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是夜,困倦至極的和光一夜無夢,但懷淵卻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那支離破碎的夢境,多少有些不可描述。
洗三禮在午後舉辦,馮夷一大早便端着一大盆鮮乳來找懷淵,道是這一天迎來送往的,萬一無暇顧及兩個孩兒,再給餓着了可不太好,所以早上這頓務必給喂飽。
放下盆,左右端詳一番懷淵的臉色,馮夷才詫異道:“昨夜當真是你舊傷發作了?折丹生産後一直淺眠,說聽得一聲龍吟,推我起來後卻再沒了動靜,就想着今兒一早來瞧瞧你……可是疼得厲害,這溫湯半分都纾解不得?”
懷淵神色肅整,“你這湯從何處引的水?”
“你不會不知道吧,這裏原本就是東皇太一的一座溫泉行宮,每一處都水都是從溫源池裏引來的,你忘了,當年打從極之淵裏爬出來,要不是在那池中緩過神識來,瀕死的我怎會有力氣給你送上郁羅簫臺,咋啦?”
懷淵神色複雜地睃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揭開衣襟,敞出整個上身給他看。
“你身上的紫雷印呢?!”當年那四十九道雷擊,在他周身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雷印,馮夷甚至還“建議”過他,日後洞房的時候,一定要滅燈,以免吓到新婦。
眼下馮夷瞅着那片光潔的肌理,瞠目結舌,“你褪皮了?何時發現沒的?”說着,還不确定似地摸了一把,手感很不錯,本想再摸一下,懷淵已經攏起了衣襟。
“今早。”他亦覺得匪夷所思,“昨夜下水前還俱在,方才更衣時……”
馮夷難以置信地打斷他,聲兒都拔高了八度,“在我這兒泡沒的?!”說着迫不及待地露出自己的右肩,扒拉着肩胛上的那片瘀痕給他看,“看見這槍疤沒,就從極之淵那回,混戰中不知哪個孫子一記暗槍給我刺的,留到現在。但你就說何等神槍能烈過二十七天的紫雷擊,我幾乎天天泡,都沒見這槍印消退,你泡一回就能消掉紫雷印?”
他話雖糙,但句句在理,哥倆相顧沉默片刻,毫無頭緒。
就說話這光景,封陽醒了,眼都沒睜開,便一頭紮進乳盆裏喝得歡實,不一會兒,就見底了。
懷淵抄着他的肚皮給撈了起來,熟練地用帕巾将他嘴邊的毛發擦拭幹淨。
馮夷被封陽的食量驚得目瞪口呆,“好家夥……折丹昨日還同我眼紅,說麒麟兒要哄半天才肯喝一口,不知何時才能如封陽這般省心。”
懷淵眉間郁郁,“你也知他先天不足,吃再多也不見長大分毫。”
馮夷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今日嬰母娘娘為我們主持洗三禮,待禮成之後,請她老人家給掌掌眼。”
隆重的祭拜跟添盆過後,嬰母娘娘用仙草水把麒麟兒洗沐一新,白淨的寶寶一聲不啼,黑亮的眸子只盯着大人看,滿是好奇。
眼前這一幕,讓一旁觀禮的和光很難不想到同為瑞獸的封陽的處境。山君之子,白虎真身,本該也是承歡父母膝下的嬌嬌兒,卻生來就背負着雙親為救蒼生付出的代價,和光下意識将封陽摟緊。
洗三禮的最後是需祭告天地,庇佑新生兒平安長成。觀禮親朋移步至鳴蜩宮門前的淩水畔,聽馮夷念完祝禱文,嬰母娘娘宣告禮成。
諸神衆仙簇擁着馮夷一家三口往宮門口去,誰都沒有留意到,在他們身後,淩水突然悄無聲息地開始暴漲,在衆人身後砌起一道水牆。
幾乎就在頃刻間,水漫過堤壩,又沒及賓客的腳踝,水中似乎還有一股将人向河心抽去的力量。
有古怪!一回首,城牆高的浪頭已無聲傾軋而來,懷淵跟馮夷幾乎同時化出真身,挾着修為的破空長嘯引得地動山搖,聲浪迎面拍擊滔天巨浪,飛濺出的水柱似毒蛇信子,長了眼睛一般從和光懷裏卷走封陽。
“封陽!”和光不知哪來的神力,不假思索地拔地而起,展臂朝着浪頭魚躍撲去。
一人一虎瞬間被巨浪吞噬。
蒼龍吟再次劃破長空,龍身體量瞬間暴增,懸于淩水之上,利爪直直挖向淩水兩岸,有如雄鷹抓蛇,大有将其傾覆之意。
水勢忌憚地收斂回河道,化回人身的馮夷在岸邊跳腳,“啊,你這殺才,你這一爪下去是要将女郎碾碎麽!”
他話音剛落,卻見河面又現異景,碧波之上,須臾之間蓮葉田田,芳華剎那,枝枝菡萏婷婷蔓蔓,倚風而立,香浮十裏。
河道正中,一朵鬥大的芙蕖破出水面,花瓣緩緩綻放,漸漸露出了伏在蓮蓬座上沉睡的封陽。
讓人驚疑的是,随着花的生長,封陽的體型也在一點點變大。
懷淵按下雲頭,與馮夷并肩而立。
因幹系重大,怕對和光不利,是以馮夷借助神識,無比肯定地與他傳音道,“重生之力,是淨世白蓮子。”
淨世白蓮子在被和光誤吞後一直無跡可尋,而今重見天日,他跟馮夷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麽。
馮夷觑了他一眼,良久,唇間才碰出無力的一聲“節哀。”
懷淵無動于衷。
芙蕖開至荼靡,花瓣垂落,封陽身長已過半丈,通體金白的毛發,泛着赤烏光色的斑紋隐隐可見,他迷迷噩噩地睜開眼,翻身從蓮座上爬起,抖了抖毛,一聲虎嘯通天徹地。
賓客中不知哪家的小兒忌憚又興奮地喊了一聲,“是山君!”
虎目微眯,四下一掃,睥睨衆生不怒自威。
馮夷由衷撫掌贊嘆,“好小子,絲毫不輸他爹的威風!”
哪知封陽下一刻便一頭紮進淩水中。
“小子!”馮夷大驚失色,跟懷淵相視一眼,疾步奔至水邊。
一泓芙蕖開始向一處收攏,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又過了片刻,水面漾起漣漪,一顆虎頭先冒出水面,再然後就露出了被他馱在背上的和光。
往日那個生機勃勃的女郎,現如今安靜地伏在白虎身上,山君夫人特為她此行而備的扶光色衣裙,讓毫無生氣的她遠遠望去如同一片凋零的荷瓣。
懷淵靜默,明知人生苦短,于他而言,譬如朝露,剎那芳華,但神也拗不過習慣,她跟封陽早已在朝夕相伴中深植于心,成為他的習慣,他一腳踏入水中,大步朝封陽涉水而去。
馮夷眼瞧着不對,緊兩步拉了他一把,“人死不能複生,你現在當做的是去找北太帝君,給女郎下世找個好人家。”
懷淵腦中萦繞着的卻是和謙安閉關前的托付,歷歷在耳,言猶未絕,名義上是将生殺大權交由給他,但他豈會聽不出沉重托付背後的一片拳拳護女之心。
人既然是他帶出來的,自然當由他帶回去,眼下這般結局,懷淵不認。
所以馮夷總說他是殺才,當真是半分都不冤枉他——不經招呼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索魂,不是他懷淵的游戲規則。
就在懷淵雷霆欲發的當口,水面虛虛浮浮地升起一團霧,從四面八方向和光周身攏聚。
懷淵暗道不好,擊水而出,說時遲那時快,一品蓮臺先于他将和光托至半空,一枚蓮子神印在她胸脈中光芒四射地升起,最終在眉心輪中一閃隐去。
天界中人但聞鼓鐘齊鳴,神識無不一震。
這是上仙歸位的訊息。
神訊之後,淩水歸複往日平靜,和光卻依舊雙目緊閉,飄飄忽忽從半空落下,懷淵飛身迎上去,伸出雙臂将其穩穩接住。
馮夷瞠目結舌地問他,“不是個凡胎麽……怎生就……飛升了呢?”
懷淵眸色沉沉,“先回去再說。”
她什麽來頭?不是一屆凡人麽?怎會未經天劫就能位列仙班,且還是九仙中列頭等的上仙?連串的謎團加持在和光身上,讓親眼目睹她平地飛升的諸神衆仙對她的關注一下子就超過了新生兒。
若是一般凡人,修成正果頂多算九仙末等的至仙兒,而至仙到上仙,若非特別天賦異禀的,沒個數萬年的勤修苦練跟功德累積的造化,很難。
所以這其中究竟藏着什麽因緣際會?那懷淵跟馮夷同想知道。
從淩水畔回來,懷淵便靜靜地坐在花廳中等她醒來,封陽則一如既往地趴伏在床腳的地上,不過變大後的它,碩大的顱頂比床面還高,一掀眼皮就能看見床上的和光。
而此時的和光正陷在深沉的夢境中,她仿佛仍置身母親腹中,周遭皆是暖意融融的水,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若是擡頭,便會發現,此處跟母親腹中又有些許不同,因她能看到赤鴉當空,或白兔挂枝。
恍惚之中,依稀有人聲靠近,不多時,就見水中仿若投入一條光滑的大魚,她的腦子是混沌不清的,這會兒又想作緣何她阿娘的腹中會有魚,正要游過去查探究竟,那魚突然翻身長出了人臉,和光心下一遽,身子往水下重重一墜。
觸底的一瞬,和光雙手亂舞試圖抓住什麽救命稻草,惶然醒來。
身下有靠的踏實感讓她漸漸清醒過來,掌中也确實抓到了何物,毛毛刺刺的,有些癢。
一轉臉,正對上一顆毛茸茸的大頭,虎目眈眈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擔心和哀傷。
而她手下薅住的,正是它的皮毛。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挑起床幔,露出懷淵夷然清浩的臉。
“醒了?”
和光懵懵地撐起身子坐起來,看看他再看看老虎,突然捂住臉嗚咽,“封陽都長這麽大了,我是不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封陽明顯嘆了口氣,在地上趴了下去。
懷淵似也籲出一口長息,微不可察地揚了下左眉,徑直從她面上撈起一只手腕,搭脈一探,剛一觸及她的脈澤,便覺出清陽曜靈、杳霭流玉般的神清氣爽。
“你可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和光不明他突此一問的意義,奄奄一息地用被子擋住臉,哭腔道,“你是不是要提前煉化我了?”
連守數日疲憊不堪的封陽此時早已鼾聲如雷。
懷淵啼笑皆非,将她從被子後面摘出來,“授你的陟陽經還能記住麽?”
都要死了還要考校功課麽?!和光抗拒不答。
“末章提到的,提氣至心脈,屏息。”
和光下意識敷衍地做了一下,但就這淺嘗一試,她驚訝地發現,她的身體離開了床面,就像夢裏她在水裏那般輕盈自在,劃動兩下胳膊,人便在半空中“游”了出去。
她悲喜交加地懸在懷淵身旁,“我這是……靈魂出竅了麽?”
懷淵握住她的小臂,略施力握了一下,“疼麽?”
和光皺着鼻梁順勢就想往回縮,“疼疼疼!”話一脫口方覺不對,若真成了一縷芳魂,怎還能這般清晰地感知疼痛?
“凝神。”他虛虛攏着她的手腕,和光漸漸找到維持平衡的法門,總歸有了那麽一點仙姿。
“上神,我想自己試試。”和光飄了,居高臨下地以眼神示意他松手。
懷淵挑眉,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徑直撒開。
和光頓如斷線紙鳶,先是倒退着打窗口飛出,繼而失控地越飄越高,裙帶剮上院中的四季桂時,她還伸手撈了一把,卻是徒勞,眼見負手立在窗邊的懷淵離她越來越遠,她驚得失态大叫,“上神!上神救我!”
鳴蜩宮的屋頂很快就在腳下變成了小盒子,她還在不住上升,當即便吓出了氣音兒,“懷淵救我……”
身後驀然伸出一條胳膊将她攔腰撈住,在雲端停了下來,和光低眉一瞅袖口紋飾便知來者是誰,一時氣不過,頗為孩子氣地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
懷淵假意松手,卻被驚魂甫定的和光一把攥住,嘴上還不忘給自己往回找補,“哪有你這樣的!”一失言,便沒了尊卑大小。
“不是你讓我松手的?”他素來穩沉的聲音裏似是潤入些許戲弄之意,若非他老成持重的神主威嚴太過根深蒂固,和光腦中甚至閃過一念,想到了凡間話本中才有的輕佻纨绔。
。
一聲太息随風送至她耳畔,“既已位列仙班,便多少有些女仙的風度,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和光迷迷瞪瞪,扭頭看他,“誰?什麽女仙?”
懷淵這下是真的笑了出來,桂魄當空,襯得他愈顯天顏絕世,炫得和光眼暈,“現下除你我之外,可還有別人?”
和光待要細問,懷淵已牽住她的袖口,“看好了,便只教這一次。”
淵清玉絜,月從天陟,二人衣袂翩跹地劃過蒼穹,簪星淩月的風姿落落無雙。
寂藍長空,似有一朵朵蘿摩的小包袱哔哔啵啵綻開,舞出漫天花傘。