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二十年前的某個冬日,陵市下起一場鵝毛大雪,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潔白的雪花很快就裹滿了整座城市,那般純白無瑕。
某處舊居民樓,一個還穿着秋天衣物的瘦小男孩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溫度驟降讓他冷得直發抖,身上的外套又髒又破,稚嫩且蠟黃的臉蛋滿是污跡,一看就是營養不良。此刻他又冷又餓,亂糟糟的屋子,卻什麽吃的都沒有。
“吱…哐!”
開門聲響起,他瑟縮的身體用力一顫,驚懼地直碌碌地盯住緩緩逼近的高大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棉襖,胡子拉碴,身體看上去比男孩強壯很多,手中還拿着半瓶啤酒,面色潮紅,已有不少醉意。
很快,啤酒喝完了,男人喝得不滿足,氣惱的将啤酒瓶扔到一邊,“嘭”的一聲,啤酒瓶碎成數片。這一道破裂聲吓得角落處的男孩猛地一震,眼底的恐懼被無限放大。
每次都是這樣…他不敢想象等下的遭遇。
“翟垣,你給我死過來!”
男孩忍着恐懼,顫顫巍巍地爬過去,“爸…爸爸…”
“家裏為什麽這麽冷!是不是你把電關了,存心想凍死我!”男人氣憤地吼道。
男孩不敢再上前,跪在原地不敢動彈,“房…房東說我…我們沒交電…電費,所以…”
“操他娘的!”男人一聲打罵,吓得男孩不敢再說話,臉色頃刻變得煞白,耳邊不斷傳來男人滿是酒氣的怒火罵,“老子哪個月沒交!這狗娘養的玩意!”
男人瞥見男孩在往後躲,氣得上前一腳将他踹飛,“跟你那沒用的媽一樣!躲什麽躲!我是你老子!我供你穿供你吃的!還不好好伺候我!”
在醉意的催生下,男人的怒火越來越多,他抽出皮帶慢慢走向縮在桌子底下的男孩,全然不顧男孩聲嘶歇底的求饒。
“我叫你躲!我叫你躲!”
一鞭一鞭地抽打下,男孩的哭泣與求饒聲越來越小。不知過了多久,男人打累了,回到卧室倒頭就睡過去。
半夜,男孩從噩夢中驚醒,身上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早已麻木了他的心,他習以為常地重新回到讓他有一絲安全感的黑暗角落。舊傷還未好,新傷又填上,他雙手抱膝,腦袋枕在幹瘦的胳膊上。一雙眼睛,在黑夜中格外明亮而痛苦。
男人是男孩的父親,吃喝嫖賭樣樣不落,只要男人一輸錢或心情不好時,就會打他。而他的母親在兩年前上吊自殺了,就在這裏,廚房的房梁上。他母親在世時幾乎每天都遭受男人的拳打腳踢,身上沒一塊皮膚是完好的,他以為母親會一直堅持下去,沒想到她竟然在那天被父親打完後,當着他的面,拿着一根繩子上吊了。
男孩和母親的屍體在屋裏待了四天四夜,蛆從她的屍體上掉落,在地板上嚅動,腐爛的臭味終于被房東發現…可他的生活仍一成不變,甚至變本加厲的痛苦。
母親死後,父親将所有怨氣憤怒都發洩在男孩身上,每當聽到開門關門聲,他害怕極了,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來,可不管他躲在哪裏,都會被父親發現,反抗會使父親更為殘暴。
男孩每天趴在窗臺前,看着路上背着書包去上學的同齡人,十分羨慕,他不禁想,為什麽我們不一樣?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別的孩子有吃不完的食物,而他只能像個乞丐,從垃圾桶裏找東西吃。
天一亮,男人清醒後直接穿上外套去茶館,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昨天輸的成倍贏回來。
聽到關門聲,男孩終于松下緊繃的身體,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找到一雙破爛的單鞋穿上,開門走了出去。
離家一公裏遠的某處巷口,男孩蹲在一個垃圾桶旁,吃着一個發黴的蘋果。今天運氣很好,他撿到好幾個爛水果,有蘋果有梨子,盤算着夠他吃好幾天,但要藏好不能被父親發現。吃完蘋果,他坐在牆角,白雪襯托他的鞋子更加破爛髒亂。
他不想回去,心想不如跟母親一樣,去死吧。但他很害怕,怕自己被蛆吃,腐爛發臭,像母親一樣吊在房梁上飄來飄去,脖子一定很痛…如此想着,他将頭埋在了手臂之中,心中頓生起一股憤恨。
你為什麽要丢下我?為什麽他不去死!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走到他面前,他看着雪地上一雙幹淨的棉鞋,慢慢擡起頭。她很漂亮,身上也幹淨,還很香,跟發臭腐爛的母親完全不一樣。
“小朋友,你怎麽坐在這裏?不冷嗎?”女人笑起來就更漂亮了。
男孩愣愣地看着女人,瞥見自己外露的腳趾,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沒有理會女人的詢問。
女人将手中一袋還冒熱氣的包子遞到他面前,“要不要吃包子?我剛買的,還沒吃過。”
男孩聞着包子香擡起頭,視線在女人臉上和包子之間來回看,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嚕嚕的吶喊讓他破防,他一把搶過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女人貼心的去不遠處的包子店買了一杯熱豆漿,插上吸管後塞到他手中,“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小心別被噎着了。”
男孩艱難咽下一腮幫子的食物,大口大口吸着豆漿,不時地瞄向眼前這個對他笑的美麗女人。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別人的關心、照顧,就算是母親也不曾給過他溫暖,只會将她從父親那裏遭受的痛苦全數怪罪到他身上。
都是你!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
腦子裏忽然響起母親在世時常對他說的話,他是負累,是錯誤,沒有誰期望他生下來。
或許是這份難得的溫柔,男孩徒然流下眼淚,本就髒的臉變得越發髒亂。女人見狀,慌忙掏出紙巾蹲下身,輕輕擦拭他的眼淚,“怎麽突然哭了?”
紙巾帶着股香氣,跟女人身上的香味一樣好聞。他不禁吸了吸鼻子,真好聞。
女人見他不哭了,将剩下的紙巾遞給他,“你叫什麽名字?怎麽大冬天一個人坐在這裏?家裏人呢?”
男孩垂下頭,捏緊了已空的豆漿杯,良久才吭聲,“翟…翟垣,我不想回家。”
“為什麽?”
女人注意到男孩露出的一節胳膊上的青紫色痕跡,暗自驚愕,随後将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披在男孩身上。寒冷的冬季,男孩第一次覺得這麽暖和,不再寒冷刺骨,女人的香氣頓時将他包裹住。他怔愕地仰起頭看去,女人美麗的眼睛滿是憐惜。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女人起身伸出一只白皙纖長的手,靜靜地等待男孩的回答。她背光而站,身後萦繞着明亮的光圈,像一對金色的翅膀,男孩不得不眯起眼,适應這刺眼的光芒。數秒後,他眼中沒有一絲猶豫,伸手怯怯地搭上去,這是他第一次牽住女人的手,那麽溫暖。
不會再有比那間亂糟糟的屋子更慘的地方了,他不願再回去,無論這個陌生的女人會對他做什麽,他都甘之如饴。
他要抓住這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