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計劃(10)
黑夜悄然退場,烏雲像鑲嵌在天空,久久不散。
周進在特案組坐了一整晚,短發被他揪得像雞窩,全身萦繞着一股頹廢的氣息,通紅的眼白訴說着這一夜不眠的痛楚。
瞅見張成毅進來,他忙站起來問:“張局,怎麽樣?”
一出聲才發現,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時已經沙啞得被砂紙打磨過。
“小冷在審訊室,她什麽都沒說,戴有為不會把她怎麽樣的。”經過一夜 ,張成毅仿佛蒼老了好幾歲,鬓角白發竟生出數根,“如果她真跟兇手接觸過,那兇手卻沒有傷害她,應該是另有目的…她現在待在局裏是最好的選擇。”
“那…我能去看看她嗎?”
張成毅拍了下他的肩,“小周,你放心,她是安全的。”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抓住兇手。”寧霜起身說。
一晚的思考,她已經下定決心,即便戴局不讓他們再碰這個案子,她就是不願聽從這無理的命令。
秦泷幾人也斷然站起來,眼下青絲惟有堅定,“張局,下命令吧。”
沉默半刻,張成毅看着他們點了點頭,“好,好…什麽命令,去他娘的!”
“中陵,你帶人去醫院,看看那些孩子,能不能從他們口中得到兇手的消息。但要注意,別讓他們再受傷害。”他偏過頭,又對其他人說:“你們跟我去一個地方。”
“是。”
“好,張局。”
天色漸明,張成毅一行人站在城郊一棟破舊的別墅前,大門貼着封條,落了不少灰。四周荒蕪,草長莺飛,這是幾十年前的建築,市政兩年前就計劃在這裏建設一片工業園,而附近的居民在一年前就搬空了,可遲遲沒有動工。
雜草過腰,張成毅望着眼前的別墅,眼光頗為深沉,“這是4.13案發現場,也是簡世華與夏文姝的家。”
“當年發生火災後,這裏就被警局查封了,地下室被燒了個透,險些燒到樓上,所幸發現的早。”
“您帶我們來這裏,是想找證據嗎?”張柯猶豫道:“這麽多年了…”
“我知道,當年我已經把這裏翻了個遍,但關于實驗的資料在那場大火中就已經被燒毀了。現在我只是想再找找看,沒準當年我疏忽了什麽。”
周進沉默的跟在他們身後,在警局他什麽也做不了,也見不了她。徐懷一便拉着他一起出來,他也不拒絕,只想做點能幫到她的事。
這就是小冷從前的家嗎…
他們推開塵封多年的大門,積灰應聲飄落,張成毅走進去,身後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他指向樓梯旁側虛掩的石門,微張着深淵大口,“那就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當時那裏挂着一副壁畫,我闖進來時正好冒着黑煙,火勢已經很大了。”
“下面已經被燒得看不清原樣了,所有證物、痕跡都毀掉了。”張成毅走過去推開石門,打開手電筒往下走去,“如果我們的推測是正确的,那兇手在4.13破獲後,也許曾來過這裏。”
周進是最後一個踏進地下室的,淡淡的燒焦味,牆壁被烈火熏得漆黑,看不到頭的陰暗滋生在腳下,一點一點吞噬着他們。
他感到壓抑,甚至惡心。
視野驟然開闊,卻依舊陰森可怖,倒塌的柱子橫檔在中間,一張張手術床東倒西歪,早已失去本色。藥瓶、玻璃渣碎了一地,飛瀉的黑灰在光束中幽幽紛飛。
“這裏被燒的真夠幹淨。”徐懷一捂着鼻子說。
張柯緊眉道:“廢醫院的地下室跟這裏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張成毅繼續往前走去,“區別的确很大,不止是地下室,還有那些孩子。他們應該沒被關多久,眼裏還有光,還會大聲哭鬧,像個正常的孩子…”
“從廢醫院地下室找到的藥劑殘留,檢測結果還沒有出來,不過…那裏沒有什麽實驗設備,也看不出有撤離的痕跡,就像是…”
秦泷說不準,他只是覺得這一切好像都是有意而為。
“那麽聰明的兇手,竟然會讓受害人逃出去,這樣的失誤不應該發生。”張成毅說。
“沒錯,我懷疑這都是兇手故意露出破綻給我們的。”秦泷當即下論。
“不無可能。”
如果他的目标是她的話,這就是真相。
“張局,你看到地下室牆壁上寫的血字了吧。”秦泷眉頭擰作一團,不禁譏嘲一聲,“那是兇手故意留下的,致我最愛…多麽驚悚的表白。”
“簡直就是在戲弄我們,莫小冷說的沒錯,兇手把這看作一場游戲,并且沉浸其中。”寧霜冷屑道。
張成毅走到最裏面,站在一扇被燒焦的門前,輕輕推開木門。這是一個獨立的小房間,沒有被大火波及太多,門口邊的沙發被燒了一半,床鋪上積着厚厚的灰塵,隐約可見暗淡的粉色。
“這是小冷的房間,那七年她都待在這裏,對他們來說,她還是有些不同。”
不見天日,七年的囚禁,足以殺死一個人。
周進走進去,眼眸掃過房間裏的擺設,指尖微微顫動着愕然。目光頓時一滞,他驚怔地看着床頭櫃上擺放的玩偶、書籍以及落灰的幾顆糖果,艱澀的喉結上下滾動起來。
“這…這是…”
“什麽這是那是的?你別太…唉,好了。”徐懷一撫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周進直指向床頭櫃上的玩偶,“兔…兔子!”
“這兔子有什麽問題?”寧霜問。
他跑過去拿起兔子和書,擦去封面上的灰塵,果真如他所料是同一種書。
“兔子,皮囊,糖果,這都是之前幾個案子裏出現過的,小冷還特地将它們都放進事務所的櫃子裏保存,她留着那些東西肯定是有什麽意義。”周進捏緊兔子,目光深斂,“現在這裏也有,所以我猜測,這可能就是兇手給她的。”
“這麽看,她不僅與兇手認識,而且時間還很長。”秦泷環顧房間,“至少六年前,兇手就已經出現在這裏。”
“還記得陳霖和那個直播殺人的女兇手嗎?”張成毅頓了秒,繼續說:“他們是六年前的受害者之一,在我們到達現場時,他們已經逃出去了。”
“難怪他們當時都對莫小冷下手了。”張柯搖頭嘆息,“莫小冷雖然是兇手的女兒,但她也是受害者,主謀都死了,報複她有什麽用。”
踹踹難安下,張成毅領着他們走出地下室,在荒廢許久的別墅裏駐足、尋望。
周進踏進二樓主卧,兩米寬的大床積壓一層厚厚的灰,被褥還好好的鋪在上面,無聲的哭泣。簾子被塵灰拖住了腳,風也叫不動,孤寂的懸屍窗邊。
他走到梳妝臺前,鏡子失了光彩,只瞧得見自己朦朦胧胧的臉。臺子上擺了一個相框,依稀可見灰塵下鮮豔的色彩。
拾起相框,他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相片的主角映入眼簾,叫他心頭一梗。
是這家別墅主人的全家福,兩夫妻抱着女兒站在一處花園裏,笑容如同當日的暖陽,滿臉的幸福幾乎要溢出相框,與此地的荒蕪天壤之別。相片中的女孩約五六歲的模樣,穿着鵝黃色的小裙子,稚嫩的小臉漾開淺淺的笑意,嘴角的梨渦好似那身後的梨花,清新淡雅,兩根辮子宛若調皮的蜻蜓,撲撲飛舞,俏麗可愛。
他用拇指撫摸着女孩的臉蛋,好像能從這冰冷、污跡滿滿的相紙中觸碰到那份溫暖。看着她的笑渦,他的唇角也不自覺流露出苦澀的笑。
原來你是也會笑的。
他不敢相信,在看清照片的那一刻,他惶惑又畏懼,這真的是她嗎?他既希望是她,又害怕是她。為什麽他們要奪走她的笑容,她的童年,她的人生,她的一切…為什麽偏偏是他們?
可笑的是,有一瞬他還想着,如果不是她父母,而是換作其他人會不會…好一點?
他思考的太過深入,乃至沒有察覺寧霜走了進來。她接過照片,自是一番沉痛的酸澀,“我還是難以想象,她到底是怎麽一步一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被省略的痛苦、艱辛,無論他們怎麽往壞處想,都無法體會。她想,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七年于莫小冷來說是何樣的地獄。
“她本該擁有非常美好的人生…”
“寧警官…”
“我知道她不在意這些,至少現在的她什麽都不在乎。我曾經問起她父母時,她只是很平靜的告訴我他們死了,那個眼神冷淡得讓我都覺得可怕,哪怕是陌生人,我想應該都會有所觸動,可她沒有。”
她曾擁有的一切,都葬送在被燒得一幹二淨的地下。
“小冷不恨他們,是真的一點都不恨。”周進從寧霜手中拿過相框,将相紙取出來,發現背面還寫了幾個小字。
檸檸六歲生日合影。
他張了張嘴,嘶啞的嗓音又被打磨了幾分,“過去的簡慕檸已經死了,現在的莫小冷還活着,她的人生在重新開始。”
恨意、痛楚都被消磨殆盡,所有情感不複存在,談何恨呢?
靜默稍許,寧霜轉身往外走,丢下一句憂忡而無奈的話。
“可她似乎并不打算重新開始。”
周進将照片放入口袋,這是他來這裏最大的收獲,想着如果能再看到這樣的笑容,讓他做什麽都願意。
一樓彙合後,幾人紛紛擺頭。
“這裏除了我們的足跡外,沒有其他腳印,很長時間都沒人來過這裏了。”張柯說。
秦泷将在二樓書房找到的幾張邊緣破裂而泛黃的廢紙遞給張成毅,“這是我在書房櫃子裏找到的,像是實驗的草稿。”
張成毅看着一個個淩亂的字跡,詭異的設計圖,腦中驀而閃過一個畫面,“有在那家廢棄醫院地下室資料的圖片嗎?”
周進當時把所有的檔案資料都秘密保留了一份,他翻出照片将手機交給他,“我這裏有。”
張成毅趕忙接過手機,片刻,他恍然大悟,“是同一個人。”
“張局,你發現了什麽?”
衆人迫切地等待他的回答。
張成毅掏出自己的手機,找到一張照片,“這是六年前的舉報信,我一直都在找給我寄信的人,看到這紙上的字,我才想起在那醫院地下室看到的幾份手寫資料上的字跡與這封舉報信上的是一致的。”
他們對着兩個手機仔細審查,發現還真如張局所言,字跡完全一樣。
“是我疏忽了,原來我跟兇手在六年前就已經接觸過。”
徐懷一問:“現在怎麽辦?”
“但願易隊那邊會有收獲。”張柯輕嘆一聲。
“鈴——鈴——”
秦泷掏出手機一看,是朱仕武的來電,他讓朱仕武留守警局,就是為了掌握戴有為他們的行動。
“秦隊不好了,莫小冷暈倒了,現在正被戴局送去人民醫院。”
“好。”
在寂寥的別墅裏,他們聽得一清二楚,周進頓然慌亂起來,轉身就想往外跑,“她肯定是低血糖犯了,我要去醫院看她。”
張成毅按下他的肩,眉峰剛毅,“別急,我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