由內而外的張惶,“你胡說!你這個瘋婆子!”
“我是不是胡說,你們自己清楚。”
“夠了!”
“沒夠!”陳秀梅渾然不管高三爺的震怒,自顧自的又說起來,“我知道,費勝雲一直把郎秋紅當作女兒,可他不知道他的女兒被這些人渣的侮辱,還一直為你們守着這根本什麽都不是的破山。他跟我是一樣的,都想替女兒報仇,所以我跟他說了之後,他想加入我,跟我一起複仇。幸好有他,殺死杜燕,我才能那麽容易。”
聽到她提及母親,高大海壓不住憤恨,“我媽不過是愛多說幾句,你竟然就因為這個殺她,你這個瘋子!”
“她該死!高存田我沒殺死,就殺她解恨!那晚開完會,我等高存義喝醉後,就出門去杜燕家,老天果然很眷顧我,當時就杜燕一個人在家。”陳秀梅笑得瘋癫,眼睑處的笑紋未曾消失過,“等到她開門,我就用藥迷暈了她,跟費勝雲一起把她拖到村口,割掉她舌頭時,她醒了,吓我一跳。”
陳秀梅說着便露出一個害怕的神情,而後又‘哈哈’笑出聲,“她說不出話了,哭着求我饒過她,我怎麽能放過她呢?好不容易逮到的機會呀。看着她在半空中掙紮,慢慢沒了動靜,終于死了,好開心啊,以後都不用再聽她說話了。”
莫小冷淡然一視,“你手背的傷是被她抓的,手心有繩索摩擦的痕跡。”
聽言,陳秀梅下意識瞟了一眼手背的擦痕,“你觀察的真仔細,難道你早就知道是我殺了他們?”
“你不會将高明東分屍,最多砍下頭。”
這不符合她對陳秀梅的側寫,所以她只是懷疑。
陳秀梅彎起唇,眼底流溢出欣慰和喜愛,“囡囡,你真聰明。我起初是不打算把他砍成幾塊的,但那個人說這樣才解恨。對呀,這樣你才能不氣,他們把你害死,我要讓他們嘗嘗比你更多的痛苦。”
她已經瘋了,半瘋半醒,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誰,又是死是活。
“給你藥的人。”
“是呀,你認識他嗎?”陳秀梅細聲細語地扣問,語氣柔得宛然在寵溺,“囡囡,媽媽覺得他不是好人,別跟他玩在一塊。”
“你被他利用了。”
“媽媽沒有!”陳秀梅緊忙搖頭,将眼光對準其他人,驟然變得陰狠譏屑,“你不知道,他們為了不讓村裏的髒事洩露出去,把高存槐兩口子給活活燒死了。”
高三爺的手抖得厲害,“陳秀梅,你閉嘴!”
“我為什麽要閉嘴,我又沒說錯。”陳秀梅無所謂地用刀抵了抵高存義的脖子,“高存義,我沒說錯啊…是你,高存林,還有高存田強/奸了郎秋紅!”
“對對對,你沒說錯。”右胸的刀傷仍款款流着鮮血,疼得他直打哆嗦,他的雙唇已無血色,“秀梅,我們放下刀,好好談談,行嗎?”
陳秀梅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成蘭是個好妹子,看到我一個人沒幹完活,時常來幫我。存槐也是個好弟弟,有時瞧見我背着東西,還會過來幫我背。他們是好人,是村裏難得的好人,可就是這樣的好人,被你們…被你們這些混蛋殺死了!”
驚呆的葛秋娥,忍不住問:“為什麽要殺死成蘭兩口子?”
“還能為什麽?”陳秀梅嘲諷地笑了笑,可下一秒眼底漫開愧疚,“說起來,也是我害的他們。是我不小心把郎秋紅的事告訴成蘭,存槐本就對祭祀有異議,他想告訴警察,是想讓郎秋紅安息,也是想結束這個荒唐的村子。”
高三爺杵着拐杖踏出一步,“荒唐?我告訴你什麽叫荒唐。高存槐身為封嶺村的人,竟然為了個外人,還是個死人想毀了村子,這叫荒唐!你的女兒是為了整個村子而死,這是光榮,你卻為了她殺死同村的鄰居,你才是荒唐,愚蠢!”
“閉嘴,你這個老匹夫!”陳秀梅唾罵一聲,眼現狠色,“光榮?狗屁光榮!你怎麽不為了你的光榮去死!你們怎麽不去死!”
莫小冷淡撇一眼高三爺,“愚昧。”
“你們說我瘋?你們才是瘋子!一群殺人不眨眼的瘋子!”陳秀梅吼道。
葛秋娥取下面具,穿過人群想要安撫她,“秀梅姐,我理解你的難受…別再讓自己沾血了。”
“你的雙手也沾滿了血。”
莫小冷輕飄飄的一句話,直讓葛秋娥震悚不安,“你亂說什麽!”
“高存林,郎秋紅。”
“你…”
葛秋娥剎時惶恐地瞪大雙眼,下意識瞄向段河清,可對方沒有看她一眼,她開始心慌。
“什…什麽意思?你又不認識我家存林,提他做什麽。郎秋紅,我根本沒怎麽跟她說過話,她是自己摔死的!”
“他們的死不是意外,高存田亦是。”
聽到這話,高大海倒是變得激動,“你是說,我爸不是死于意外?”
“是。”
高存義脫口問:“郎秋紅不是意外摔死的?”
“她不會在被侵犯後的第二天上山采菌子。”
冥思片響,陳秀梅恍然點頭,“難怪我覺得奇怪,當時她身邊的那個籃子,我一直覺得很像…”
她的視線鎖在葛秋娥身上,俄而,嘴角揚起冷笑,“是你啊,葛秋娥,你藏得夠深的。”
“不是我!是她自己踩滑摔下去的!”葛秋娥極力撇清。
原來郎秋紅被侵犯時,已懷孕五個月的葛秋娥正在那附近采菌子,她震驚又憤怒,以為是郎秋紅勾引的高存林。第二天便借着采菌子的理由約郎秋紅去封靈山談話,一怒之下将其推下山,慌亂忘記間将籃子拿走,這件事也成為她一輩子的秘密,夢魇。
無人再信她這蒼白無力的辯解,所有秘密都暴露在聖潔的白雪上。
“我爸到底是被誰殺死的?”高大海眯起眼,瞟了眼震惶難安的葛秋娥,“你緊張什麽?難不成是你殺的?”
“高存田死前見過葛秋娥,他的手心被鐮刀劃傷過,是葛秋娥自保所為。”
還未等她說完,高大海就沖過去攥住葛秋娥的手,冷聲逼問,“是你殺了我爸?我媽果然沒猜錯,我爸的死不是意外!”
“不是她。”
陳秀梅歪着腦袋,有了好奇,“囡囡,到底是誰殺了高存田?竟然搶先我一步。”
莫小冷将眼睛挪到段河清身上,寡淡的小臉脆弱無比,可話語卻相當清晰。
“段河清。”
此話一出,衆人大為吃驚,尤其是高三爺,更是難以置信。
“河清?你胡說!他怎麽可能殺高存田,他沒有理由殺他!”
“他們有私情。”
葛秋娥徹底慌了,眼神不再遮掩,赤/裸裸地看向不遠處站得一身孑然的人。
高存鋒冷諷道:“你們竟然藏的這麽深,我就說存林怎麽會無緣無故的死在那裏!”
“段河清,她說的是真的嗎!”高大海憤問。
段河清取下惡鬼面具,随手扔在雪地上,微微一笑,“是。”
村民們不可思議地盯着他,更沒想到他這麽了當地承認,高大海怒不可遏,舉起刀沖過去,可還未碰到對方的一根頭發就被其一個過肩摔反制于地。
段河清拾起掉落的刀,未等呲牙喊疼的高大海起身,一刀刺進他的肚子,用力向裏擰了擰。
“我說過,別激動。”
高大海瞪着布滿血絲的瞳仁,他緊鉗住段河清的手臂,少間,倒地沒了氣息。
葛秋娥傻眼了,癱坐在雪地上,冷氣襲骨也不知,眼淚不自覺地破堤而出。
“啊!”一個村婦吓得大叫。
“殺人了!你殺死高大海了!”
“段河清!你這是在做什麽!”
“這到底是怎麽了?這難道是封靈山的詛咒嗎!”
高存鋒怒指莫小冷,“都是她!快把她殺掉,獻給惡鬼,會平息這一切,封嶺村也會恢複原樣!”
“對,都是因為她,把她獻給封靈山,獻給惡鬼!”
“殺了她!”
“殺了她!”
“……”
斷斷續續的吼聲,響徹雪山,震得人心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